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01

前两天开始，南京进入了漫长的梅雨季节。整个华东地区同此梅雨。

梅雨天的情绪很不稳定。雨水来的时候就像一阵莫名其妙的崩溃。不来的时候情绪也没好到哪里去，看着阳光明媚，内心却很闷热，让人靠近有压力。

昨天中午午休后，天空放晴。同事去买咖啡，碰见我蹲在台阶上，招呼我要喝咖啡吗？我在又一次没睡成午觉的幽怨中起身跟过去，一支烟夹在指间，笑容亲切。同事万万没想过一句礼貌性问候造成如此失控局面，整个人清醒起来，像已经喝完了一杯冰美式。她划拉菜单问我喝什么，我说冰美式。

最近的咖啡店是园区门口的瑞幸。我们一行三人的三杯咖啡几乎现点现取。就在咖啡师做好第三杯的时候，同事一句话让我眼前起一道大雾：我们买了好几杯，有什么东西送吗？

我说这买多少杯都不会送东西吧。同事很确信地说，有朋友上次买了两杯就送了个手机支架。

我不再说什么了。端过我那杯走到一个安全距离，默默啜饮。

同事这一问，咖啡师停顿了一秒钟。手上动作没有停，把第三杯压在订单上。她终于想起来了，她说噢那是要买套餐才送的。

噢噢噢。

刚出门，梅雨天破大防，急头白脸下起来。我们都没带伞。好在室外有撑天大伞，有空桌椅。看雨势，半小时收不住。喝着咖啡看雨听雨，本来是挺惬意的。但我们五分钟后就坐不住了。现在是上班时间。

我们现在这种惬意，在公司规定里叫无故离岗，时间再久点叫旷工。最后的解决办法是，一个同事从瑞幸咖啡师那儿借了把伞，她俩一道回去。

片区顺丰小哥的三轮快递车刚好路过，被叫住，我就坐了个顺风车。小哥把一大块位置腾给我，相当于副驾了。三轮车左右无门，小哥单手操作，遇到拐弯，雨水斜刺，他就说一声，你那边被打湿了。语气有点抱歉的意思。我连说没事没事。送到地点，我再三感谢。

写到这里，我才发现我是不是把自己当顾客了。我说没事我说感谢，我怎么就没在他拐弯的时候关心他一句，你那边都被淋湿了吧？他把更大的空间让给了我，他可比我坐的要靠外啊。

假如我还足够知恩图报的话，我还应该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我加你下微信，以后寄快递我找你。

但一般情况下，特别是气氛比较紧张情况下，我建议你不要随便问人家名字。

02

你看我讲这半天买咖啡的小故事，就知道我要说这两天 manner咖啡师和顾客起冲突的事。

据说同一天发生了两起。

其中一起是，在女顾客一再作妖拱火下，男咖啡师扇了女顾客一耳光。大家都很共情苦逼的咖啡师小哥。虽然打人不对，但没办法，有些人就是该打。

完整视频我看了，应该说女顾客在踩耳光点上很有天分。短短4分钟真像时下流行的高能反转短剧，平均三十秒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点。

简单理一下，有这么几个。

1，催单。理由是，我要赶飞机。我管你有没有提醒我前面还有几杯还要等多久，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我快赶不上飞机了。

2，你叫什么名字？咖啡师解释了半天一看没用，油盐不进，你既然等不了，那给你退单吧。女顾客一下子急了，感觉受到了侮辱：你叫什么名字？反复问。咖啡师小哥还是脾气好忍耐力强啊，用我在做咖啡回答。

大家知道按照一个正常人的脾气，这时候只有一种回答：我叫你妈逼。

必须要说，整个事件过程里，最踩我肺管子的就是这句话。这我后面再分析。

3，拍摄。这是让小哥原地爆炸的一步。

4，投诉。哈哈哈。不打不行了。

这样看下来，真像在解一道数学大题啊。

已知：咖啡师目前已爆单，做咖啡做到一秒停不下来。问：如何让咖啡师不得不停下来，冒着被辞退风险去给顾客一个耳光？

女顾客的解题思路非常清晰。每一个步骤都是如此精确计算，一直到得出咖啡师闯出柜台去给丫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个正确结果。

答题用时20分钟左右（算上前面等单时间）。

所以我看这位女顾客不是普普通通的顾客。她可能就是一个数学天才被埋没的姜萍，虽然没有机会参加阿里巴巴的数学竞赛在数学研究道路上走下去，但是她把自己的数学才华活学活用到了日常生活中。

我听说日本有一个特别的行业是，给顾客提供扇耳光服务。价格还不便宜，按耳光数量收费。美女服务员鞠躬九十度欢迎光临，下一秒就是一个超用力大逼兜。顾客被打到两眼发昏之际，也就是内心爽到高潮之时。

所以我看这个女顾客目的也不是来喝一杯15块钱普普通通的咖啡。她的目的是要花15块钱买一个男咖啡师有力的耳光。而且她还计算到了，她不但会得到扇耳光服务，这15块钱最后会加倍奉还。

幸好咖啡师小哥没告诉她名字，我真怕她被打上瘾了，小哥躲到哪追到哪。

03

我是看不懂现在的服务业对服务体验的追求了。尤其是餐饮服务业。服务态度越好，服务体验越极致，我在享受服务的时候就越好奇，这些服务员都经历了什么。

我去吃过一家烤肉店。走进去像来到中国新说唱的分赛场。音量很大，音浪很强。所有的服务员小哥小妹穿得都很嘻哈染着各种颜色的头发每一分钟都如此精神焕发。他们热情得简直不像话，每一个叫到号的顾客他们都齐声高喊欢迎光临让您久等啦！

我滴妈这才只是第一趴。到了晚上七八点他们还要在过道走来走去即兴 RAP。他们唱月薪两千八每天笑哈哈！如果你觉得不开心那你有必要问问自己的心想要啥，满足它！唱完他们蹦蹦跳跳去收桌子擦桌子来了新顾客他们摆桌子。忙完了这些他还来时不时问你缺点啥我们的服务是不是顶呱呱。

我还能说啥。你们虽然很吵，但是真的棒棒哒。

我们知道，服务行业是体力劳动+情绪劳动双双拉满的双引擎劳动。但他们除了一份满足基本温饱收入，什么都得不到。

据说 manner 的咖啡师哪怕一点差错没有，也就是不迟到不请假不拉屎不吃饭，每天从早上七点干满十几个小时，日出500单以上，最高收入到手是5000左右每月。在上海。

万一你还想拉个屎，倒计时开始。万一你迟到一次，全勤奖1000扣掉。万一你被投诉三次，你就要被辞退。

以前讲历史，讲到一个历史事件，比如屠城，大屠杀，某次伤亡惨重的战争，一死几十万上百万，个体在其中就只是一个数字。由此感叹小人物小老百姓在历史上没有存在感。历史只记录英雄豪杰伟大人物。

现在的历史都在谈微观史，在谈要关注具体的人，我们还是一串数字，没有名字。一个咖啡师就是由出单量和各种绩效标准构成的。本质上我们是个数字人。

当人被数字化量化绩效化以后，当我们看到一个人只和他谈论你赚多少钱房子几套车几辆的时候，我们就没有说出名字的必要了。我们这个社会已经扭曲异化到，你叫什么不重要，只看你是不是个有用的人。

导致现在，名字成为我们最大的隐私。我们只想藏在各种网名昵称工号职称后面。我去了好几年同一家理发店找同一个理发师剪头发。我们每次都谈得很愉快，但我至今只知道他是10号。

我们不想任何一点真实的自我暴露在这个不安全的环境下。包括我的真名。

一个人可以在公开场合露面，两个男女可以认识半天互有好感就看对方的隐私部位发生最亲密的关系，但事后谁也不会告诉对方名字。名字是比隐私部位更隐私的一件事。互相吐露这一点，还需要一些时间建立信任感。

所以那个女顾客问咖啡师你叫什么名字，就像是在说你把裤子脱了给我看下。这跟性骚扰差不多。

现在想想，打她一耳光是不是都轻了？

另一方面我们对名字敏感，是这个社会价值观让我们感到自卑，感到不配拥有我姓名。这感觉就像在大佬面前你自我介绍了无数次，他还是每次都老年痴呆一样，你叫王什么来着？噢你姓张啊。他内心想的是，你姓什么不都一样吗？不都是牛马吗？

我以前看西方小说美剧英剧，有一点印象很深。在家里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之间，喜欢互相叫名字。他们就是跟陌生人第一次交谈，也喜欢率先亮出名字。我叫什么，布拉德皮特昨天怎么样。噢布拉德皮特是我男朋友。

判断一个社会对个体的关怀程度如何，就看它是否能让其中生活的每个人，不管是富豪还是月薪5000的咖啡师还是月薪两千八每天笑哈哈的烤肉店小哥，都能够自然而又自信说出自己的名字，坦然做自己。

如果一个美剧的剧情里，一个顾客因为等单时间久发难咖啡师，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咖啡师会很自然报出姓名，她大概率不会感到这是某种打探隐私，或者含有某种威胁。事实上都不用问，只要凑近一点就能看到她的胸牌上的真名实姓。

现在在我们这里，一个陌生人，一个花了15块钱就想搞你一下的顾客来质问你叫什么名字，不经意触动了咖啡师小哥那个真我的意识，让他从当下麻木的牛马工作中瞬间清醒，他感到痛苦和愤怒：

我不配拥有我姓名，你他妈更不配知道我姓名。操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