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金庸武侠世界》正在连播中,观剧数据我不得而知,也不感兴趣,但讨论很热烈,似乎是真的。
金庸武侠的电视剧我一般不爱看,无论哪个版本,原因是对金庸的书实在太熟了,看影视总觉得怪怪的,没有耐心看完。
这版新拍的《铁血丹心》,我拉快进快速浏览了一下,没有太多想说的,但大家讨论比较多的点倒是想说说。
其中之一,就是不断有人质疑,或者直接否定一个情节,认为太假了,根本不可能,瞎编乱造。
那就是郭靖从蒙古回中原,在张家口第一次遇到流落江湖扮成小叫花的黄蓉,仅仅是一面之缘,一饭之交,郭靖就给黄蓉送钱送马送貂裘,还是汗血宝马,这相当于豪车了。
很多人觉得这不可能,即便郭靖是真傻,也不可能,那不是疯了吗?
这恰也说明当下人的文化心理,我们对于很多事情,都是以钱来作为衡量标准的。
应该承认,绝大多数现在的人都是如此,我自己都不能算例外。
但在郭靖身上,其实是简直就是标配。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不同的理念,有很多种生活方式,人心里所看重的未必都是一样,我们都以钱为标准衡量一切,但总有人不这样想。
这你就没办法了,有些人就是不看重普罗大众所看重的,你觉得是珠玉,人家觉得可能是瓦砾。就像《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岳不群就嫌弃他,说他是小贼,垃圾。任我行却看中令狐冲,说明明是珠玉,你偏认作瓦砾。岳灵珊不觉得令狐冲好,但任盈盈觉得冲哥太好了。
这其实问题不大。
最大的问题是,现在人有个毛病,爱统一别人。只要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情,那别人就不可能做,也不能做,做了就得挨他的骂。无数人在网络上教别人按照自己的价值观生活,教别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说话行事。
自己吃屎觉得香,这没什么,没人干涉你大吃特吃,问题是他们总要求别人也去吃,说可香了你必须吃,吃了必须说香,否则你就是三观不正、傻、笨、低级的不懂生活人。
此类人,如今比比皆是。
这是个大病,比神什么病还严重。
郭靖第一次见黄蓉,送钱送貂送宝马,这事儿,根本不值得怀疑。
我要是郭靖,我就说老子愿意,干你鸟事?
但要仔细说可不可能存在,其实也可以好好讲讲的。
我们先说先置的条件——
第一,郭靖母亲是江南人,所以郭靖对有江南口音的黄蓉很感兴趣。
第二,黄蓉虽然是个小叫花,但气质绝对到位,见多识广,跟在草原上长大了的只见到蓝天白云的郭靖经历大异,黄蓉口才又好,口若悬河地说起来,郭靖很感兴趣。
第三,郭靖有极大的怜悯心,虽然他对黄蓉的初次感觉是觉得她可怜而接近的,但相处却很愉快,非常愉快。他虽与拖雷、华筝两个小友交好,但铁木真爱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亲身边,少有空闲与他游玩。
华筝又脾气大,两个人一玩就吵架。
第四,郭靖长于大漠,生来豪爽,蒙古人的豪爽热情,对亲朋客人倾其所有的传统一直是有名的,即便现在都保留。生长于斯的郭靖,自然骨子里有这种豪爽。
以上四点,书里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合情合理。
当然了,也还是有人跟书里那个店小二一样,心中暗骂郭靖:“你这傻蛋,这小子把你冤上啦。”
这只能说现代人理解不了古代人,或者,陷于某种一成不变的规范生活的人难以理解心中另有天地的人。
这是武侠小说,何谓侠?
那要的不就是豪气干云,磊落大方么?钱在武侠小说里,本来就不重要,你见过哪个大侠去打工挣钱?武侠小说不太讲经济问题。
那也有人说,那也不能胡编乱造呀,不符合现实。
其实未必,那不算胡编乱造,所不符合的,也只是你自己的现实,不是别人的。
就不说虚构的武侠小说了,即便历史中的任侠之人,也不在乎钱啊马啊的,甚至,命都不在乎。
甚至,他们都不算大侠,也没有武功。
这种人,在汉初或以前,比比皆是。
侯赢只不过得到了信陵公子的尊重,就敢引刀一割,为公子解忧壮行。
孟尝君的一个门客,怀疑孟尝君跟大家的饭菜不是一个档次,因为他坐在角落里,看不见,以为孟尝君吃香的喝辣的,食物比他好。
孟尝君端着给他看,咱们吃的是一样的,那哥们知道冤枉了孟尝君,拔出剑就自己结果了自己,一是为自己的怀疑道歉,二是为孟尝君扬名。
孟尝君可不认识他,至少不熟悉。
魏国的国相魏齐欺负范雎,把范雎打个半死,还在他身上轮番撒尿。后来范雎发迹,在秦国权势熏天,未必魏国交出魏齐人头,否则带兵来打。
魏齐只能逃跑,去了平原君那里。但秦王却更过分,他要为范雎报仇,紧追不舍,竟然扣留平原君,威胁赵国,交出魏齐。
平原君不在乎也还罢了。
赵国的国相虞卿一听这事儿,官不要了、万户侯不要了,带着魏齐逃跑,两人准备去投靠信陵君。
信陵公子犹豫了,被侯赢批评了,信陵公子惭愧极了,赶忙又去迎接。
有意思的是这位魏齐,他听说信陵公子最初有犹豫为难之意,不高兴了,生气了,怒而自刭。
这事儿你说得过去?
按照现在人的标准,都觉得虞卿、平原君、信陵君脑子有问题,一点利害关系都不想吗?
虞卿跟魏齐可没什么交情,只不过人家走投无路,来求了他一句,他就解相印,捐万户侯,带着魏齐小路逃亡。
信陵公子跟魏齐也没多大交情,他犹豫的也是收容魏齐可能为魏国带来战祸,但一经人说,惭愧得无地自容,这是几乎成了他一生的污点。
相比之下,郭靖第一次见黄蓉,相谈甚欢,送点路费,送马送貂,何足道哉!
人家可是官不要了,权力不要了,命都敢搭上,钱财更不必说了。
而且这种士多得是,比武侠小说里写的侠还多。
西汉的季布,这人有个特点,就是一诺千金。他原本是项羽的大将,对战中多次打得刘邦很狼狈。刘邦当皇帝后,就抓捕季布,敢藏匿者灭三族。
季布跑到周氏家,周氏跟他也不熟呀,但就敢冒风险藏匿。而且想办法给他找活路,又送到朱家家,朱家明知是季布,当作不认识,而且对季布很好。朱家还想办法托人给刘邦进言,最终解除了季布的通缉令。
西汉的贯高,原本是刘邦所封赵王张耳的门客,张耳死了,又成为张耳的儿子、刘邦的女婿赵王张敖的门客。因为刘邦谈话中对于已故赵王张耳不尊重,他们就准备刺杀刘邦。
事情当然后来被揭发,张敖被押解进京,圣旨是不许门客从人跟随,有敢起哄者同罪。贯高说,主意是我们出的,事情是我们干的,赵王不知道,也没参与,凭什么抓赵王?不行,抓我们。
他们自己坐囚车去长安。
刘邦很生气,派人审问,贯高被打得体无完肤,但坚决不承认赵王知道并参与了此次刺杀皇帝的事件。
刘邦又派贯高的老乡兼好友,去软语套问。贯高见老乡,一如平常,说我也知道赐罪祸及妻儿同族,但为了保住妻儿同族的命,就说假话诬陷赵王吗?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连刘邦都被感动了,说这真是好汉子,赦免了他们。贯高却说,没脸活了,以臣谋君,本就不该,再遭赦免,还给大官,无面目立于朝堂啊,自杀了。
豫让为了智伯,自毁容貌嗓子,去刺杀赵襄子,赵襄子初见豫让,虽是仇敌,也很佩服。两抓两放,后来干脆说满足你的心愿,砍我衣服以致报仇之意,豫让砍衣之后,伏剑自杀。
就这种肝胆抛洒,义无反顾的人,即便再熟悉再亲近的朋友也很难做到吧?
跟见几面有什么关系呢?
就这种人物,即便武侠小说里也没写出几个来。以金庸武侠为例,真正如此以孟子大丈夫——富贵不能婬,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再加两条,美色不能诱,情面不足劝——的标准行事的大侠,也就《飞狐外传》中的胡斐。
司马迁曾关注过侠士人物,写了一篇《游侠列传》,他说,虽然这种人的行为不符合当时的社会规范,但是,他们其言必信,行必果,以诺必诚(说话算话),不爱其躯,为别人的困厄奋不顾身。
可见,钱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生活或人生标准。主要讲信,这也就是为什么武侠小说中哪怕大反派也有说话算数的特点,欧阳锋因为有承诺而自己违背了,郭靖武功不如他,但只喊了一句,欧阳锋掩面逃走,没脸见人了。
别说真侠士,你去看看以前的香港片的混混,甚至看看如今校园的那些小混混组织,对于这一条,他们都常常挂在嘴上。
司马迁之后的李白,仍然在千年后感叹这些侠骨飘香的人物——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侠士的人生宗旨,就是解决别人的困厄,哪怕搭上生命。
这跟如今我们的生活规则,生活哲学,不太一样。不同生活环境、生活规范里的人看待人事的标准是不一样的,而且,同一生活环境、生活规范里的人,也是不一样的。
比如《水浒传》里,鲁智深第一次见了被郑屠欺负的可怜的金翠莲妇女,那别说送钱了,还是借钱给这父女的,而且还要去给人出气,三拳打死镇关西。他见了林冲一面,就敢给林冲卖命。
而同是水浒圈子的其他好汉,如张横之类,却有别的标准,说什么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遇上用银子走天下的宋江,他就跪下叫大哥。这跟鲁智深是完全不同的标准。
郭靖见黄蓉送马送貂算什么了?不是不可能,实在是太可能了。
你笑郭靖傻,但郭靖却不笑任何人。这就是郭靖。
也许有人说,你说得好听,你倒是送送看呀?
这就是抬杠了,我没有说我能做到郭靖,在如今的生活规范中,我也做不到郭靖那样。
但我相信郭靖这样的人是存在的,这样的事情是存在的。
我做不到,并不怀疑别人也做不到。
我相信世上存在各种胸怀和性格的人,我并不要求所有人跟我一样。别人的所作所为,我不一概否认,大呼不可能,强要求其与我统一。
你所以为的“不可能”,只是你狭小眼界里的自我束缚。世界很精彩,人性很丰富,不同时时在。对于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不应急着强调其虚妄,以标榜自己的存在。
有一个叫陈村的人说,人之为人,在于生而有羞耻之心,却鼓吹走出躯壳的梦想。
走出躯壳,走出自我局限,并不那么可怕。欣赏郭靖的豪爽悲悯,远比否定郭靖的豪爽悲悯更让人愉悦。
怀疑一切的人,是怀疑自身存在的,最终得到的只是心中无限膨胀的不满与憋屈,或许,还带了一点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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