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引导资金不兑现：上海嘉定工业区出现招商骗局？|上海市|嘉定工业区|引导资金|招商|管委会|装修合同|陈建忠

作者刘虎

一直以来，以上海为中心的长三角，以亲商、重商和低调务实的政商关系闻名全国。

因此，2020年年初，泰和信息科技集团有限公司（原名华拓金服数码科技集团有限公司，后改名，下称“泰和科技”）管理层接到上海嘉定工业区的招商邀请，尤其是深入接触了对方开出的各项条件后，怦然心动。

上海嘉定工业区管委会。刘虎摄

“作为20多年历史的金融外包服务商，我们对以落户上海为契机，更好服务于更多的全国性金融企业，打造一流金融外包服务品牌，有非常高的期待。”泰和科技负责人这般回忆。

让他们动心的，还有嘉定区招商人员们许下的种种美好条件：拎包入住（政府补贴装修费用）的运营中心和员工宿舍、大额的租金补贴和财税返还；应对搬迁带来还贷压力和巨额成本，对方还承诺了1个亿的政府担保贷款形式的引导资金。

2020年9月签下协议后，他们按约定将总部和运营中心迁往嘉定工业区。然而，随后的事态发展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一方面，因为总部迁移，提前还贷，员工大规模离职，资金链骤然紧绷，而合同中承诺的一个亿引导资金几经催告迟迟没有兑现。再加上疫情的连续冲击，泰和科技陷入困境，全面停工停产。

另一方面，在这个过程中，嘉定工业区的招商官员们避开招投标程序，说服他们签下了装修企业上海志高装潢有限公司（下称“志高装潢”），为他们提供“拎包入住”的上海运营中心的装修服务，最后却报出了高达9000多万元的报价。

2024年4月30日，上海静安区法院行政庭一审判决。判决确认嘉定工业区与泰和科技的协议确属‘’行政协议”，确认了协议中规定的装修补贴义务，但回避了一亿元引导资金的承诺未兑现导致企业目前困境的事实及相关赔偿义务。

01

初心：融入上海，发展自己

经营了20年，曾是几十家大型金融机构外包服务商的泰和科技岌岌可危，两千多人失去工作甚至被拖欠工资，还得应对志高装潢就政府承诺的所谓“拎包入住”的办公地装修项目的巨额民事起诉，公司被从办公场地赶出，全面停工已濒临破产，等待重组。

对上海营商环境的期待，对上海基层官员诚信和素质的信任，却成为这家公司走向深渊的直接原因。

泰和科技的母公司泰和锦益科技集团有限公司（原华拓金服数码科技集团有限公司）成立于 2002 年，原为大庆市华拓数码科技有限公司，2018年5月变更企业名称为北京华拓数码科技有限公司，2020年10月变更为现名。

泰和科技是一家大型金融外包服务商，承接催收、信用卡分期等银行等金融机构的流程外包业务，客户包括了国内大部分主流金融机构。催收是个敏感的行业，却是金融流程外包的核心业务。

由于其特殊的行业和发展历史，国有资产占公司股份的40%以上（包括国家财政部下属投资基金、湖南省财政厅投资基金、黑龙江省政府引导基金等）。

经过多年发展，泰和科技形成了北京中关村的管理总部，位于昆山、大庆、合肥、马鞍山、湘潭多个运营中心的多地发展的局面。全国员工人数近5000人，五年累计解决6万余人就业，五年累计纳税3亿1341万元，多位国家领导人曾多次到公司参观指导。

公司相关负责人回忆，2020年8月，嘉定工业区下属国企上海嘉定工业区经济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陈建忠和副总经理朱振亚找到时任公司昆山花桥基地负责人招商引资，希望公司将该基地迁址落户至嘉定工业区。

上海嘉定工业区经济发展有限公司。刘虎摄

经多轮谈判，双方敲定了工业区管委会给予泰和科技1亿元政府担保引导资金（利率不高于人民银行贷款基准利率）、政府负责装修泰和科技拎包入住、纳税承诺、园区租金补贴等一系列条款。

泰和科技征得各国资股东同意，经过股东会决议通过，于2020年9月与嘉定工业区经发公司签订了《华拓金服集团总部及上海运营中心投资协议书》。

泰和科技项目作为嘉定工业区近年来重点招商引资项目，时任嘉定工业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常务副主任徐嵘亲自参加。

签约后，泰和科技一度信心满满，详细制定了搬迁后公司的发展规划，计划在3-5年内发展成为年收入超过30亿元的上市公司，嘉定工业区方面也表达了全力支持的说法。

2021年4月初，泰和科技克服内外部各种困难，完成搬迁工作（注册地转移时间为2020年底）。

02

重大违约，引导资金迟迟不能兑现

泰和科技称，嘉定工业区经济发展有限公司给予其10000万元引导资金的项目前期支持，这条约定在泰和科技做出落户嘉定工业区的决策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这一条款是《招商协议》最核心的条款，为了增加这一约定的严肃性，经双方谈判，增加了明确的罚则，即：“如甲方无法落实任意优惠政策或承诺事项，视为甲方违约，甲方需积极协助解决，并须赔偿乙方因未能享受优惠政策所造成的全部损失。”

该协议还明确了甲方是上海嘉定工业区管理委员会授权招商引资并有权签订协议的合法机构。

工业区和嘉定区的相关官方网站还对泰和科技的签约和落户进行了新闻报道。而泰和科技的项目规模，知情者介绍，陈建忠预计按相关招商引资奖励政策，或可拿到数百万元的招商奖励。

泰和科技高管回忆，公司充分考虑到整体搬迁带来的相关影响及额外成本支出，事先对搬迁工作带来的员工队伍保有、项目储备及业务连续性、融资衔接、外部政策支持等多方面情况进行了充分评估，做好搬迁规划及相应预算。随后，泰和科技提前还清了昆山1.5亿元贷款，还克服了2000多位资深员工不愿搬迁而离职等多重不利影响，按照约定完成搬迁工作。

根据参与了搬迁的老员工的说法，当时迁往嘉定的，主要是管理层和人力资源、法务等相关管理职能部门，基层员工全部在嘉定招聘，经历了业务大规模中断、重启和爬坡的挑战期，而新员工对业务不熟悉，也导致服务质量和营收相较昆山团队有一定差距，需要磨合和提升。

但就在这个最需要按协议约定，获得嘉定工业区管委会支持和协助的特殊阶段，相关引导资金却出现了变数。

如果按双方合同约定兑现，这1亿元的“引导资金”应该在注册地变更后的三个月内，即2021年初兑现，然而，这一引导资金却迟迟不能兑现，直接对泰和科技的现金流带来巨大影响，并继而引发集团和各地分公司相关涉诉、负面舆情、劳资纠纷等连锁反应。

因此，泰和科技于2021年4月、11月多次向工业区管委会致函请求其履行协议，管委会均置之不理。唯一的一次回复，内容是：请通过诉讼途径解决。

在泰和科技出现严重资金缺口的情况下，2022年上半年国内疫情加重，上海、北京等地区封控政策使其大部分业务停滞，给流动资金危机雪上加霜，整体发不出工资，劳动纠纷进一步激化。

多项不利因素叠加，泰和科技产能严重不足、客户流失，每月直接损失数千万元，2021年全年营收较计划减少4-5亿元。

在嘉定工业区实质性违反投资协议的情况下，嘉定工业区指定的园区装修公司、园区产权归属人（具体细节后述）又对泰和科技提起诉讼，要求其支付装修款、房租。

2022年7月，泰和科技被收回场地赶出园区，公司失去主要办公场地，业务停滞全面停工，走到了破产边缘。

03

“拎包入住”政府补贴，却成官员骗取政府资金的敛财机会

《招商协议书》中，嘉定工业区方面承诺为泰和科技提供“拎包入住”的办公条件，具体而言，提供上海运营中心以及未来的总部办公区的装修补贴。

“甲方自本协议签订之日起6个月内负责根据乙方具体需求对运营中心场地进行装修，达到拎包入住需求并交付给乙方作为华拓金服集团上海运营中心使用。”

知情人士介绍，2020年9月，嘉定工业区经发公司董事长陈建忠将其兄陈建诚（音）的朋友所持有的全速汽车零部件（上海）有限公司35000平米的园区介绍给泰和科技作为办公场地。当地知情者称，根据行业惯例，陈建忠可从中赚取3个月的房租（200余万元）作为中介费，但是否实际支付不得而知。

此外，“利益相关者计划利用泰和科技项目落地中将工业厂房改造成办公场地的情况，操作将园区土地性质由约1000元/平米的工业用地变更为约4000元/平米的科研用地，从中可赚取巨额土地增值收益，是否实际得到执行也不得而知。”

对这一情况，泰和科技一无所知，但此时陈建忠却开始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一些作为。

2020年9月，陈建忠找到泰和科技员工讨论上海运营中心装修，他承诺说：“嘉定工业区把装修都包掉，我已经把装修公司找好了，你们不用管，放心好了，都让他弄，你们去对接好了，其他都不要管。”

陈建忠直接指定一家装修公司即“志高装潢”负责本次装修。他将志高装潢负责人直接介绍给泰和科技对接负责人：“这是志高装潢的老板王志标，志高装潢是我们区里有名的装修企业，这个工程就给他做了。”

泰和科技负责人回忆，过了几天，陈建忠把泰和科技项目负责人叫到办公室，说：“你们的项目装修费全部是由我们政府出的，但是我去问了一下流程，如果政府走公开招投标不一定能保证志高装潢中标。这样，你们跟志高装潢签个协议，我把钱转给你们，你们再把钱转给他。”

此次沟通中，陈建忠称志高装潢是”常年合作”、“配合”非常好，什么事都不用泰和科技管，只是通过泰和科技走账，他会和志高装潢老板王志高、王志标两兄弟安排好一切。陈建忠负责以泰和科技名义从政府申请装修补贴转给泰和科技，并要求泰和科技直接将补贴全额转给该装修公司。

2020年12月，陈建忠把泰和科技一位负责上海基地对接的员工约到王志高所持有的嘉定区盛禹典当行，王志高、王志标也在。

在场的泰和科技员工回忆，陈建忠对黄某说：“装修工程之前做的预算是4200万，现在看来包不住了，估计要7、8000万，装修费用是政府全出的，超过的部分也是政府出的。这样，你们公司也表示表示，把预计的十年纳税额写高一点，我这边也好交代。”

陈建忠要求泰和科技将预计十年纳税额由7.5亿元提高到9亿元，以便他向工业区管委会负责人要求更高的装修补贴预算。

事实上，这一工程于2020年11月底开始施工，2021年3月底完工，在此期间，泰和科技和志高装饰之间完全没有施工合同，原因是合同总额以及所有合同细节均是由陈建忠和王志标直接商定，不允许泰和科技参与，他们计划按“陈建忠能申请到的装修补贴总额来确定合同额。”

泰和科技方面回头来看，认为这一内外勾结，套取国家财政资金的做法已经涉嫌严重违法甚至可能涉嫌“贪污”犯罪。

而且，整个装修工程泰和科技只在设计阶段参与过一些针对设计方案的简单讨论，此外未被允许有任何参与，也不被认可对项目进度和质量进行任何监察。

04

9000万？泰和科技拒绝配合被报复

2021年5月，陈建忠找到泰和科技，要求其与装修已经完工的志高装潢补签《装修合同》。

见面时，王志标给了泰和科技两份装修合同：一份是与志高装潢签订4200万元装修合同；另一份是与上海上驰建设工程有限公司（下称“上驰建设”）签订2542.714万元装修合同。

根据泰和科技负责项目的员工回忆，自始至终都没听说过上驰建设这家公司，更是连一个上驰建设的人都没见过。“泰和科技就在陈建忠等的要求、设计和胁迫下，最终签署了两份本该走政府招投标程序、由政府签署的《装修合同》。”

为了把竣工材料做完整来套取国家资金，陈建忠、王志高和王志标指定了从设计到审图到监理到造价等全部供应商，并要求泰和科技补签协议。

2020年10月，陈建忠要求泰和科技与上海伊腾建筑设计有限公司签订《设计合同》，金额100万元，泰和科技被迫盖章；

2020年11月，陈建忠要求泰和科技与上海东方工程咨询有限公司签订《设计图审图合同》，金额13万元，泰和科技考虑到从未与该公司人员有过任何接触，未盖章；

2021年10月，王志标要求泰和科技与上海新域工程建设咨询有限公司签订《造价咨询合同》，金额19.9505万元，泰和科技因从未与该公司人员有过任何接触，未盖章；

2021年10月，王志标要求泰和科技与上海众天建筑监理有限公司签订《监理合同》，金额40万元，泰和科技至今从未与该公司人员有过任何接触，而且本项目根本没有监理，泰和科技未盖章。

2021年11月1日，王志高将一页纸的工程《竣工验收报告》给到泰和科技员工，要求泰和科技盖章，不让看任何内容，不告知总造价金额，要求泰和科技写：“该工程按图施工，工程质量一次性合格，满足甲方使用功能需求，予以验收”。

事实上，这一工程从未正式竣工验收，泰和科技更是未参与过所谓验收，“他们连包括总造价等所有资料都不让泰和方知晓，而且泰和在使用过程中发现质量低劣。”

因不能确认工程质量是否合格，也不敢连金额都不知道就确认总造价，无法承受随意确认盖章的法律后果，泰和科技员工并未在《竣工验收报告》上盖章。

“由于泰和科技不配合签竣工验收报告，上驰建设怕事情败露被牵连，表示拒绝继续再配合他们套取补贴，王志标与陈建忠要求泰和科技重新签了合同，并将两协议的签约时间均倒签至2020年12月。”

直到2022年7月，泰和科技才从其他途经看到了志高装潢发给政府的《装修补贴结算材料移交单》，其装修工程总造价定为8902.9899万元，严重高于最初的预算。

至此，泰和科技管理层才完全明白了，陈建忠等人所称以泰和科技名义申请装修补贴，意图申请金额远高于市场价的造价补贴，也才知道他们处心积虑欺诈泰和科技签署《装修合同》，并非为了履行招商合同中“拎包入住”的承诺，实为与志高装潢恶意串通，把泰和科技作为他们套取国家资金的敛财通道。“而泰和科技承担了豆腐渣工程的低劣装修质量，以及相关骗补非法作为带来的法律风险。”

也是到了后期，泰和科技管理层才知道，嘉定工业区部分官员把许多落户当地的招商大项目视为肥羊，按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逻辑分配利益。

根据泰和方面了解的情况，当地还有部分政府官员想从泰和科技落户项目中分一杯羹，听闻陈建忠等人只将装修工程中的绿化部分交给新成路街道办事处一位副主任负责（项目报价500万，据称成本不到100万），其他工程均自己运作，这导致工业区管委会内部很多人对此不满，认为他们“吃独食”。

在泰和科技拒绝确认9000万造价的背景下，2022年8月，志高装潢起诉泰和科技拖欠装修款。这也成为泰和科技被赶出园区，导致生产经营中断的直接原因。

这笔钱该谁出？泰和科技方面表示，上海运营中心实际交付后，发现该工程属于豆腐渣工程，咨询工程专业人士后，初判装修价格最多在3000万元左右，但陈建忠与王志高、王志标确定的装潢定价竟然高达8900余万元。

“在将泰和科技赶出园区后，他们又以担心物品失窃为由，拒绝泰和科技员工进入场地拍摄取证。”

泰和科技方面表示，有理由认为，正是因为其拒绝配合陈建忠等人套取巨额国家财政补贴，导致其遭到了嘉定工业区少数官员“关门打狗”式的全面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