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2018年,父亲去世一年多后,我写了一组怀念他的诗,题为《哀册:父亲纪》。整组诗共计六首,我将在公号分期推出。此为其一和其二。

1949:冬夜

那一年兵荒马乱,万众的鲜血

改变了山河的颜色。那一年,

世界如风中的落叶

石灰溪是落叶上,最细小的茎脉

安睡吧

落叶的茎脉里,微不足道的受苦人

外屋睡着我的祖父,和他结巴的徒弟

黑漆的柜子上,立着铜镜,倒映出

地上散乱的发丝:黑的,白的,花的

当然还有几把锋利的剃刀和螳螂一样弓身的推子

它们一同暴露了祖父的职业:

这个贫寒家庭

赖以谋生的古老手艺

里屋睡着我的祖母,和她的三个儿女

这是众多儿女中,将要活下去的最后三个

惟一的儿子,排行老幺

他睡在木床角落。祖母弯起身

一边为他抵挡透过窗户吹来的风

一边算计着,米瓮里最后一升米

要渗进多少白菜帮子和烂芋头

才能骗得过

一家人口袋似的肚皮

那一年兵荒马乱,石灰溪空旷寒冷

天刚擦黑,父亲就被赶进被窝

睡吧,在梦中,你有吃不完的白米饭

运气好,还会有一盘香肠,一碗腊肉

学会做梦吧,做梦会把所有瑟瑟发抖的夜晚

改造得昏沉而油腻

夜半,父亲爬过祖母的身子

趿上祖母结婚时陪嫁的棉鞋

出门撒尿。透过门缝,

他看到一长队士兵

在月光下拉长身子,朝泸州方向跑去

他还看到朦胧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颗流星

那是隔了两间铺子的王铁匠

被抓了壮丁。他要趁着黑夜逃回家,

却被道士出身的王连长

一枪击碎脑门

次日,太阳高高升起,父亲挤进人群

他看到王铁匠的尸体横卧在铁匠铺前

一条癞毛的野狗,兴高采烈地舔食

溅在青石板上的脑花和污血

那一年,蒋光头带着残兵败将

逃往台湾。那一年,父亲开始记事

那一年,父亲虚龄五岁

1952:土改

1952年的春风,像一件温暖而破旧的老棉袄

只是尺寸有些小了,如同父亲身上

哑大姐几年前做的那件花外衣。中午

哑大姐从外面回家,兴奋地比着手势

打着一家人难以听懂的哑语。直到

半个时辰后,蓝布长衫的祖父回来

同样满脸兴奋。那一天

父亲学会了一个新词:土改

祖父慎重地补充说

土改,就是分地主的万贯家财

半个月之后,一家人背着简单的行李

在子规喋喋不休的争吵中

前往八里外的王场。那里,

一家人分到了,房屋和土地

祖父吸着烟叶,拍着父亲弱小的肩膀

他长长地吐出白茫茫的烟雾

恍似春天的早晨

画眉额角凝结的水汽。他说,儿啊

从此以后,我们聂家,

也有了世代相传的家业

小偷偷不走,强盗抢不去

新居是赵地主的三间瓦房,雕花的门窗

还贴着前年的福字。但福份已经过时

赵地主,在上一个春天吃了枪子

他的妻儿老小,被赶进牛圈

仿佛一群夏天的昆虫

突然被扔进数九的冬季

父亲站在高高的门槛上

望着远处的丘陵:山那边

有两亩姓聂的旱地

三天后,祖父不再兴奋

他嘴角吐出的烟雾

像被人用力打了个死结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

站在高高的门槛上,望着远处的丘陵

他似乎刚刚才想起:剃刀和推子,

如何才能转换成

镰刀和锄头。剃头的手,如何才能

熟稔乡间的春耕与夏耘。

祖母正在用几只留种的红苕

准备午饭。只有父亲,他翻过门槛

在春风浩荡的原野,追逐一只花里胡俏的蝴蝶

转过山口,他听到哑大姐咦咦呀呀的叫声

“我听懂了她的哑语,她说

弟弟,再不回家,红苕,一个也不剩”

多年以后,父亲握着一只红苕

仿佛那就是

童年时哑大姐为他留下的那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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