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攥着孟辉的诊断报告，秀云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大骂贼老天。
她不过是陪孟辉来看个反复的胃肠感冒，怎么会和慢性肾功能衰竭扯上关系？
他们的儿子还那么小，他们还有梦想要一起实现。
秀云不愿相信，更是万分不甘。
她拖着孟辉去了各大医院，家里的债也是越欠越多。
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孟辉的病情竟越发严重。
要是恶化到尿毒症，孟辉就只能靠透析过活，指望换肾续命。
秀云开始夜夜梦魇。
她总梦到奄奄一息的孟辉，因为无钱医治被丢出了医院。
这种焦虑逐渐化成了一根悬在她头顶的弦，日夜嗡鸣不断。
反倒是孟辉自己接受了现实，还劝秀云要想开些。
可秀云见不得孟辉时常受的那些苦，胃里翻江倒海，身上也痛痒得厉害。
她见过孟辉胡乱扯下自己的裤子，徒劳地寻找那些啃噬血肉的透明蚁虫，几乎要挠出血来。
秀云向来性子温顺，可这次却执拗得厉害。
她以前的人生里一直有孟辉的陪伴，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让孟辉尽可能长地活下去。
秀云和孟辉打小就有一口锅里吃，一张床上睡的特殊情谊。
他们的奶奶同是老毛纺厂的职工，楼上楼下住着，感情胜似姐妹。
秀云小孟辉两岁，一直是个跟屁虫。
哪怕皮猴子似的孟辉烦得要命，还是会对秀云关照几分。
上中学时，秀云长成了一副好欺负的瘦弱模样。
也多亏孟辉走的是校园大哥的路线，她的日子才能过得安稳。
当豆芽菜渐渐变得亭亭玉立，秀云羞答答地表白了心意，而孟辉的耍酷只维持了两分钟，就宣布她是“大哥的女人”。
孟辉天生不是读书的料，秀云也始终对数学少根筋，高考的独木桥上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但两个年轻人对未来依然充满了憧憬。
孟辉在社会上晃荡了一阵子，选择去学汽修。
他们开始自力更生，梦想着拥有一家属于自己汽修门面。
但随着老工业的逐渐没落，故乡的小城已经没有出路，他们手拉手去了省城，坚信可以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
孟辉凭着他扎实的技术，工资日益看涨，秀云在超市的工作也是任劳任怨。
他们在租来的房子里过着属于自己的小日子，会闹别扭，但不会持续太久。
秀云的意外怀孕，让孟辉感到了肩上的责任，他们回故乡完成了终身大事，又一起回到了出租屋。
那时候，孟辉为老婆孩子卯足了干劲儿，而秀云也对自家男人知冷知热。
他们的儿子活泼可爱，日子虽然需要精打细算，可却越来越有盼头。
可孟辉这一病，让天都塌了一半。
秀云觉得，如今只有钱才能给她些许安全感。
她可以为家里还债，还能应付孟辉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她把丈夫和儿子打包送回了故乡，自己则留在省城，寻找机会。
那时她坚信，只要肯吃苦就一定能撑起这个家。
可她一无学历，二无技术，仅凭着内心的一股劲儿，很快被现实撞了个趔趄。
秀云自觉和孟辉的爱情感人至深，可那却换不来真金白银。
她找到一份精品男装的销售工作，可拼了命，也没能成为销冠。
老板承诺了不错的提成，可利用规章制度克扣工资时也绝不手软。
同事们也都同情她的遭遇，可谁也不会把钱都让给别人赚。
秀云渐渐明白，身上的担子只能自己硬抗，在别人面前喋喋不休，只会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
她对每一个进店的顾客报以最真诚的微笑，抓住任何可以兼职的机会，她搬去了租金最低的城中村，还把自己的生活需求降到最低。
可面前的困难仍像一座大山，时常让秀云觉得呼吸困难。
秀云的隔壁住着一对小情侣，男的整日游手好闲，女的总在天擦黑时才浓妆艳抹地出门。
她觉得两个人都不正经，整日里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女人是个自来熟，常来秀云这里借东借西，说自己的男友注定出人投地，她要为他的事业赚启动资金。
这些在秀云听来非常不靠谱，可被问及自身情况时，她还是实话实说了。
没想到那女人竟然感动得泪水涟涟，还极力游说秀云也去做夜场酒水促销，说怎么也比她累死累活强。
一开始，秀云是拒绝的。
她明白自家男人的大男子主义，但在得知孟辉偷偷出去送外卖，却晕倒在顾客家门口时，她还是动了心。
既然事情本就没辙，她也顾不得什么手段了。
夜场的工作让秀云非常不适应。
她有许多次想逃之夭夭，却又告诉自己，灌进肚里的每一杯酒都是孟辉生的希望。
酒精会渐渐麻痹人的神经，那些不怀好意伸过来的手似乎也变得不值一提。
当秀云开始头重脚轻，看着酒吧里的群魔乱舞，倒也觉得很是热闹。
秀云开始越发喜欢看自己的银行账户，那慢慢增加的数字，会让她忘掉心酸与不堪。
她兴冲冲地坐上回家的长途车，脑子里一个劲儿地琢磨要给家里添置点儿啥。
故乡离省城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因为心疼车费和时间，秀云已经四个月没有回家了。
一进家门，秀云就抱着儿子不撒手，还兴冲冲地拖着孟辉往外走，说要去实现她的愿望清单，根本没注意到孟辉古怪的脸色。
她给儿子添了玩具、新衣，又紧走几步，往卖电动车的店里去。
“我最近总看见电动车爆炸、自燃的新闻，一想到你骑的那辆三无产品，我就心惊肉跳。”
秀云的嘴一直没停，对着车行老板问东问西，还抽空扭头对着孟辉解释了几句。
她感觉到孟辉的手拉住了她，心里升起一丝夹杂着忧伤的甜蜜。
一家三口满载而归，又围坐在电磁炉周围，吃了顿热气腾腾的火锅。
那天夜里，秀云把儿子哄睡后，自然而然地窝进了孟辉的怀里。
她的身体被一只大手慢慢点燃，开始有一股电流在体内乱窜。
她也感受到了孟辉的悸动，可一切又很快归于平静。
虽然对于肾衰患者，夫妻生活并非禁忌，可二人思想上都有了包袱，总觉得生命第一。
待耳边传来孟辉抑扬顿挫的鼾声，秀云压抑着叹了口气。
对于身体的渴求，她觉得有些羞耻，可体内的那团火却迟迟没有熄灭。
秀云要赶第二天的车回省城，可是孟辉把儿子送去幼儿园后，就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秀云还以为那是对自己依依不舍，没成想他半天憋出来一句，“咱能不能晚上别去干那丢人现眼的活！”
秀云的眼皮跳了跳，却表现得一脸茫然。
在夜场做酒水促销的事，她一直瞒着孟辉，只说自己在24小时便利店里兼职夜班。
可看到孟辉手机里的照片，她顿觉气血上涌。
照片是孟辉以前的工友发给他的。
昏暗的背景中，灯光照着一个女人浓妆艳抹的脸，显示出一种光怪陆离的奇异感。
那位工友只见过秀云几面，所以并不确定。
就连秀云自己都觉得那张生猛海鲜般的面孔让她陌生，可孟辉却清楚地知道，那个身上没几块布的女人就是秀云。
秀云觉得喉头发痒，涨红的脸似要滴出血来。
那些积攒在心底的委屈突然倾泻而出，像是奔涌的巨浪，瞬间把孟辉卷了进去。
“我还不是都为了你！”
秀云的哭诉以这句话收尾，竟然有股视死如归的气势。
她拎起背包摔门而出，把几分羞恼藏进了虚张声势里。
她是真真觉得委屈，可冷静下来后又觉于心不忍。
她知道孟辉的日子不好过，病痛的折磨，内心的煎熬几乎如影随形，可她也已经心力交瘁。
孟辉的道歉短信是两天后发的，秀云看到那句“是我拖累了你”，几乎不能自已。
可还是拼命忍住泪水，生怕毁了她夜里带上的面具。
那晚，她记得自己业绩不错，倒进嘴里的液体已经渐渐没了味道。
可等她清醒时，人却躺在医院，旁边守着的陌生男人自称老梁。
老梁算得上是秀云的救命恩人，着急赶来的孟辉更是对他千恩万谢。
秀云凌晨醉倒街头，不省人事。
两个路过的男子起了歪心，想要“捡尸”占便宜。
多亏老梁和朋友们给拦了下来，又见秀云怎么也叫不醒，就把人送进了医院。
“自己媳妇差点被人欺负，你还睡得着？要不是开了她手机的指纹锁，我都不知道她有男人！”
起初，老梁对孟辉很是不屑。
可孟辉的感激做不得假，还非要拉着老梁吃饭。
在得知夫妻二人的境遇后，老梁竟然红了眼，说自己的老婆在他最落魄时转身而去，很羡慕孟辉能遇上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
几杯酒下肚，两个男人开始称兄道弟。
可那时秀云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和老梁纠缠不清。
老梁倒腾海鲜起家，胆子大，人也灵活。
他在最潦倒的时候遭了女人的背叛，因此秀云对孟辉的付出就显得分外特别。
他先是去酒吧里一掷千金，又对秀云各种嘘寒问暖，还说秀云是他见过的最特别的女人。
秀云相信她对孟辉的感情，却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
自从孟辉生病她就一直绷着，有时她也想不管不顾地歇一歇。
可一旦有了第一次的放纵，想把已经决口的河堤再堵回去，谈何容易。
秀云感觉自己要被撕扯成两半，一边享受着肉体的欢愉、物质的富足，却又日夜饱受内心的折磨。
老梁给的钱，她几乎都用来还了家里的债。
无论老梁说什么，她始终不肯和孟辉提分开。
她仍然定期回家探望孟辉和儿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自欺欺人过地过一天算一天。
可还没等她从纠结的淤泥里爬出来，却突然接到了孟辉的死讯。
接到警察的电话后，秀云一直在幻想这只是个恶意的玩笑。
可孟辉真的死了，死得很英勇，却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死法。
她以前也曾设想过孟辉的死亡。
那该是在若干年后，当所有的医疗手段都已回天乏术，孟辉才在她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可如今秀云面对的，是被河水泡得有些肿胀的尸体，还有被救儿童家长痛哭流涕的感激。
办完了孟辉的后事，秀云的魂也被抽去了一半。
她后悔自己没有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更后悔自己一错再错的背叛。
她又去了孟辉出事的河边，那里曾是他们儿时的乐园，秀云的游泳还是孟辉教的。
有一次孟辉潜在水里半天没出来，吓得秀云当场大哭，后来还一直拉着他的手，抽抽噎噎。
秀云也很想跳进去，可又觉得自己这种无耻的女人，都不配跟着孟辉去。
亲戚朋友劝她为了孩子想开点儿，可她就是无法原谅自己，直到她看见了孟辉的聊天记录。
孟辉救人时，顺手把手机扔进了河边的灌木丛，被交到秀云手里时早已关机。
等秀云再次开机之后，却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个悲凉的笑话。
原来，老梁早就把和秀云的事捅给了孟辉，还说秀云是可怜他不好开口，孟辉要是个男人就该主动提离婚。
孟辉用微信语音问候了老梁的祖宗十八代，最后痞里痞气地加了句，“反正我现在也用不上，那女人自愿去卖，给我赚钱花！”
秀云突然想起城中村里那对邻居，女人掏心掏肺的付出，男人攀了高枝后翻脸无情。
秀云还曾劝过那要死要活的女人，说“为了这种人不值得！”
而今却发现，自己才是傻得彻底。
秀云恨上了老梁，那男人自从得知孟辉去世后就没了音信。
与其说他是对秀云动了情，不如说只想证明自己的倒霉并非独一份，世界上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而她更加鄙视自己，把为爱献身当借口，实则既没有坚定的意志，也没有咬牙坚持的心。
她的爱情被证明是一场自我感动，可未来的生活还需要脚踏实地。
想明白了之后，秀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
她要去母亲家把儿子接回来，开始认认真真地生活。
如果孟辉泉下有知，或许会对秀云的选择感到欣慰。
死亡总会掩盖一些真相，而留下的可能是别有用心。
得知妻子背叛后，孟辉又重新“大哥附体”，觉得只有手刃这对狗男女才解气。
如果仇人就在眼前，他或许真的会提刀就砍，可当理智回归，他就有了更多的顾虑和牵绊。
他知道秀云打小心里就藏不住事儿，一紧张就会话多。
她回到家里嘴就不停，说自己又还清了谁的债，说给孟辉的卡上办了个零存整取，她每月会往里存钱，可以应急……
孟辉看出了秀云的小心翼翼，她睡梦中总是拧紧的眉头也刺痛了他的心。
虽然他动了杀人的念头，可思来想去，觉得杀死自己才是最好的选择。
孟辉开始计划自杀，他希望自己的死不要给别人添乱，也不能死得太难看。
那天，他只是想再去熟悉的地方转转，觉得有些累，就在河边坐下了。
他又翻开了和老梁的聊天记录，觉得自己气头上的话实在不过大脑。
他想删除，怕以后被秀云听见。
可转念一想，听到才好，那样他的死就不会让她太伤心。
沉浸在回忆中的孟辉，被“救命”的喊声一下子惊醒，本能地冲了过去。
他对自己的水性很自信，却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孩子推上岸，手脚就软了下去。
恍惚中，他似乎又听到秀云在焦急地喊“孟辉哥哥”，还是曾经那个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娇俏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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