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茹清眼里,翟先生是个很特别的男人。

他不像其他雇主那样,请了保姆回家,恨不得把人家当老牛一样使唤,埋头干掉所有事情。

茹清是专门来照顾翟老太的,翟先生说她得了失忆症,从前好多事都忘记了。

翟先生好忙,他开一家小小的汽车维修店,穿着汽油味儿的工服给熟客换胎,修理过路皮卡的拉缸。

只要得空,这个勤快男人会跑到烟火味十足的菜市场,买回一条细嫩排骨亲自下厨。

活儿被抢着干,茹清过意不去。

翟先生煎出葱油香味,把排骨爆得酥香微焦,在香气缭绕的小厨房说:“我妈就好这味!”

翟老太伸出沾了白米饭的筷子,率先抢走最大块的骨头,塞进嘴用松垮大牙咔呲咔呲咬着。

他拿纸巾拭去她嘴角的油花,笑眯眯地说:“妈,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说完,翟先生往茹清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老太太见状,有样学样往往茹清碗里倒菜,然后用苍老的声带说道:“乖女儿,快吃!”

乱点花名谱的老毛病又犯了!

清醒时,翟老太翻动尘封在时光轨迹里的老照片唠嗑,十岁那年,翟先生的妹妹死于一场火灾。

火扑灭了,但烈焰吞噬的地方,在老母亲心里留下焦黑裂痕。

茹清听了,眼泪扑朔扑朔落下,翟老太没了女儿,她同样从小没有父母。

共情像一汪泛滥春水,她付诸更多耐心陪老太太剪指甲、洗头发、唱京剧,缓缓把日光撕拉成枫糖模样。

直到翟先生的前妻把儿子扔回来,鸡飞狗跳的生活才拉开序幕。

02

茹清从未见过跋扈至此的小男孩。

七岁的翟小华,拥有破坏航天飞船的威力,高分贝的嗓门突突突制造噪音,连翟老太的老花镜都逃不过被一脚踩碎的命运。

大抵是亲妈骄纵,他顿顿要吃炸鸡薯片,对茹清辛苦三小时做的炖汤肉菜不屑一顾。

昔日温馨的餐桌氛围变成虐童现场,想吃的得不到满足,这颗被油炸食品喂大的小肉球简直想拆天。

翟老太迷糊地问:“你是谁?”

翟小华生气跺脚:“有没搞错,连亲孙都不认识,快给我红包买陀螺。”

小肉球扑倒老太太,粗暴从她口袋翻钱包。

翟老太吓坏了,抱着白发横生的脑袋躲到房间,翟小华不依不挠去追。

茹清生怕老太太摔了撞了,急忙用薄薄身躯去挡。

谁都不能小瞧了一个炸弹男孩的威力。

翟小华一头撞过来,她的肚皮疼得炸开了花。

好在,翟先生回来及时,耐心对话无果后,以暴制暴把小肉球关起来。

木门被踢得叮叮咚咚,翟小华把外头的大人挨个骂了遍,怒斥爸爸为了区区保姆揍他,要找妈妈告状去。

茹清忐忑,翟先生却拿出一瓶药酒道歉,他说前妻把儿子教成这样,自己也有很大责任。

03

闹剧持续到凌晨,翟先生坐在阳台吹风,就着一碟红衣花生米喝啤酒。

“来一杯?”

浅浅醉意,短暂消除主顾间的身份差距。

翟先生絮絮吐槽,曾经的他,是莽夫一个,爱浪爱玩,不务正业。

有阵子迷上赌博,运气很好,一下赚了几十万,走起路来比螃蟹还横。

前妻是在那时候娶的,漂亮火辣,老坐在他的大腿上看牌,不久怀孕生下小华。

人不可能一直撞大运,在最需要碎钞养娃时,他频频输钱,连内裤都要被抵掉。

翟老太一向不赞成儿子靠这个吃饭,劝他收手,踏踏实实过日子。

尝过甜头的人,哪愿意吃苦。

“再搏一盘”成为彼时的信仰,只可惜人越背时,气运越低。

他咬咬牙,把翟老太多年的积蓄偷走,最后落得个全盘皆输,惨淡收场。

屋漏又落雨,前妻瞧不上债台高筑的男人,带着儿子迅速改嫁。

债主们气势汹汹而来,扬言要砍断他的头。

好在翟老太把房子抵出去,用佝偻时光帮人干苦工,给了他第二次重生的机会。

痛定思痛是一个漫长改造的过程,好比幼年毛毛虫褪去有毒刚毛。

直到开了修理店后,阳光才重新升起。

不过时光蹉跎亲情,等他下定决心改好,妈老了,儿子也废了。

茹清第一次看到,刚强汉子抹走月光下的一滴泪,好苦好涩。

04

捣蛋鬼要怎么治?

翟先生说棍棒之下出孝子,打打也许有用。

小肉球第五次摔坏橱柜的玻璃杯时,尖利的挨揍调子在客厅嗷嗷叫起。

茹清脸上生出一丝悲悯,腿脚不听使唤,硬生生拦在沾了白蓬蓬面粉的擀面杖前。

翟先生原本就是吓唬一下,顺着台阶,径直走了下来。

小男孩发现老虎不是纸老虎,也吓得抽抽搭搭,缩在墙根。

翟老太从兜里掏出几颗彩色糖果朝他挥手,一个巴掌、一枚甜枣的苦肉计倒也奏效。

茹清收拾起满地碎片,进厨房研习酸酸甜甜的松鼠鳜鱼。

当舌尖有了更高阶的美味滋养,自然更容易取代快餐食品。

若干个365天养成的坏毛病,难以在一早一夕间修复。

好在翟先生舍得放权。

他在儿子面前尊崇茹清的地位,称她是翟老太的干女儿,爸爸不在家,就得听姑姑的。

茹清自掏腰包买回字帖,拉钩跟小肉球达成协议,写五个字奖励一颗爆米花。

好多年前,她听一位老先生说过,写字静心,还能渲染出胸中丘壑。

翟老太在一旁剥毛豆追电视剧,偶尔放一两个响亮的屁助兴。

翟先生忙到乌漆麻黑的深夜回来,被扑面而来的岁月静好感染。

一串串期待爱情的音符,在心中律动起来。

05

那一天,茹清抱着一大盆湿衣服到天台晾晒。

翟先生看见卫生间还有一张刚替翟老太换洗的被褥,顺手跟着拿了上去。

茹清站在阳光下,柔柔清风吹起了乌黑的发梢。

不知怎的,他生出一种跟她共度余生的情愫。

“不如,以后的日子咱们一起过吧!”

突如其来的表白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在日积月累的陪伴中,偷偷酿出的糖霜。

然而,茹清摇头了。

翟先生有些窘,他觉得唐突是唐突了些,总想要个被拒绝的理由。

茹清支支吾吾,平日哄得翟老太开怀的一张乖巧甜嘴,仿佛遭了恶毒巫师的封印。

翟先生问,是嫌弃他身上的汗味汽油味,还是担心婚后不给家用?

他分明能感觉出她的好感,男女间情愫,有时只需一个“等你回来吃饭”的眼神确认,或是无意在狭窄厨房发生手与手的碰撞。

阳光晒得肩头暖暖的,茹清看着地下的影子,低低诉说飘零如萍的唏嘘半生。

她是孤儿,从小被养父母收养。

领回去的缘由不是为了爱,而是希望她成为新生儿降生的“引子”。

七岁那年,养父诊出不孕症,养母家的婆姨叔伯纷纷劝离。

一拍两散后,养母改嫁,她跟着孤零零的养父生活。

妻离无子的命运,像一把夹过热碳的火钳,生生扭曲了中年男人的自尊。

他把不满和惆怅化作拳头,一遍遍砸在幼小的茹清身上。

在狭缝中挣扎到十八岁,茹清终于逃离了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家。

打工时,她遇到了当厨子的前夫,被甜言蜜语的柔情表象哄骗,怀孕后跟他回老家生下女儿。

从火坑爬起又掉入狼窝,前夫一家知她身后无人可靠,在物质和精神上双管齐虐。

茹清读书不多,一心希望女儿走另一条开阔的路。

婆婆却说,在他们那里,女娃娃都要等六七岁才开始上学。

那是义务教育的起点,并非茹清渴望的用心栽培。

她到镇上饭馆擦盘子,给米铺老板扛粮食,努力攒下一分一毫想让女儿上幼儿园。

杀千刀的前夫却偷走辛苦钱滋养另一个女人,被发现后扯着茹清的头皮撞墙,骂她不识时务。

茹清悔啊、恨啊,当初她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却被“家”的牢笼套得更死。

前夫新欢怀孕了,她像一块破布被扔出家门,流落到外地打工。

茹清省吃俭用的钱寄大半回去,免得女儿连吃一口饭都要看前婆婆脸色。

06

翟先生懂了,立身在危险边缘站久的姑娘,难免害怕再次跌落山崖。

他不气馁不放弃,在烂泥里摸爬滚打多时的浪子都能爬起,谁规定幸福的雪不能降落在泥泞山头。

他每天回来都会带些小玩意,有糖果、有棉花糖,有时还有迷人的小雏菊。

一式三份,屋子里的老中小人手一份,谁也不用抢,谁也不必让。

只是翟小华咬着花瓣儿不解发问:“爸爸,花又不能吃,买这个回来给我干嘛?”

“傻孩子,这叫借花献佛。”

翟先生大喇喇说着,然后偷偷瞄了一眼茹清,后者转身到厨房端出蒸好的梅菜肉饼。

抢着洗碗时,他看见一支雏菊安然插在宝蓝色的小花瓶,像被谁细致捧在手心。

一丝甜在粗犷的心头蔓延。

难得休假,翟先生领着三人到水库野餐,手把手教茹清甩杆钓鱼。

茹清有些不好意思,被正午太阳晒过的脸,透着水蜜桃般的粉嫩。

翟老太清醒又不清醒地喊了一句:“我儿媳妇真俊。”

翟先生心里高兴极了,神助攻的老太太,宝刀未老呀!

唯有瘦了一丢丢的小肉丸不解风情:“奶奶,那个不是你干女儿吗,怎么变成儿媳妇了?”

07

那一夜,翟先生从修理店回来得有些晚,看见茹清抓着手机在阳台哭泣。

细问之下,才得知是恶魔行凶了。

茹清女儿不小心弄脏前夫新儿子的裤子,结果被前婆婆狠揍一顿。

小小人儿偷偷打电话来哭诉:“妈妈救我!”

翟先生想起儿子刚到时,他也拿过擀面杖示威,却被茹清当场跪下来阻止。

一饮一啄,总有迹可循。

他用暖暖的掌心包住她的手:“有没有想过,把女儿接到身边?”

茹清想得头发都要掉了,但她没有房子,也没有强大的臂弯,怕抢不过前夫如狼似虎的一家人。

翟先生说:“不要怕,只要你愿意,我就帮你解决。”

不过,他澄清这不是为了逼迫茹清跟他在一起,而是出于一个男人的义愤。

翟先生带了当律师的客户同去,用一大堆专业术语,把前夫的家暴和虐待跟法律挂钩起来。

欺软的人通常怕硬,更怕蹲号子。

茹清把伤痕累累的女儿抱上车,律师敬业地朝那位不称职的父亲喊话:“如果不赔偿五万的话,等着收律师信吧!”

对于恶人来说,威胁永远比哀求好用。

茹清的账户一下子填得充盈,她再三感谢律师。

律师先生摆摆手:“要谢就谢老翟,每次免费给我的车做保养,就是为了多找一些帮你脱离苦海的方法。”

茹清的心,是在这一瞬间完全打开的。

多少年来,她都渴望有一个靠得住的肩膀,让人疲惫时能靠着稍微歇息,遇事有商有量得以解决问题。

这是个千载难逢奔向幸福的机会,成不成都要勇敢试下。

08

一个新的家庭组合诞生了,茹清操持在内,翟先生挣钱在外。

他为她女儿寻了一间口碑不错的幼儿园,日日出门左手牵着小女孩,右手搭在小肉球肩上。

她帮翟老太系好鞋带,慢慢行走在阳气充足的小树林,舒筋动骨。

走到一半,翟老太拉着她问:“乖女儿,那天我没把你一个人留在家对不对!带你去新开的米记汤粉吃早餐。”

她说着笑着,茹清眼泪却莫名掉了下来。

新婆婆的阿兹海默发作了,记忆仿佛停在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翟先生的妹妹还没死去,翟老太把最痛心的惦念留在内心深处。

岁月橡皮擦悄悄涂去一个人的记忆,她忘了吃饭、忘了穿秋裤、忘了回家的路......

唯独不愿忘记心中依然爱着的人。

茹清内心升腾起一丝庆幸,好在历经痛与恨的创伤,她依然没放弃爱人的能力。

等到很老很老的那天到来,自己也是会忘不了踩着七彩祥云带她离开泥沼的翟先生吧!

暮色下沉,茹清准备了一锅软而糯的小米南瓜粥,悄悄在孩子们耳畔低语。

小肉球和小女孩抓起米奇和米妮头的勺子,抢着给奶奶示范如何使用。

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仿佛父母第一次教会亲爱的小孩,该怎么独立去当食物的主宰者。

翟先生双手环抱上茹清细而窄的腰身,亲昵在她脸颊吻了吻。

双向奔赴的平凡幸福,来得不疾不徐,细水流长。

生活的难与美,因有人陪伴和面对,在暗夜生出新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