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剧烈的痛已经减弱了。
他感觉到汗湿过的背,贴在病号服上的粘腻,还有病床那薄薄垫子下铁板的硬,怎么睡都不舒服。
他是和同事老李一起出差出的车祸,车刚上高速不久,前方一辆大货车突然斜冲过来,他猛踩刹车,瞬息之间眼前全黑了,耳边传来剧烈的声响。
恐怖的一刻并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让他昏过去,醒来就是重获新生。
疼痛一直伴随着他,他清楚地感知到来自右脚。
老李坐在后座,只受了轻伤,他打电话报了警,很快急救车和警车来了。
他们的车头撞进大货车底部,脚被卡住抽不出来。
救援的速度比他想像的慢得多,时间仿佛停滞了。
终于,他在听到医生说腿可以保住时,才松了口气,然后沉沉睡去。
麻药让他这几天一直处于迷糊之中,他突然想起,出事后老板肖总只来过一次,让他放心养伤,费用公司会承担。
他的女朋友,老板的女儿肖静一次也没来看过他!
难道医生说他脚保住了是骗他的,他是不是残废了?
他用力支起上身,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他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再一点点挪动身体,终于将枕头胡乱塞进了背后,鼓起勇气轻轻拉开被子。
谢天谢地,脚还在!
那么,肖静为什么不来看他?是不是脚还在却没有了功能?
万一他残废了,肖静和他之间的事会不会泡汤了?
肯定会的,因为肖静身体残缺,所以对健康格外看重。
他心里升腾起一股怨气,为了和肖静在一起,他抛弃了自己的初恋!
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眼看就要得到补偿了,难道要面临鸡飞蛋打的局面吗?
来自农村的周涛,毕业后拼命想留在城市。
由于没有任何背景,他只能做一些低门槛的工作,在城市阴暗的出租屋里辗转。
后来进了肖总的公司,公司规模不大,员工总共只有十几个人。
但肖总踌躇满志,一下招了三个年轻的销售员进来。
他和另外两个人一起进的公司,周涛经常听他们两人说,财务室有个“老处女”,对报销单据审核得很严苛。
周涛很少去财务室,他觉得自己还没有业绩,出去能省则省,午餐只吃小面,一份六元钱能吃到撑。
连矿泉水也不在外面买,每次都拿一个空水瓶子,去饮水机里接满一瓶再出门。
所以他报销费用的间隔比别人长,也从来不像别人一样按公司规定顶格报销。
因此肖静从来没有卡过他。
第一次去财务室,肖静正在门口饮水机那里接水,接完后看到他,让他走前面,他不肯,说女士优先。
肖静楞了一下,只得往办公室走,她走得很慢。
她上半身胖,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色裙子,这样的装束很显老气。
每走一步,便会猛地向右倾斜一下身体。
原来肖静让他先走,是因为她脚有残疾,不想让别人知道。
难怪她整日呆在办公室不出来,每天比所有人都来得早、走得晚。
周涛暗恨自己的鲁莽,匆匆交完报销材料就走了。
那时周涛对肖静没有任何想法,他所有的心思都在一个叫依依的女孩身上。
依依和同乡两个女孩子,租住在他出租屋楼上。
她们每天早出晚归,楼道里的声控灯接触不良,因此只能用力地跺脚,这引起了其它租户的不满。
有天晚上周涛回来晚,灯不亮,他摸黑上楼,一脚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一只大手像钳子般握住他的脚,他吓得大吼一声,感应灯应声而开。
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骂骂咧咧地松开了手,他闻到他身上满身的酒气。
变态!
他心里骂了一句,赶紧回房关上门。
刚洗漱完躺到床上,就听到门外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肯定是楼上的三个女孩子回来,被那个变态截住了。
他腾地起身,拉开门跑出来,果然那个醉汉老鹰捉小鸡似的,捉住了一个女孩。
另两个同伴奋力去拉,他却纹丝不动。
周涛大声喝道:“放开她,不然报警了!”
邻居们陆续开门出来劝解,醉汗看人多,怂了,骂骂咧咧说她们每晚回家搞得地动山摇,吵得他半夜睡不着。
三个女孩子马上道歉,想赶快息事宁人。
在大家劝解下,那醉汉终于返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周涛休息,他去买了支电笔,找房东关了总闸,然后搬凳子去检查那个感应灯。
正忙着,前一天晚上被醉汉捉住的女孩从楼梯口下来,她轻手轻脚走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周涛叠了两条凳子,站在上面看感应灯,脚下摇摇晃晃的,就说:“你来扶下凳子吧。”
女孩过来,说:“昨晚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带头出来,别人肯定不会来管的。”
周涛低头看了她一眼,白白的、瘦瘦的、怯怯的。
她说她叫刘依依,在附近一家针织厂上班,一天要工作十六七个小时,不加班的话工资太低了。
她们还算走得早的,厂里结了婚的女工有老公接送,会更晚下班。
那天之后,依依隔三差五来给周涛送水果,有时是一只苹果,有时是两只香蕉。
有一天她说工厂停电检修,小姐妹们出去逛街了,就她一个人在家。
她炒了一盘老腊肉,又带了一锅米饭,提着下来找周涛,说一个人吃不完,让周涛一起吃。
饭间,周涛问她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她说三千多,扣了租金、生活费还能存两千元左右。
周涛张大了嘴,这样没日没夜工作,工资只有三千多?
听说制衣厂女工工资都是七八千的。
依依手往窗外一指,让周涛看那家工厂,它就隐藏在一幢破旧的民居里,是个小作坊,不包食宿也没有保险,工资七八千,想多了!
她们就是靠没日没夜的加班来赚取一点微薄的收入。
周涛说:“你可以换份工作啊!”
依依说:“我没有门路啊,你要是有帮我介绍下。”
周涛想起公司库管大姐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她说过拿了退休工资就不干了,回家带孙子去。
他可以把依依介绍过来上班,现在他的销售业绩最好,老板亲自带着他跑业务,很器重他,他觉得引荐一个下力干活的人,应该是比较容易的。
但这事到底能不能成,还是不敢保证,所以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在为她计划前途了。
如他所愿,在那位大姐退休前两个月,他把依依介绍了过来。
依依学得很快,大姐退休那个月她转正了,定了用工合同,以后也有保险了。
对比以前厂妹的生活,也算提升了一个档次。
那晚依依做了好几个菜,端到周涛屋里吃,还开了两罐啤酒。
几杯下肚,她的脸就变得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
她一个劲说着感谢的话,周涛借着酒意说:“你怎么谢我?”
她说:“你过来。”
周涛伸过头去,她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他,她看着他的眼睛,那么亮,像一簇小火苗,将她身体内的某些东西点燃。
吃了一半的饭菜被冷落了,周涛小床吱吱呀呀的声音将他们淹没。
后来,周涛在床单上看到一团血迹,他发誓要对她好,一辈子!
她依旧和小姐妹们住在一起,不肯婚前同居,怕传回老家被父母知道了,她说还是结婚后再住到一起更好。
他们一直是暗中来往,公司的人不知道,因为他怕被人知道了会说闲话。
他更加拼命做业务,每天早出晚归。
拿回的订单让老板笑得合不拢嘴,提成也很可观。
每天回到出租屋吃依依做的饭菜,他们展望着未来,要一起存钱在这个城市买一套小房子,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样的幸福仿佛触手可及。
可是,周涛变心了。
那天同事老刘和他搞定了一个大单。
办完事正好是饭点,他们拐进了一间餐馆吃饭,周涛问:“吃这么贵的餐,财务能报销吗?”
老刘说:“能!肖静什么时候卡过你的报销?”
“那倒没有,我出门都很省的。”
“那不就对了!你小子有福!”
周涛觉得老刘的话莫名其妙,他只想吃完饭赶紧回家,老刘却突然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说:“没有,你都问过几次了。”
周涛想,年纪大点的人怎么都和他爸妈一样,几句话就要扯到结婚生子上去?
老刘却说:“如果你真没女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个。”
周涛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正想着怎么拒绝,老刘却自顾自地说:“你看肖静怎么样?”
“肖静?肖总的女儿?我配不上!”周涛赶紧摆手。
老刘说:“你是不是看不上肖静脚有点残疾?她小时候很正常的,后来出了意外才落下的残疾,不遗传的,这些年老板为她的事操碎了心。
虽然她身体有点不方便,但眼光不低,一定要性格好能力强的。说实话,是老板托我来探你口风的!你考虑考虑,有意思我再撮合,免得以后天天见面尴尬。”
周涛按住了本要拒绝的话,陷入了沉思。
肖静,肖总的独生女!
即使他们在大城市不算大富大贵,但所拥有的财富也是他几辈子奋斗不来的!
他不能轻易拒绝,搞得不好连工作都会丢!
第二天周涛去财务室报销,他将整理好的单据放到肖静桌子上,以往这个时候他就会转身走了,肖静批准后的单据会交出纳转账。
但这次周涛放下资料却没有走。
肖静翻看完所有资料,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笑。
周涛想起他第一次看依依的时候,她是仰望的,胆怯的。
而肖静却是平静的、坚定的。
他觉得这是一个理智的女人,一个坚毅的女人。
如果说第一次在他面前,是因为身体的残疾露怯。
那么现在,她已经褪变成一个可以捍卫自己尊严的女人。
是什么让她发生了转变?
周涛不难猜到,是她对公司的掌控,以及公司业绩的增长。
肖总是个成功的生意人,不仅把公司经营得红红火火,在培养下一代上也付出了很多心血。
自从肖静进了公司,他一步步放手,让她管控公司的财政大权,栽培她牢牢地握住公司的命脉。
没有人能在她手里浑水摸鱼,所以那些不规矩的员工都被换了。
周涛想起自己这两年为公司拉回的业务,不自觉挺直了身体。
如果他们结合,虽然算他高攀了,但他觉得,他能用业绩证明自己攀得起!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还没有明确回复老刘的提议,还没有解决和依依的感情问题,但他的身体很诚实,已经无法抗拒地开始想象另一种全新的生活。
那些想象带来的快感,将依依的美好,瞬间冲击得无影无踪。
周涛开始借口要应酬客户晚归,一连数日避开依依。
终于有一天,他回到出租屋,还没开门,一个黑影从身后抱住他。
依依问:“公司都在说肖总看上你了,要让你做乘龙快婿,是真的吗?”
周涛一把推开依依,生气地说:“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吗?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能在这个城里买一套房子,你知道我有多拼吗?房价涨得多快你知道吗?”
依依颤抖着问:“和我在一起很累是吗?那你娶了肖静就什么都有了!”
周涛说:“那只是肖静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没有同意。我在为了我们的前途努力,你就不要添乱了!”
依依在他的埋怨中开始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
如果他坦诚自己的选择,虽然很痛苦,但她会放手。
可是他矢口否认,还倒打一耙,责怪依依不信任她。
她要怎么信任他?
她亲眼看到他西装笔挺,在下班后坐上老板的车去赴宴,看到他频繁地去财务室,一去就是半天。
他的一切行为都在告诉她,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对她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冷淡。
不承认变心,只不过是想让她主动退出。
他在肖静办公室逗留的时候越来越长,给她倒水,将她桌上整理完的资料送走。
他觉得和肖静聊天有棋逢对手的惬意,他们谈论客户的经营情况,评估某个项目的风险。
他想起公司每年大笔的利润,这一切都是肖静丰厚的嫁妆,她嫁给谁,财富就属于谁。
这些财富像是给她镀了金,他怎么看她都觉得亲切。
而这一切,只要他招招手,就会到自己怀里来。
真不该把依依弄到一个公司来上班,这下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周涛怕依依闹,所以他绝不在她面前承认。
他觉得只要自己不承认变心了,就没有对不起她!
是肖静看上他的,他有什么错?他们还没有结婚,为什么他不能再选择?
入秋的前一天,周涛去外地出差。
两天后接到老刘的电话,老刘气急败坏地说:“你找的什么人啊?一点责任心都没有,私自偷窃公司财产被抓住了,肖总说要报警,肖静说看在是你介绍的份上让她马上离职!”
周涛听了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依依,依依怎么可能偷窃?她不是那种人!
可是,这一切为什么正好发生在他出差的时候?是谁想陷害她,他心里清楚,但他违心地选择了沉默。
等他回到公司时,依依已经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周涛想起她被诬陷时的无助,心里泛起阵阵钝痛,但这种痛也让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了。
道德审判这件事情,只要当事人不去责问自己,就只能等命运来惩罚他。
依依的离去,给周涛迈向目标按下了确认键,他和肖静的感情迅速升温。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出了车祸。
自己的脚还在,为什么肖总和肖静却在这个时候,对自己如此冷落呢?
他焦躁地按铃要求找主治医生来,医生在办公室接到护士的通知,说病人情绪十分激动,年轻的实习生找来上级医生,一行人浩浩浩荡荡来到病房,围成扇形站在他身边。
他要医生说实话,自己是不是落下了残疾?
医生再三说没有问题,他的脚会恢复所有功能。
只是在血液检查中发现他有乙型肝炎,需要进行治疗。
周涛觉得眼前发黑,他颤声问道:“能治好吗?会不会影响生育?”
医生谨慎地说道:“肝病治疗比较漫长,你需要接受长期治疗,在治疗期间建议暂缓生育计划。”
他想起老刘想撮合他们时,特意强调了肖静的脚疾不会遗传,“遗传”这件事是肖家非常看重的!
即使有一丝丝的风险,肖家也会介意,所以他们再也没来过了。
不是,是他消失在了肖家的计划里。
他们招年轻大学生进公司,是为了考察谁能成为肖家女婿,他们要的是业务能力强、家境贫困好掌控的人,要的是一个属于肖家的健康后代。
他们看中周涛,不过是看中他可以提供一颗优秀的种子。
而他却为此放弃了最珍贵的爱情,和原来可以得到的幸福生活!
他放弃一切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换不到的可能!
不过,一个人失去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也没什么好惋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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