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河边,看着河水翻腾,想象着若是掉下去会怎么样。
紧紧攥着手,闭上眼睛,感受着力量从身体里流失。
我已经在婚姻里沉沦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忘了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久到老公周明再也不拿我当回事。
话里话外都是“你拿着我的钱在家闲着,凭啥不肯给我生儿子?你就知足吧,我没有嫌弃你是杀人犯的女儿,就你这娘家,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
窒息,深深的窒息,弥漫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刻意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却还是逃不出俗世轮回,逃开了过去的噩梦,却逃不掉来自老公的刻薄和不理解。
人到中年,所有的事一齐压上来,才发现前途坎坷、身后孤寂,这天地之间,我茕茕孑立。
突然一双有力的手,猛地抱住了我,我以为是孟浪之徒,一扭身,反手就给了那人一巴掌。
打完却发现是李秀英,她一脸着急地看着我,手上的力气却怎么也不肯放松,声音哽咽着,“别想不开……”
原来是怕我跳河,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一再强调我不会跳河,家里还有孩子在等我。
她表情柔和起来,松手放开我,讪讪的念叨着,“没事就好,不要学我。”
我的怒气瞬间就被点燃了,不知为何,在李秀英面前,我总是没法好好跟她说话,总是要想起这二十多年的艰辛,都是拜她所赐。
我语气不善地怼她,“你当年砍我爸爸的时候,咋没想着我呢?”
李秀英呆愣在那里,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拨弄着手指,眼泪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李秀英是我的妈妈,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是讳莫如深的存在。
打我记事起,我就养在爷爷奶奶家里。
还记得爷爷奶奶家隔壁有一处破败的房子,那是我家的禁地,大人从来不允许我进去。
那个时候电视上正在热播《西游记》,我想那个房子里可能是有妖怪,所以爷爷奶奶越是反对,我越想进去探个究竟。
有一次,我趁爷爷奶奶去田里干活的空档,找了个棍子,偷偷溜了进去。
在里面,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蜘蛛网倒是很多,我将他们想象成蜘蛛精,用棍子捣烂,然后就窝在房间的角落里,睡着了。
那天傍晚,爷爷奶奶拿着手电筒找遍了全村,最后才在老房子里,发现了熟睡的我。
爷爷拎起我就是一顿打,打完将我往门前一放,坐地上抽起了旱烟,烟火明明灭灭,映着爷爷的哀伤的脸。
那一幕我记了很久很久,那时我才5岁,似懂非懂的年纪,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得知了我父母的事。
我的父母一直都是不太和睦的,家里经常鸡飞狗跳。
在我两岁那年,爷爷奶奶出去干活了,活没干完就被人喊了回去,只见家门口围了几圈人,还有几辆警车。
我的爸爸,已经躺在了血泊之中,警察带走了李秀英,而两岁的我,浑身是血,坐在地上嚎哭着。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的世界,就在这一刻,翻转了天地。
是李秀英杀了我爸,拆散了这个家。
等我再大一点,开始读懂了爷爷奶奶脸上的愤恨和欲言又止。
他们恨李秀英,杀死了唯一的儿子,却又不得不每天对着我这张,长得越来越像李秀英的脸,在这样的拉扯中,他们日渐衰老。
而我,尝尽了被歧视的痛苦。
小学的同学许多是住在附近的,他们拿这个事来取笑我,说我是“杀人犯的女儿”,叫别人不要跟我玩,拦在路上抢我的文具。
孤独和怨恨在我的心底滋生,越演越烈,无数个夜晚,我藏进被窝里,无声地啜泣。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这样一个妈妈?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的童年,是这般的黯淡无光?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越是讨厌一个人,就越是想起她,越是想起越是恨,恨意裹挟着时间滚滚向前,我立志要考上大学,远离这个伤心之地。
为此我努力学习、勤工俭学,最终得偿所愿,在离家很远的城市上学、工作、成家。
我以为,过去已经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就在今年,李秀英出狱了。
她是个孤儿,唯一能联系的就是爷爷奶奶,爷爷打电话叫我去接她的时候,我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个在我两岁就开始缺席的母亲,这个我怨恨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现在就要出来了。
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这恐惧说不清道不明。
可我毕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我还是去了。
她五十多岁了,看起来却像六七十岁一般,花白着头发,微微佝偻着身躯,就站在那门口,看着我。
然后颤抖着向我伸出手,嘴角动了动,“囡囡,你都长这么大了!”
眼泪顺着脸上的纹路,曲曲折折地流了下来。
我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应对,内心像打破了调味瓶,五味杂陈。
李秀英已经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那样的粗糙,但触感却是那样的熟悉。
她与我相似的面容,就像一个开关,早年的记忆奔涌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她抱过我,哄我睡,她流着泪,一步三回头。
我以为我恨极了她,以为多看她一眼都会觉得不适,可真正见到才知道,我那些恨,就像榴莲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我。
我以为这样,就能掩盖我对母爱的渴望,就能与爷爷奶奶站在统一战线,好向爷爷奶奶证明,我是跟他们亲的。
可是当年的事,到底是一根刺,梗在我心里二十多年,早已融进我的心脏,见到她,我的每一次心跳,都写满了别扭。
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离我而去,不仅如此,还给我投下那么大一片阴影,就冲着这些年遭受的歧视,我也无法与她同室相处。
我给了她一张卡,教她去取钱,又给她补办了二代身份证,想着有钱有证,她可以在这个城市找一份工作。
可她说要去我家住几天,见我脸色阴沉,急忙解释说看看就走,她知道哪里可以住人。
李秀英一来,就忙得脚不沾地,在我家搞起了大扫除,地板都擦得能照见人影。
两岁半的女儿甜甜看家里来了客人,兴奋地跟着李秀英跑来跑去,嘴里喊着“奶奶棒!”
李秀英像得了天大的赏赐一般,憋红了脸只说做惯了。
“可不是做惯了吗,二十多年的牢狱生活呢!”我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气氛顿觉尴尬起来。
周明这时推门而入,看到李秀英,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将我拉到卧室,压着不满说:“这怎么接回了家,你让人知道了怎么说你?杀人犯的女儿?再说咱家那个空房间是可留给我儿子的!”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接就怼了回去,“我看就你会这样说!看不上我直说,不用搁这刻薄我!”
周明吃了瘪,揣着一肚子怒气,出门就对李秀英发起火来,说她不该移动他的凳子,不该将他的瓷器罐子拿下来,又说她拉了他的抽屉,是不是图谋不轨。
对一个人有偏见的时候,她呼吸都是错的。
李秀英正在擦桌子,拿着抹布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向他道歉。
我见不得这场面,周明骂李秀英就是在拂我的面子,我冲上去跟周明理论。
李秀英却拦住了我,她眼角含泪,冲我摇摇头,收起东西就走了。
那天我与周明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他说李秀英给我下了迷魂药,我从前不这样的。
我心里没底,却像个鼓气的青蛙,据理力争,我再不喜欢李秀英,她也是我妈,侮辱她,就是侮辱我。
气恼之下我跑到河边发泄,却再次遇到了李秀英,可见她在跟踪我,我气哄哄地要求她不要再来找我。
谁知从河边回来的第二天,她就住进了我的对门。
每天周明去了上班,她就敲门来找我,打着要融入这个社会的旗号,叫我带她去买菜,问这问那的,我烦不胜烦。
在她眼里,什么都新奇甚至难以理解,她已经跟社会脱节太久了,看到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都觉得是巨款,毕竟她那个时候一分钱都可以买东西。
她在菜市场与人讨价还价,说他们那时候这么多钱都可以买一辆自行车了。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丢人丢到家了,我没好气地把她拉走,这才作罢。
不仅如此,她还叫我帮她买了手机,成天磨着我教她怎么使用。
我想着,她早点融入这个社会,早点去工作,就不会天天在我面前晃悠了,虽然嘴上没好听话,但也教了她不少。
她除了学习,每天就是在我家搞卫生、做饭、陪孩子玩,一天下来,忙得不亦乐乎,我倒是轻松了不少。
甜甜很快就跟李秀英混熟了,偶尔会奶声奶气地喊她外婆,她嘴都要咧到天边了,更卖力地陪孩子玩。
看着她一把年纪,还戴着兔子耳朵,趴在地上扮演小动物,我的心软了,要是没有当年那件事,我们会是多好的一家人啊!
一个月下来,周围环境的基本情况,她摸了七七八八,也学会了用手机。
我打算给她找个清洁工的工作,结果我还没开口,她就提出让我去上班,将甜甜送去托管,她来负责接送。
她拍着胸膛跟我说,她跟小区其他老太太打听过了,小区侧面就有一个托管中心。
“我出钱送她去吧,上班赚了钱在家里才有地位啊囡囡!”
短短几句话,精准地刺痛了我脆弱的自尊,在家带娃这几年,确实是江河日下的几年,可我嘴硬着不承认,没好气地回她,“就你?你的钱还不是我的钱?”
她看我没有反对,兴高采烈地去交钱了。
我想着,李秀英是真心爱护甜甜,接送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关键的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上班了,伸手要钱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周明晚上回来,得知甜甜要上托管,大发雷霆。
骂骂咧咧地说就我这水平,根本找不到啥好工作,“说不定你的工资还不够甜甜一个月的托管费!”
我说托管费李秀英会出,周明像个炮仗一样,一下子就被这句话点燃了。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就往地上摔,玻璃碎了一地,我吓呆了,愣着看他,他喘着粗气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李秀英住在对面,她租房的钱哪来的?还不是我的!你不嫌晦气,我嫌!”
“你的钱没有我的一半吗?我辞职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带女儿!”我带着哭腔,质问他。
我生完孩子两年多,他对我一天比一天差,时不时地还要打压我、诋毁我、逼我生儿子,之前为了孩子我都忍了,可如今,我再也忍不了了。
他见我敢怼她,咕嘟一声把一杯水全喝光了,稍微平复了些。
“你把李秀英那房退了!咱俩还能好好过。我妈说了,要把甜甜接回乡下老家去上幼儿园,咱俩是时候生个儿子了。”
我悲从心生,原来我做了再多,也不过是个不合格的生育工具,甜甜再好,也比不上他儿子。
之前婆婆因为精神有问题,没能来带孩子,我才辞职的,如今他居然主动提出把甜甜送回乡下,在那里,甜甜能过得好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拒绝他,若是他敢把甜甜送走,那就离婚吧!
谁知他就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吼着若是我敢离婚,他就把甜甜从楼上扔下去,边吼边将桌子上的东西往下推,又跑去孩子的房间开门。
我急疯了!生怕他要伤害甜甜,飞奔到厨房,疯了一样操起菜刀就往他站的方向砍。
他躲开了,没有被我伤到,看我动真格了,嘴里一边喊着我跟我妈一样是个杀人犯,一边往门口跑去。
李秀英来了,她紧紧地抱着我,哭着喊着:“不要!你想想甜甜,你想让她像你小时候一样吗?”
我如梦初醒,怔怔地把刀放下,看着周明逃走了。
像从黑暗窥到一束光,我瘫倒在李秀英的怀里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李秀英照顾我直到深夜,我们坐在沙发上,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聊天,我将许多年的艰辛和怨恨,悉数说来,听得李秀英眼泪不住地流。
她说她住在对门,就是看我过得不太如意,想帮衬我,她说听到了杯盘摔落的声音,不放心我。
她说她在狱中存了不少奖励金,我给她的钱她都存起来了,留给甜甜上学。
她还说,当年我爸不仅酗酒还家暴,稍有不慎就拿她出气,那个时候她已经生了我,她曾经向爷爷奶奶求助过,可他们沉默了,为了我,她只能忍。
可是我爸却丝毫没有收敛,我会走路之后,他喝了酒撒起酒疯,居然连我也不放过,我那个时候才只是个两岁的孩童啊!
有一天晚上,他喝了个烂醉,将我当球扔,还说女娃没了生个男娃,那一次李秀英举起了刀,砍碎了这个家。
过去和现在交替着,竟有一种宿命般的轮回感。
我终于理解了爷爷奶奶看向我的复杂眼神,他们痛恨李秀英杀了我爸,又懊悔于当年的纵容,所以他们才会往李秀英狱中的账号打生活费,两厢拉扯,也是折磨。
第二天我给爷爷奶奶去了个电话,核实了李秀英说的话。
爷爷老了,声音也老了,他一字一顿地交代我,李秀英一生孤苦,如果可以,就对她好一些。
我心头酸酸的,为这迟到的真相,为李秀英被浪费的二十多年。
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李秀英,为母则刚,自己受苦也就罢了,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受苦受难?
所幸我没有酿成大错,所幸还来得及。
我的妈妈李秀英,她已经受尽了生活的苦,当年为了我,犯下大错,可她的罪责法律已经惩罚过了,剩下的,该由我来补偿了。
几番周旋,我终于跟周明离了婚,房子给了他,我拿着分到的财产,换了个小城市,带着甜甜和李秀英,重新开始。
搬家的那天,李秀英神清气爽地上下楼搬东西,边搬边唠叨我,我回头冲她笑了笑,“我知道啦,妈妈。”
李秀英愣在台阶上,夕阳从她后面照过来,给她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她笑中带泪,应了我,“哎!”
时隔二十四年,我又拥有了母爱。
后来的后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李秀英回来后,一向懦弱的我敢和周明正面刚,那是我的潜意识在告诉我,无论如何,李秀英都会站在我身后。
从此,我立于天地之间,不再身后孤寂,不再茕茕孑立,我可以一往无前,可以披荆斩棘,回头,仍有人在等候。
因为妈妈在,人生才有了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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