2007年的冬至,母亲从外公的葬礼回来,喝得大醉。
她颓疲地靠在床头,喃喃地自说自话,和着半生的往事,闷一大口老糟烧,呛出了眼泪。
“我这大半辈子啊,太难了!我做错了什么啊!冬儿今天,本应该刚满十四,也该是大小伙了呢……”
我就坐在床前,默默陪着她。
母亲喝醉了,拉着我的手就哭,是那种嚎啕大哭,边哭边说起那些陈年旧事,像个委屈的孩子。
母亲要强,从不在人前示弱,总习惯把所有悲怆埋在心底,十几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见母亲落泪。
母亲折腾到半夜,乏了,才昏沉地睡去。
我打来一盆水,给她抹了抹脸,再盖上被子。
灯光下,母亲的脸庞,那么平静温柔,像不曾被岁月苛待。
习惯了母亲平素的泼辣凶悍,一瞬间,我竟有些恍惚。
我常常会想,若不是换婚,母亲这一生,定然不会过得如此艰难。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前,中国南方,有些穷困地区存在一种习俗—换婚。
所谓“换婚”,即交换婚姻,以人换人,也有人称“小姑换嫂”“姐妹换妻”。
大多由于家境贫寒,男子到了适婚年龄,出不起聘礼,娶不到媳妇,于是境况相似的两家便约好换婚。
换婚两家均不必付聘礼,这也解决了活在底层的家庭中男丁的婚姻大事。
在那个年代,换婚多是父母之命,子女,尤其是女儿,根本没什么话语权。
母亲叫李蓉,1968年,生在粤西的一个小村庄,穷山恶水,偏远闭塞。
外公外婆是那种地道的贫下中农,就靠着操持那一亩三分地,艰难地养活一家几口。
家中兄妹五个,母亲排行老三,二哥年幼时病夭了,现上有一个大哥,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外婆患有胃病,常年吃药,大舅作为长子,却好吃懒做,家中光景自是一年不比一年。
大舅小时候玩鞭炮,炸断了两根手指,加上家里穷,早些年没姑娘瞧得上,便一直打光棍。
直到28岁那年,经人介绍,和隔壁村的姑娘赵秀菊好上了。
两人处了半年,便开始谈婚论嫁。
家长见面那天,秀菊的母亲和外公外婆谈到聘礼时,狮子大开口,坚持要五千。
在当时,五千对外公外婆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本来欢喜的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外公锁着眉头,一言不发,手上竹筒水烟的烟丝掖了又掖,一直没点燃。
秀菊母亲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喊道:“我家秀菊不嫌弃你儿子断指,这点彩礼不过分吧?”
外公外婆为彩礼犯难,不知怎么回话,秀菊母亲一把拉着秀菊,嘟嘟囔囔出了门。
婚事黄了,大舅像霜打了的茄子,怨天尤人,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闹绝食。
家里好言相劝,大舅非但不领亲情,还破口大骂,骂外公外婆穷酸无能,骂自己命苦,投错了胎,一辈子只能打光棍。
外公外婆自幼惯纵大舅,没得办法,只能腆着脸,三番五次往秀菊家跑,盼着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一个月后的一天,吃着晚饭,外公突然宣布大舅的婚期定了下来,吩咐家里人把房子好好打扫一遍,准备迎亲。
大舅一改往日的臭脾气,饭桌上有说有笑,母亲自然也是跟着欢喜,还以为聘礼的事情谈妥了。
直到大舅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外婆拿着一套新衣服走到母亲房间,说:“娟儿,明天换上它,安心出嫁吧。”
母亲一脸诧异:“妈,你糊涂了?明天结婚的是我哥,又不是我。”
外婆只低着头,抹着眼泪。
话说到这,母亲已经猜到一半,她倏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大声质问:“你们是不是答应他家什么了?!”
“换婚!和秀菊她大哥。”外公走进来,冷冷地说道。
晴天霹雳!
母亲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心像是被生生剜出来了!
缓了好一会儿,母亲抬起头,幽怨地说:“我是你们亲生女儿吗?秀菊他大哥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清楚吗?
他都四十多了,还是个瘸子!我死也不嫁……”
“这事由不得你!要不这样做,你哥能娶到媳妇吗?再说他家也答应再给我们一千块作为补偿,这亲事也算平等了。”
“平等?”母亲满是泪痕的脸挤出一丝哀怨的笑,“爸,你偏爱阿哥阿弟,我认了!不能上学,我也认!可为了给大哥娶亲,就要毁了我一辈子吗?”
“你消停点!板上钉钉的事,再闹也没用!”外公丝毫没有心软,转身“砰”的一声拉上房门,换上了一把又厚又重的铁锁。
那晚,母亲捶着房门,哭闹到半夜,最后虚脱了倒在床上。
那时候,两家都穷,不摆宴席,不请宾客,两个新娘子便这样换了过来。
出嫁那天,父亲带着几个送嫁的婶娘把秀菊送过来后,便来到母亲房间接亲。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死死扒着门框不肯松手,最后还是被四个膀大腰圆的婶娘连拖带拽,架了出去。
那一年,母亲刚满二十。
父亲那时候42岁了,天生右脚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背地里被人唤作跛脚华,在嘲自卑中成长的父亲,性情古怪,嗜酒如命。
新婚之夜,母亲被锁在房里,奶奶生怕她逃了,连窗户都封的严严实实。
那天父亲很高兴,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半夜才回来。
看到正在熟睡的母亲,身体里原始的欲望开始熊熊燃烧。
他一把扯开自己的外衣,虎扑到母亲身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尖叫着推开父亲,她惊慌失措,死死抱着枕头,护住自己的身体。
那一刻,母亲的尊严被践踏的支离破碎。
当醉酒的父亲再次扑向母亲的时候,母亲疯了似的反抗,扭打间,抄起桌上的手电筒,往父亲脑门上狠狠一敲。
父亲疼的大叫,松了手,顺势打了母亲一耳光,母亲失去平衡,撞在桌子上,两眼直冒金星。
但她顾不上许多,趁机钻了空,连滚带爬地逃到了门外。
当时约莫凌晨4点,奶奶睡得沉,并未听见声响,醉酒的父亲骂骂咧咧地追到门外,没走几步便摇摇晃晃倒在地上,昏睡过去了。
母亲决定逃跑!
她盘算好了,先回娘家的村里,投奔她最好的姐妹阿莲。
再想办法搞点路费,坐车去城里打工,把彩礼钱挣回来补给秀菊家,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时值腊月,山风凛冽。
母亲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方刚一番厮打,连鞋子都来不及趿上,逃了出来,母亲借着手电的微光,在那崎岖的山路上赤着脚狂奔,不敢回头。
母亲怕黑,更怕鬼。
漆黑中,她一个人,穿梭在山间的荒坟野冢,后背一阵一阵地冒冷汗,也不知道是怕还是冷。
母亲双腿发软,浑身抖成了筛子,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哭声夹杂着风声,在阴森的山野间回荡,听着愈发的瘆人。
也不知母亲怎样熬了过来,到差不多天亮的时候,母亲敲开了阿莲的家门。
开门时阿莲吓了一跳,眼前的那个女人,蓬头垢面,双目空洞,脸和手臂被荆棘剌了一道道红口子,脚底被尖石扎破,鲜血混着泥渍淌出了出来。
母亲抱着阿莲哭诉,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累了就睡过去了。
母亲正睡得迷糊,突然被人揪着头发,硬生生地从床上拽了起来,她疲惫地睁开眼,发现此人正是大舅。
大舅拉扯着母亲,拖到院子,使劲一推搡,母亲打了个趔趄,摔在地上。
大舅叫嚣着:“看吧,我就说这死妹钉在这里,哼!她还能逃哪儿去!”
母亲坐起身来,看了看四周,外公、外婆、奶奶还有父亲都在。
大舅指着父亲脑门上被母亲打出来的伤口,骂道:“你真是能耐了,半夜跑路,还想谋害亲夫啊?”
“我打死也不认这门婚事!不就是彩礼吗?我去城里打工,挣了钱就还给他!”母亲抽泣着说。
奶奶气得直跺脚:“既然这样,我老赵家也不稀罕这样的儿媳妇,马上把一千块钱还我,再把彩礼钱补上,不然现在我就把秀菊领回家!”
大舅一听急了,他低声下气地,给奶奶赔着笑脸:“我和秀菊都已经拜过堂了,哪能说领回就领回去,有事好商量不是。”
转过脸,又指着母亲鼻子骂:“你一个没门路没文化的,跑城里有你喝风的份儿!你嫂子已经过门了,一千块钱置了新床,还给阿妈看了病。
阿妈胃病又犯了,你现在悔婚就是要害了我们一家,就是逼着妈去死!你好歹为阿妈想想,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外公板着一张脸,缓缓吐出了一口烟,对父亲说:“过了门,就是你家的人,以后她要是再不安生,打死也不怪你,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母亲呆滞的眼神转瞬冰冷,她清楚地知道,这个家再无半点值得留恋。
外婆泪眼婆娑地握着母亲的手:“娟儿,这就是女人的命,你就当是为了我和你阿爸这两把老骨头,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再折腾了啊。”
母亲瞪着通红的一双眼,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好,我回去,就当是还了这二十年的生养之恩,从今天开始,我和你们恩断义绝!”
说完,母亲决绝地甩开外婆的手,朝着幽黑的山坳,径直走了回去。
母亲与娘家决裂后,心如死灰,在哪,嫁谁,似乎都已无所谓了。
像行尸走肉一样,她将自己淹没在做不完的农活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但与奶奶、父亲却始终形同陌路,鲜有温情。
一年后,母亲怀了我,父亲和奶奶对母亲态度也有所回暖。
直到临盆那天,母亲生下了我,一看我是女娃,奶奶一下就变了脸,边走边骂着晦气。
逢人问起,她手一摆忿忿地说:“莫说了,扫把星,生了个赔钱货!”
父亲酒瘾很重,根本不管事,即便月子期间,也不曾照顾我们母女半分。
出生第一周,我黄疸严重,哭闹不止,父亲只管自己蒙头大睡,任我哭到失声,他也无动于衷。
母亲拖着羸弱的身体,照看我,整宿整宿不能合眼。
在父亲和奶奶的观念中,生儿子,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生女儿,徒增负担,一无是处。
母亲没生儿子,是极大的过错。
而我的到来,让孤独的母亲有了依恋,一颗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随着年纪变大,奶奶想抱孙子的的念头也越来越急切。
她开始四处跟人打听生男娃的偏方,隔三差五便带回来一包包所谓的灵丹妙。
草药,符水之类自是不必多说,有时候,她带回来一些不明物体,熬成黑黑的一碗,直接逼着母亲吃下去。
一次,母亲喝下一味“秘方”后,拉了四天,严重脱水,站都站不稳,奶奶却依然不管不顾地熬给母亲喝。
终于有一次,母亲忍无可忍,一把打翻了药碗。
奶奶暴跳如雷,指着母亲鼻子骂起来:“贱骨头!养你还不如养条母狗,母狗都能下崽,就你生不出男娃!”
终于在婚后的第四年,母亲又怀上了。
那阵子,奶奶没少求神拜佛,且逢人便说要抱上孙子了。
奶奶掐着日子,在母亲临盆头一天晚上,非逼着她喝下一碗“安胎药”,说是镇上的高僧,施法开过光的,专保人生男娃。
第二天在镇上的卫生院,折腾了5个小时,孩子还没生出来,母亲精疲力尽,几近昏迷。
医生说胎位不正,要马上进行剖腹产手术。
奶奶一把拉住医生的手,大声喊道:“不能剖!高僧说了真气不能外泄,剖腹泄了真气,生出来的就不是男娃!”
医生睁大了眼睛,叫起来:“人命关天的时候,还搞封建迷信那套!”
奶奶死死拽着医生的手:“是真的!那位高僧很灵的,他指点的很多人家都生了男娃,再说,谁没生过孩子啊,就她金贵,非得剖腹产?”
医生觉得不可理喻,甩开手,去征求母亲的意见。
奶奶冲过去,一把拦在床前,双手叉着腰,嚷嚷:“我家的孙子,我说了算!我说不能动!”
奶奶和医生护士僵持了近半小时,母亲孱弱地躺在床上,剧痛一次次袭来,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她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央求:“医生,帮帮我……”
医生暴怒:“再不手术,人就死了!”
这时,旁边鹌鹑一样的父亲才把奶奶拉开,手术开始。
一个小时后,孩子出来了!是男孩!
只是,他出来的时候,小脸已经发黑,医生使劲拍打他的屁股,没有半点反应,只听得医生吼了一句:“孩子窒息,准备抢救!”
产房又开始躁动,各种仪器轮番作用,然而,那小小的生命终是没能抢救过来。
孩子太久没出来,已经窒息而死!
奶奶一下子瘫软在地上,狠命捶着胸口,呼天抢地哭着:“造孽啊!造孽……”
母亲躺在产房里,像个死人,脸无半点血色,双眼直勾勾盯着房顶,张着嘴,硬是哭不出来。
那一天,正是1994年的冬至。
弟弟没了,母亲还是给他取了个乳名冬儿。
她说这样,证明他来过这个世界,至少有个念想。
奶奶痛失孙子以后,精气神一下子涣散了,两年后便郁郁而终。
母亲经历一次难产,元气大伤,以至于落下病根,余生再难生育。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母亲性情大变,整日绷着脸,嗓门越来越大,说话干事,大有水浒传中孙二娘的风范。
平日最好我不犯人,人不犯我,不然,以母亲的河东狮吼的功力,能把一头大水牛震死。
春去秋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
村委的小学,只有两间破烂的瓦房,一个老校长带着两个初中学历的年轻老师,开了两个班。
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母亲说村里教学条件不好,执意把我送到镇上好一点的学校读书。
可是家里离镇上远,我须得住校,这样平白又多出一笔食宿费,父亲坚决反对,两人大吵了一架。
最后父亲撂下一句:“要供你供,老子可没那个闲钱打水漂!”
母亲原本就没指望父亲,奶奶去世后,这个家全靠母亲一个人撑着,耕田耙地,挑水打柴,洗衣做饭,事无巨细样样都压在母亲肩上。
残疾的父亲白天放放牛,晚上回来喝酒,醉成一滩泥,第二天又睡到晌午。
母亲怒其不争,怨气难消,专挑难听的话咒骂:“老跛子,烂泥扶不上壁,怎么喝不死你!”
赤焰对火柴头,吵架自是家常便饭。
怒起来,两人直接开打,家里就那么几尺宽敞,锅碗瓢盆随时被他们抄起来当作武器,最后多是鸡飞狗跳,两败俱伤。
为了多挣钱,母亲赶着我家那头老水牛,一个人垦出了半壁荒山,她就在半山腰上的地里种沙姜,种红薯,然而山地贫瘠,挣不了多少。
后来,听说养猪挣钱,母亲又买来四头猪崽,圈养在屋后,猪吃得多,为了节省粮食,平日忙完田地的活儿,母亲就四处割草喂猪。
那几年,母亲操劳过度,落下了腰椎骨节增生的毛病,每逢天阴,便痛得整宿睡不着觉。
我给她擦药,她忽然叹了口气说:“丫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出了这座山,离了这些人,妈吃过的苦,万不能让你再吃。”
村里人说母亲蛮干不要命,给她取了个外号叫“李铁牛”。
母亲笑笑,说她要挣钱给我上高中,上大学,要让我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15岁时,父亲因酗酒过度,突发脑梗,一头栽到了沟里,最后被人发现,送去医院保住了性命,右半边身体却瘫痪了。
自那以后,父亲更加喜怒无常,有时吃着饭,突然把碗筷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晚上起夜,爬不起来,便一脚把母亲踹醒。
母亲有多泼辣,就有多善良。
她看着父亲狠命地捶着自己瘫痪的身体,心生怜悯,很多时候都是打掉牙齿和血吞,生生忍了下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父亲最后死于脑梗并发症。
母亲平静了处理完父亲的后事,骨灰下葬那天,母亲没哭,也不说话,就长长地坐在坟前,直到太阳落山。
走时,在坟前横倒了整整一瓶老糟烧。
母亲并不为父亲伤心,在她的生命中,没有爱情,我,是她与父亲之间唯一的瓜葛。
只是父亲走了,仿佛也带着母亲最好的青春年华,一并埋入了黄土之下。
那年母亲三十八岁,正值盛年,成了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
路过的杂货郎只是在我家门口歇歇脚,村里的长舌妇看见了,便能添油加醋地造出一段恶俗的偷汉韵事来。
父亲去世后第二年,一个晚上,大概九点,院里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
母亲开了门,一个年轻的姑娘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跟前,哭着说:“大姐,救救我!”
这一跪,把母亲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发现姑娘满脸淤青,显然刚被人打过。
母亲把她领进屋,她哭哭啼啼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姑娘二十出头,是村里的老光棍阿四,前些天从外省带回来的媳妇。
她是个孤儿,自小寄宿在大伯家,上个月被她伯父伯母连哄带骗嫁给了阿四。
其实,与其说是嫁,不如说是卖。
阿四是出了名的臭脾气,买回来的媳妇不听话,便天天拳脚相向。
正说着,突然听得门外传来男人粗鄙的嚷嚷声,母亲把姑娘藏进卧室,然后走去开了门,
来人正是阿四。
“我看到那贱货跑进你家了!叫她出来!”阿四边说边往屋里探头张望。
“我说阿四,你别疯狗似得乱吠啊!一口一个贱货,骂谁呢?”
“少他妈装糊涂,就我家那死婆娘,刚跑了出来,等会抓回去非打死她不可,妈的!”
“你一条老狗还打女人,一天到晚窝囊废似的!还能干点人事不?”母亲用极其嘲讽的口吻骂道。
“狗拿耗子!啥时候轮到你多管闲事?”阿四说着,一把推开母亲,想要进去抢人。
“站住!”
母亲大喝一声,迅速从门角抄起一个玻璃酒瓶,狠狠往墙上一磕,砰地一声,玻璃散了一地。
母亲握着半截玻璃瓶,气势汹汹地指着阿四说:“以为我孤儿寡母好欺负是吧?你今天要是闯了我家,我跟你拼命!”
阿四一怔,后退了几步,瞪着眼,大声嚷着:
“如果人不在你家,干嘛怕我搜,莫不是屋里藏了野男人,怕人看见?”
我气得发抖,顶了一句:“你胡说八道!”
阿四瞟了我一眼,从鼻孔坑出一声:“哼!我看你和你老娘一路货色,也是个骚浪贱的胚子!”
母亲暴怒,半截酒瓶往地上一摔,一个箭步冲上去,薅着阿四的头发,扭打作一团。
我慌忙上去拉架,一边拉扯一边呼喊,邻居几位长辈闻声赶来。
等把两人拉开的时候,母亲眼角淤紫,还流着鼻血,阿四头发像个鸡窝,脸和脖子留下了好多抓痕。
母亲双手撑着腰,恶狠狠地瞪着阿四,她“呸”的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吐沫,便拉我回家,砰一声锁上了门。
第二天,母亲塞给姑娘300块钱,掩护她悄悄从山路离开了村子。
那天以后,阿四就四处造谣,说母亲偷人,村里的流言蜚语更甚从前了,母亲走在路上,背后就有人指指点点。
2007年,冬至前两天,外婆托人带来消息:外公病重。
彼时,外公已经卧床一个多月,那两天哼哼唧唧地说着胡话,说走前想见一见母亲。
十八年了,母亲与娘家决裂后,便没有再回去过,也没再见过外公外婆。
记得小时候过年,看着村里的小伙伴追着父母,蹦蹦跳跳地去外公外婆家探亲的时候,我问过母亲,为什么我们从来不去探外公外婆。
她背过身去,说了一句:“你没有外公外婆。”
说话间云淡风轻,可我,分明见她红了眼眶。
那天,母亲听了外公病重的消息,一夜无眠。
她在屋里做着家务活,心不在焉,来回地踱着,像是挣扎了许久,最后带着我,回了娘家。
一进门,见外公躺在正屋中央的床上,眼窝深陷,脸色苍白。
见了母亲,他死水一般的眼神忽然闪过一星波澜,他艰难地张开嘴,想要说这些什么,可喉咙卡着厚痰,声音终究含糊不清。
外公一下变得焦躁,皱着眉,喘着重息。
母亲看着他,不知作何反应。
突然,一颗浑浊的泪珠顺着外公脸上的沟壑滑落,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僵僵地悬在半空。
母亲一愣,眼眶瞬间红了。
她慢慢握住外公的手,外公松了最后一口气,合上了眼。
外公去世了,母亲帮着操办完葬礼,全程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临走,外婆拉着母亲说:“娟儿,你这些年过得苦,是我们对不住你,你难产那年,我和你阿爸去看过你,没敢走近,就站在屋后山头上,远远看了一眼。
你阿爸这一辈子也难,当年的事,他不敢求你原谅,想着临走再见上你一面,不想把心里的疙瘩带进棺材里。”
母亲听完,鼻翼开始翕动,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桌上外公的遗像,转身走了。
回去那天正是冬至,晚上,母亲买了好几瓶老糟烧,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喝得大醉,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哭。
生活于她,太过刻薄。
她需要找个时间,好好地,哭一场。
2009年,我考上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把录取通知书递给母亲的那一刻,她高兴得有点无所适从。
她二话不说,当场宰了一只鸡,带着我欢欢喜喜地到村里祠堂上香。
对着祠堂的牌位,她说:“女儿考上大学了,是我的女儿,也是你们老赵家的女儿。”
我知道,她想告诉父亲和奶奶,也想告诉她自己,她原谅了,她放下了。
后来我在外地读书的时候,一次,母亲打电话给我,兴致勃勃地说她在镇上抱回来一只小奶狗。
我觉得是好事,毕竟我难得回去一趟,有个小东西陪着母亲解闷也不错。
我问:“那你有没有给小狗取个名字啊?”
电话那边,母亲憨憨笑了一下,说:“叫冬儿”。
母亲心里,丧子的伤口,终于慢慢结了痂。
2018年,我在城里安了家。
我把母亲接到家里,和我一起生活。
她还是闲不住,找了份保洁的活儿,白天给附近厂区的公司扫扫地,晚上我就带她到公园跳广场舞。
“来来来,害什么羞嘛,多时髦呀,当是锻炼身体了。”我开玩笑地怂恿着。
母亲半推半就,走到广场中央,跟着音乐的节奏,笨拙地摆动肢体,偶尔跳错了,难为情地回头看看我,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我就在后面看着,她笑靥如花,终于过上了岁月静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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