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一位画家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毫无疑问是作品,因为作品是艺术家最大的隐私。 那其次呢? 社会新闻报道、视频专访、理论家评论文章甚至包括师友评价等等。 近年来我所发现的更好方式是: 看画家写的文章。

在当下时代,画的好且写的一手好文章的艺术家妥妥属于宝藏级别。 和其画作一样,李学明教授的文章充盈着一股温婉的力量, 归淡,归拙,归朴,归真。 读完其文再看画作,会惊喜地发现, 你似乎拿到了那一把进一步解锁作品奥妙之门的钥匙。

关于故乡,《月是故乡明》《家园》《故乡的河》三篇文章诠释了李学明先生浓郁的、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故土情结; 关于出游,《 过客 》《 瞻岱记 》《 在山水间 》记录了一位优秀画家行万里路时敏锐的观察和深邃的思考; 关于日常,《 写字 》《 梅花落 》诠释了其对传统艺术的深切汲取和对生活生命的热情拥抱; 关于好友,《 人在画中 》《 济南有个芥英社 》表达了他对同样具备真诚 才情道友的惺惺相惜和由衷赞叹...... 而在描绘不同对象,表达不同情感的同时,一位画家的理念、追求,性格,喜恶,全在其中且淋漓尽致。 所以,笔下文章是了解一位画家的绝好方式。

画说收藏跨时七年,陆续整理收录了以下十篇文章并做成了视频,与各位热爱水墨艺术,喜欢李学明教授作品的好友分享。 找个时间静下心来细细品阅,你一定会大有收获, 这份收获中会 有关故乡,有关水墨, 有关生活,有关理想……

其一·《故乡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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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河

老家没有山,但有河。

这是一条古老的河,它是禹疏九河之一,这条河就是徒骇河。

河,距我家不足半里路,但小时候觉得很远,经过一大片枣林,爬上河堤,然后还要穿过一段很长的庄稼地,才能来到水边。

河里的水很是清澈,清的能看到水里的鱼。夏天里我常与村儿结伴来下河。祖父怕我溺水,常常在我屁股上抹上锅底灰,回家如不见了灰就得挨一顿教训,那时候哪管那一套,照洗不误。我和村儿常常是奔下了河堤,便扒光了衣服,离水面好几丈远时便把衣服抛向空中,踢飞了鞋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也就到了北岸。

河的北岸,是一片很密的林子,林子漫过了堤岸,堤岸是北岸村上的街。晚上在河里洗澡时,能清楚的听到北岸村上女人们的家长里短。三伏天里,北岸村里的女人等男人们在河里泡透了,回家钻进了蚊帐,她们也偷偷地结伴下河过把瘾。那时村上有个光棍,曾在一个夏夜里趁天黑下来的时候,偷偷地猫在一棵老枣树上,想偷看河里的“西洋景”,结果被看青的民兵发现,一时就慌了神,一脚踩到空地里便死死地摔了个倒栽葱。

河北岸村里有个盲人,只知道他姓相,村里人都管他叫“小瞎”。“小瞎”也将近四十岁了,孑然一人,孤苦伶仃地。他能说好多部评书,坠琴是他的绝活,他的琴声能勾人的魂。夏天里,我们一家人常在房顶上乘凉,他的琴声便悠悠忽忽地从河北岸飘到南岸来,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地美妙极了。我常常在他那悠扬的琴声里,看着漫天的星斗进入梦乡。

因为河水相隔,“小瞎”很少到我们村里来说书,在乡间的二十年里我只听过他一次评书。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太阳暖洋洋的,他沿着徒骇河的冰来到我们村里,在村当街的主席台前扎好场子,他的书鼓一响,不到半个时辰便引来半街的人。“小瞎”留着很长的指甲,左手小指的指甲足足有一寸长,他说唱时很是卖力,不知为何在隆冬的日子里,他的肩上依旧搭着一块白羊肚手巾。他口齿伶俐,喜怒叫骂,入木三分,场下一时静得鸦雀无声。

从“小瞎”过河的这条路向东半里许,有一个很缓的弯,村里的人叫这个弯为“湾里”。“湾里”在我的记忆里从未干涸过,天再旱,即使河床见了底,“湾里”总是有水。村里人说,这里是个鳖窝,这里与东海通着,天旱时,它能把东海的水活弄来。还有村民说,天气晴好时,曾看见这个神物出来晒过盖,那盖比大锅盖还要大。

一年大旱,河果真要干了。河里的鱼乱蹦乱跳,鱼把河水都弄浑了。鱼最多的河段是“赵家坟”,村里人都知道这地方很“紧”,常常有“鬼打墙”,人到这里只是转圈,就是走不出去。因此生产队长特意派了两个胆大的社员,卷着铺盖睡在坟边,轮流着看护闸鱼的箔子。一晚上的功夫,箔子上竟堆了一层的鲤鱼厚子,每家每户都分到好几条。母亲高兴极了,在大锅里炖了,用大粗碗盛了两碗,一家人大饱口福。那顿鱼的醇香,至今让人难以忘怀。后来即使在水陆毕陈的豪华宴席上也难以吃到那顿鱼的香味了。

另有一年,将要秋收了,村支书忽然接到公社的通知,说黄河将要决堤,大水两天内就要来到。大家一时惊慌极了,整个村子像炸了锅似的,村支书和队长组织村里的民兵一边安抚村民一边连夜动员全村的男女老少,找来大车小车,大筐小篓,不分昼夜地在村子的周围打起了土堰。然后把村里的老人孩子全部护送到徒骇河的北岸,在岸上搭起了帐篷。白天里,不断有飞机投下一袋袋的馒头,我只记得那馒头有一股很浓的发酵味,还有一股甜味,很好吃。

十几天后,大水渐渐小了,祖父便拉着我和几个妹妹回到了村里。此时正是黄昏,村子的西半天涨满了漫天的红霞,越来越红,火烧一般的红。红霞映红了土堰,映红了树林,映红了房屋,映红了整个村子,连贴着水面来往穿梭的千千万万只蜻蜓都是红的。这个场面让人惊诧,让人震撼,让人难忘。这是一个绮丽的黄昏,这是一个人间少有的黄昏。

可惜那时没有相机,更没有手机,然而这幅天地间绝妙的画图却刻在了在我的脑子里。

中国的大画家齐白石先生,他的画常以情感真挚,境界高妙而独立画坛。我曾在齐白石先生的画里,读到过一二纸漫天烂霞,层层裂绯的山水画,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殊多感动。这是他在中国写意山水画里的臆造,是他独到的感受。这种臆造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最妙的注脚。他这一纸的红霞,俨然又把我带到了半个世纪前故乡的那个黄昏。

我的村子距县城八里多路,到县城去,徒骇河岸是必经之路。我曾记得,第一次去县城,是拽着祖父的棉袍子大襟去赶年集。八里路在小时候是很长的路。县城里有座古塔,这是一座宋塔,是县城的象征,当地人管它叫莘县塔,也叫燕塔。

赶集的路上,祖父一直念叨:看见塔尖就快到了。果真走了不长时间,就远远的看到了塔尖,又走了好大一会,走得浑身是汗,方才到了县城。

县城里有祖父的好朋友,就住在古塔下面紧靠街面的一间土屋里。爷爷的朋友一个叫小五,一个叫满仓。爷爷让我叫他俩都是爷爷。屋里还有一个小孩,小孩叫小秃,小秃头上包着镶着蓝边的羊肚手巾。他看上去很忙,打了个招呼便没了人影。五爷戴着一顶大皮帽子,他从头到脚一色地黑,一尘不染。

满仓爷头上一根头发也没了,头皮和脸几乎是一个颜色,灯火辉煌地亮。他的眼睛很小,常是两条细细的线。他老张着嘴,嘴里牙齿全掉光了,又没有一根胡须,乍一看就是一位老太太,只是头上少了发簪,却又多了些奇古,活脱脱地一尊五代贯休梦里的古佛。

我和祖父买完了鞭炮、香烛、纸花等年货回来,满仓爷遂从外边用干荷叶包回了热腾腾的羊肉大葱包子。

在我上高小的时候,母亲突然得了重病,邻居家的哥急忙叫来几个壮汉,用麻绳和推磨棍绑成一个担架,挑着保险灯,沿着徒骇河岸,连夜把母亲送到了县医院。第二天一大早,祖父拉着我和几个妹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还是沿着这条河岸去看望躺在县医院病床上的母亲。

上初中和高中的那些年里,每个星期天都要回家带一次粮食或干粮。有时骑着父亲的自行车,有时步行,有时是驮着粮食,有时背着母亲蒸好的干粮,看着那远远的塔尖,无数次的往来于这条河岸上。

再后来,就是为了我的“一画”之梦,我背着画夹子、行李和一家人的希望,依旧是沿着这条弯弯的徒骇河岸,走出了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子,走出了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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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梅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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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落

正月里,我又回了老家。

正月,尽是些喜庆的日子,这是因为人间把年从家里过到了户外。于是乎,走娘家串亲戚,同学相聚,亲人团圆,还有狮子、龙灯、踩高跷,此时偶尔还春寒料峭,而人的心里却是热烈的,一片喜气,一团和气,真个开心!

更令我开心的是,席间还得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这消息令我兴奋,令我激动不已。

这个消息是乡人自江南带回的消息,是梅花开的消息,即所谓的“梅消息”。

“梅消息”这三个字自白香山那首诗起,后人已在诗里、词里、曲里、文里道尽了它的风流。如今再说出这三个字,特别是在连个梅花片都见不到的北方乡间,让人觉得一是酸,二是腐,另外还有些矫情。

然,非也。因为这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梅花消息,它是一棵老梅花,它老得让人吃惊!

它是白香山所在的那个朝代之前就有的一棵梅花。它活了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如今带着七八个朝代的气息,在一个古寺里绽放了!

一树繁花,千朵万朵,白白朱朱,色照眼,香沾衣,整个古寺里都弥漫了它的香气。香客如流,游人接踵,花气袭人,人在梅树下香径里陶陶然醉矣。那位乡人说着,比划着,似乎已有了些许陶醉。我在一旁听着没有醉,但心却飞去了江南。

于是,便让老伴打电话给儿媳,嘱她买高铁票。不一会,儿媳告知,只有一张正月十二的商务座,六小时多可达。

商务座?这哪是咱坐得起的呢,且又想到,大后天已是元宵,孩子们都在家等着,堂上还供着家堂,此时出去实不合适。那就过了十五吧!

过了十五,梅花落了吗?这几天下雨吗?刮风吗?势必要问一下了。

问梅,这真的是问梅了!

于是,我打电话给上海的一个画家朋友。他也是老乡,画得一手好山水,年前还托他请一位西泠退休的老师傅给做了一斤印泥。他定居上海多年,想他与那里是否有些来往。

说来也巧,他说他恰与那个寺里的一位僧人友善。僧人告之他,这两天这里有雨,且是中雨,还有风,我一听愣了!梅遇风雨极易调零。

酒局未散,得了两个消息,一个梅开,一个梅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席散归卧,已有些累,我和衣上床,反侧难眠,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我竟依稀站在那棵古梅下。天上一轮明月,夜空如洗。梅干色如青铜,满树苍苔,梅冠巨大,冷冷落落,花开如簇,色白如雪,花间似乎卧了一位高士,那高士也穿了一身的白。不远处又有一位美人,这美人似曾在哪里见过,在画里,没错,是在画里,是在顾恺之的画里。这位美人款款而来,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光艳溢目。头上别着玉簪,不是玉簪,是玉簪花。“玉簪花插玉人头”,这联太美了,美到了极致,联里的美人也美到了极致。这种美不是浓妆艳抹,雍容华贵之美,而是一种秋水出芙蓉的天然之美。我因喜欢这幅对子,它一直就搁在我的心里,我总想把它弄到纸上,试了几次,皆不合我意。而此时眼前的美人,正是我心里构想的摸样,心下不由大喜,于是,急忙近前细察。正在此时,忽然一阵风来,风里还有寺里的钟声,梅花随就飘落起来,美人在眼前也渐渐地虚了,我一时慌了神,越发眼花了。

风吹落梅,是“落梅风”。李白说:“江城五月落梅花。”人间哪有五月才落的梅花呢?他说的梅花,不是梅花,是横吹里吐出的寒意,这种意思,是梅花,又不是梅花。果然,我耳边也似乎闻到了悠扬的玉笛声。玉笛声里梅花纷落,一片两片三四片,十片八片千万片,漫天落絮,虽然无声却似有惊天动地之势,仿佛昨日故乡的大雪,我眼前一下子迷离起来,弄不清是雪是梅花,好不壮观。

梅落到大地上,虽化为土、化为尘,但它却是回归、重生、涅槃,也是一种风流。“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种风流往往更入人的心。

三十年前的一个仲春,我与家人去南山踏青,偶过一个小山村,有一人家的古杏开了满满的一树杏花,花枝累累探过邻家的墙去。春风过处,杏花纷落,千片万片,纷纷落到邻家。我心下一动,随就有了一首打油诗,此中有句:“日午风斜料峭处,粉片乱落邻舍家。”当时我站在杏树下,在落英缤纷里呆了许久,不忍离去。只觉得眼前凋零的不是杏花,而是梅花。

有此梅花,何必江南!这花明年还会开的,明年再来,不就相当于去了江南吗?一定来,我心里这样想

我那时正值盛年,为家计、为名利囊笔四方、混迹江湖,忙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似乎刚放下手里的扇子就开了暖气。时光在头上偷换了模样也浑然不知,春夏秋冬在身边转了多少圈,似乎也稀里糊涂。

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春天,忽然又是一个仲春,我蓦地又想起数年前南山的那棵古杏,不,是古梅。

我即刻驱车往山中问津,可是在山里转来转去,兜来兜去,往复数次,甭说那棵老杏,就连那个小山村也好像隐去了一般,怎么也见不到踪影。我几次下车打听山里的村儿或老翁,皆摇头不知。我的心一下凉了,一种失落感深深地袭上心头。这恍似五柳先生笔下的武陵之境。苏东坡所说的“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此来当时着意,故而不可得见也。

也是二十几年前,我曾被古琴弄得迷离颠倒,整日沉迷其间,音符一个一个地往我心里钻。一时找不到老师,便对着电视自学勾拨。始弄小曲,待弹成了点,便想学着弹《梅花三弄》。这曲子我不知听了多少遍,

听了还听,听了又听,

翻来覆去地听,一次次,一遍遍,每次听来感受皆不一样。每次听时,仿佛是一幅古人的梅花长卷在我眼前展开,从未开、半开、全开直到凋零,连梅花零落的声音都有。梅树的疏影横斜,老干瘦枝,甚至连梅树上的疤结苍苔都刻画得清晰可辨。工里有放,放里有工。是曲、是诗、也是画。

我迷了,迷在琴曲里,我醉了,醉在梅花里!所以,那两年听着这首琴曲,我开始画梅。我听着琴曲,似乎是在梅林闲步,在梅林写生,白梅、红梅、绿梅,一一都在眼前,我下手既是,下手就有,一时间画了许多梅花。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横横竖竖、方方圆圆的掛满了我的画室,我被梅花包围了,我在花丛里听梅、看梅、品梅,不知所已。

我因画梅,此后两年,曾去姑苏、金陵、钱塘访梅。江南厚我,访梅的日子里,我经历了风、雪、雨,领略了风里、雪里、雨里梅花的各种妙处。其实,动人之处不一定在千树万树的梅林里,也不一定在繁花似锦的梅园里,而是在长亭外古道边,在小桥流水旁,粉墙黛瓦外,一枝疏影,横斜出落,潇潇细雨里,粉片落到小桥上,落到流水里,落到粉墙外,落到古井旁。这才是江南,这才是诗里的江南,这才是画里的江南,这才是心里的江南。

自古至今,画梅的画家多矣,画残梅的,唯金冬心与杨补之可入心。

杨补之的梅被称为“村梅”,我曾有眼福两番睹其真迹,每次于“村梅”卷前似乎能闻梅香,能觉春风,能察雪意。觉得他是否也听着“梅花三弄”的琴曲,在焦尾悠悠吟出的古音里,笔下才有了被世间称作“四段锦”的传世之作。

金冬心好画落梅,可能缘于他独爱此境。他不止一次地画落梅、败梅、残梅。他的落梅让人看了往往独自怃然、怅然。他的画好,画上的诗更是戳人的心尖。他在画里写到“横斜梅影古墙西,八九分花开已齐,偏是春风多狡狯,乱吹乱落乱沾泥”。他是文人,他的风骨与高洁就蕴藏在画里,他的身世仿佛落梅,这是他的自我写照。这里边不仅有风骨,有高洁,更多的是无奈。

所以自古文人好以梅花自许。

以梅花自许,来表达自己的高洁,当是文人的一种自洁,更是一种自爱,这是古代文人处世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是天生的,是发自内心的,是一种本真。但世间也有另一种人,常以皮毛文章蒙人,弄不好就有点假,有点造作,也有点矫情。

《红楼梦》里就有这样的人物。她是一位富家小姐,隐在栊翠庵里,惯以高洁不群、不食人间烟火自许。为了显摆她的高洁,一次茶会里,在炉前故意点给宝玉,壶中烹的是她几年前收自梅花上的雪水,以此来标榜自己的不凡、高洁与超然。这种显摆让人觉得有些矫情。人间有钟情、痴情、真情、深情、豪情,唯矫情不可爱。如今在世间不同的圈子里,也偶尔可见一个半个这样的人物。

说实在的,梅花上的雪水在地下封存了若许年,取来烹茶,让这样的人下了肚,也是委屈了梅花的品格。

我也曾因为喜欢梅花,数年前,把老脸扔到了地上,去向邻家乞求一棵梅花。如今思来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我当时为啥能有那般的勇气。

本来经过一番折腾,乞回的梅花活得好好的,然而,忽一日心血来潮,心中俗念顿起,实是一种显摆,嫌弃这个地方偏了,遂挖出来换了地方。隔了不长时间,又觉此地不佳,又换了一个地方。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而那一时的俗念连这种基本的事理都抛到了脑后。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终于把它给折腾死了。甭说看落梅,连梅开的机会也永远化为乌有了。

这棵枯死了的梅花,一直就埋在那里,我久久舍不得刨出来扔掉,因为它的姿态太美了,如对之写生,一笔不删不改,不添不舍,就是一幅绝美的疏影横斜图。所以我一直希翼会有奇迹发生,是否几经春雨的滋润,说不定这棵梅花又活了,枝上又冒出了花蕾。可是,一年去了,又是一年,几年过去了,眼前终究还是一棵枯梅。

后来,又有友人送我一棵绿梅,高可三尺许,梅姿横斜,极有标格,我种于窗下,一老一小,仿佛老翁携子,自有天趣。是年岁尾,天暖无雪,梅花老早开了。我日日往观,无一日不到花前。花期尽,花片白白朱朱散落在屋檐下的青石上,入诗也入画,我久也舍不得扫去......

傍晚的故乡,户外又雪,万花纷谢,远处的雪花纷纷被斜风吹去,只有临窗的雪花,轻轻地漫舞而下。“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鲁迅说得是,是梅花,是那棵古梅的梅花,它正在凋落,落在古塔下、落在山门上、落在暮鼓里、落在晨钟外,落在隋、唐、宋、元、明、清、民国里,也眼睁睁地落到我眼前。

梅花开了,梅花又落,不畏凌寒,不争春色。如今已无法知道这棵梅花开了多少次,落了多少次,只知道它在天地间寂寞而开,无声而落,往复无穷,年年如此,岁岁这般。

我想,这古梅如此这般,想必是有来头,不然古人为何说“冬来欲问梅花使”。它是使,是“梅花使者”,使者就有使命,且有大使命。

是何使命?天知、地知、梅花知!

其三·《在山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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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水间

太行山里的清晨,风很清,天很蓝,云很白,山很绿,太阳很新。太阳照到山上,照到树上,照到河里,照到山村里,照到山里人家的院落里、篱笆上。

山村很美,依山而居,上下参差,道路巷陌,错落有致,极尽变化,此间不知穿插了多少的巧妙心思,幽幽地透出山里人家生活的温馨与安逸,让人觉得,在这样的家园里度过的岁月才叫日子。

山村人家的院落很是讲究,院墙是石头叠成的,石头的大小、形状、颜色、疏密,安排得可谓自臻其趣,妙造自然。画画的人有时也喜欢画这样的院落,然而画里的安排总是多了几许刻意,少了一段自然。此中意味,理当三思。

人家的门楼是拱形的,有的门楼上有雕花,有的门楼上有门当。门额上多是“紫气东来”“洞天福地”“耕读传家”,还有“家和万事兴”“鸿福吉祥居”等。然而令我意外的是,有一家门额上题的是“在山水间”。我看着这四个字,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这个院落隐居了一位高人?他在尘间累了,倦了,厌了,到了一个岁数,不惯再与红尘厮混,便别了喧嚣,弃了名利,逃遁到这里,逍遥在山水间,也未可知。

“在山水间”是历来文人、艺术家特别是画家内心深处的追求与向往。

画家向往山水,是内心深处崇尚山水,因而在自己营造的山水图式里蕴藉了许多心思,这种心思不过是把人生羁旅的几缕乡思、几许不快寻一个有山有水的去处,引为知己,放浪其间,从而使自己在对家国、对昔时、对未来、对生命的认识与选择中渐渐悟出一个新的自我,使人格得以完善,灵魂得以安顿。同时在与江山风月的“神交”里,从天地间的阴阳交替、草木枯荣、云烟变灭里获得灵感,于是心中便有了奇思,笔下也有了意外。

清代画僧渐江,在人间有了一番经历之后,不堪现实的残酷与无常,便逃避到了山水间。他的心在山水风月的滋养下渐渐平复。他不仅在纸上找到了自己的山水符号,更重要的是,他对生命的意义也有了新的认识,他的心,他的灵魂在画里找到了归宿。他的清,他的净,他的静,他的一尘不染,他的心思仿佛山水间流出的一泓清泉,幽幽地给世间带来几许清凉。

五代画家荆浩一生隐居太行,在山水间,他不仅给后世留下了不朽之作,还妙悟出画山水的一套秘诀。他的“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乍看是山水画里技术层面的表达,但细细品来,却是人与山水、人与天地的关系。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但是后人画山水,对他的这个发现却不太在意了,画进山水里的人物大多是“巨人”。如此一来,丘壑就显得平淡无奇,画里自然就没有了那种震撼,此间少了什么,说不清也道不明。

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董源的《龙宿郊民图》等,山水间的人物都是如蚁如豆,有的比豆还小。如此小的人物,举手投足皆顾盼传情,生动至极。特别是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里画了不知多少这样的人物,人物的动作却无一重复,这种功夫恍似非人所为。如今山水画里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点景人物,这种手段似乎已不复存在,令人叹惜。

我画了半个多世纪的画,如今已到花甲,撕了多少纸,秃了多少笔,不计其数。兴致来时总想把人物安置到山水间,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有了快意与自在。渐渐地,这种心思也成了我的一种追求和向往。

我盛年离开故乡,来到喧嚣的城市,而今已满头堆雪,却又想复归乡土,也如同太行山上的那个高人一样,别了红尘,离了繁华,遁入山林,“在山水间”有一个院落,春来种豆种瓜,闲时养草莳花。这只当是一种奢望,一个美梦,闲来想想而已。

然而,我转念又想,此生无他长技,却有一支秃笔、一方老砚,还有几十年惯看过的人间风物、奇山异水。“在山水间”的向往,瞬间在纸上即可实现。或江、或湖、或溪、或渚,或藤荫、或疏篱、或竹林、或花坞,或东岳、或太华、或雁荡、或罗浮,下笔便是心思,图成已可卧游,即可望,又可游,还可居。

此生如是,不亦快哉!

其四·《人在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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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在 画 中

——观英培兄“花木扶疏”有感

英培兄,杞人也,故其常好“忧天”。

所谓“忧天”,当是居安思危,忧国忧民也,常怀家国之心也。

常怀家国的人必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这样的人必是一个善人,英培兄恰如是。他的善往往是为了他人而忘了自己。常把朋友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去忧、去思,去尽百分之百以外的力气相助。事后他便躲起来偷偷地高兴。他的纯粹,他的真诚总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亲切与温暖。他好酒,饮必尽兴,日子久了,便觉得他也像一壶酒,一壶老酒,一壶陈年老酒。

我与之交往将四十年,那时他还穿着军装。他好名人法帖,好读古人书,好与书家、画家游。不知自何时起又习画,喜弄花鸟。忽一日拿出来,笔下已成了气候,于是,朋友鼓动他办了第一个画展,在济南城里也就引起了一个不小的轰动。

此后,他便又躲了起来。

过了几年,又过了几年,他又攒了一批画,第二次拿出来亮相,这便是壬寅立冬前一日的“花木扶疏”。

我看了“花木扶疏”,老也不能平静。画展上的一花一木总在眼前翻片。我纳闷,英培兄戎马生活半生,之后又近二十年才从公文堆里钻出来,再之后才有了些许属于自己的时光。让人不解的是,他为何一下笔就到了这里。

我想了许久,似乎当是如下脉络:其一,笔墨是画家的看家本事,画里的乾坤皆由“一画”来定夺。所以,最终看的是手上的活。英培兄卧薪几十年,笔已成冢,墨也成池,加上他感知敏感,积学甚富。诗书已变化了人的气质,所以,下笔也就有了一个高度。此谓厚积而薄发。

其二,由于他没经历过学院派所谓“系统”的造型训练,这恰恰成就了他。他在形的追求上多了自由少了藩篱。他借来古人,通了造化,而后他又以他那老辣而婀娜的书写,纵肆而潇洒的放胆直取,写出的全是他心里的形。这种形恰好与“似与不似”相合,妙不可言。此谓“重意而轻形”。

其三,古人所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此言当是不虚,画家画了一辈子的画,追古人,师造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向外求,向内找,最后沉淀的全是自己,画格就是人格。英培兄有中正仁和的品行,仿佛古之怀玉者,内心醇厚而大明。所以他的画,从里向外地渗透出一种冲和恬淡的美,这种美不在表皮,是在内里。此谓冲淡而内美。

回头想想,从古至今有高度的画家,习画不分先后,不在早晚,像吴昌硕、黄子久都是四十之后才拜师学画。齐白石先生六十岁之后才开始变法。由此可知,画家要紧的是手上的功夫,比手上功夫要紧的是感知,比感知要紧的是修养,比修养更要紧的是人格。如能这般,画家才可能有成。

英培兄当如是。

其五·《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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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

我父亲生前在我们当地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打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就给我弄来三本字帖让我临,他说:“字是一个人的门面,一个男人活的就是一张脸”。

一个男人活的就是一张脸,这句话影响了我的一生。

说起来,只要是识字的中国人,都能写毛笔字,但是写好字,却是极不易的。

写字是要有师承的,师就是帖。不临帖一辈子也别想把字写好。所以,过去中国的传统教育课程里都有大仿课,仿是什么,就是摹仿帖,这是起步。

中国的书法传统太丰富了,太完善了。这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里面尽是一颗颗的明珠在那里闪光,我们何不借来这束古贤的灿烂之光,照亮自己的艺术之路,这是捷径!

乍一临帖是很枯燥的,看一眼写一笔,顾了形顾不了笔,直摹的胸中郁闷,长嘘短叹。于是,弃帖自造,痛快自在,随手而划,自以为得意。但,这般自在的写,一年两年,十年八年,总是日复一日地重复,写熟了,也写油了,自己还以为有了风格。终于有一天明眼人知,这不是风格,这是“野狐禅”,于是便傻了眼。

于是再从头开始,白白浪费了时光,糟践了纸墨不算,最要命的是手上沾染了一种习气,这种习气很缠人,很难甩掉,时间越长越顽固,从事艺术的人,最怕手上有习气,这种习气不去,一生都为其所害。

习气是一种低级的习惯,是一种起点很低的见识,它陋而顽劣。如果在将习气看成风格,更是大谬。然世间此类所谓书法家不乏其人,且自誉不凡,招摇世间,甚而从者如流,贻误后人。

此等现象有谁站出来说,此是陋习,莫相效仿,如今哪有人这般不识时务。思来真是可叹!

写字的高境界便是书法,书法是很讲究的,不是把字写好了就是书法,书法里要有境界,有品格。这就要求写字的人要各方面的修养,最重要的是人格和学问。学问来自于很多方面,最重要的即是读书,读书多了,久了便能化解人的习气,提升人的品格,变化人的气质,自然笔下的字也随之有了不一样的气息。

但,也不是完全如此这般。世间也常见同道读了很多的书,但那字一年一年,亦复如是。这大概是学问和实践的接合点没找到,这个点有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这就牵扯到一个人的“敏感度”,这个敏感度“又叫“天才”。天才是存在的,我们的古贤都有诸多的诠释。但天才是靠学问来滋养的,滋养到一定的火候,它才能迸发出来,蒙养不够,这种“所谓天才”,将会一生都无出头之日,白白地枯萎在躯壳里。

写字是需要下一番苦工的。不信,当你看了潍坊博物馆复制的明代赵秉忠的状元卷子,你就从心里佩服古人的功夫。在那个限定的时间内又做文章又写出这几千个如此工正,一字不误的卷子,这才是真功夫,硬功夫。中国昔时的莘莘学子,十年寒窗里,不仅是读书,还练就了一笔好字,这状元真不是白给的。

中国的很多艺术门类里,讲的、要的就是功夫,功夫不到,其他层面更谈不上。

临了很多帖,手上有了功夫,随手拈来,很是熟练。但,书法里更高的追求,又须要把这“熟”有意避开。郑板桥说“画到生时是熟时”。书法也追求“写到生时是熟时”,避熟就生,才能纯朴、厚重、不然手下把不住,过于熟练便成了油滑,就会无中生有,画蛇添足,就染上了花拳绣腿的习气,这叫做“不好好写字了”。

写字如同做人,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这是精神层面的升华,这也象李卓吾的童心说一样,从纯真到老炼,从老练再回到纯真,这是人生的一个圈,也可谓是书法艺术的一个圈。书画家八大山人,从物质上的富有,到一夜之间一切化为乌有。他内心深处那种烦恼,那种挣扎,那种怨气,那种愤恨,那种绝望,充满了他的整个灵府。但经过后来的出世入世,几个来回的折腾和洗礼,他渐渐地把心里原有的块垒,一天天地化解了。他的心,他的灵府最后清了,净了。他的心最后象山涧里流出的一泓清泉那样澄澈。所以,八大山人的书法才有了一般人不可能达到的净境。

临帖要活到老,临到老,二十岁时临,五十岁时临,直到耄耋之年还要临。只是这期间的感受和体悟是大不一样的。就像一个人从青年、中年、到老年品读老庄一样秒。这也与古人所说的读书的那几个境界即:门中窥月,推窗见月,和台上玩月相似。这就是中国的文化内涵,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妙处所在。书法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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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济南有个芥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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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有个芥英社

济南有个芥英社。

这芥英二字大概取其渺小、微小之意。如庄子所说:“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小到这样如同茫茫大地上谁都不知道的一棵无名小草。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起这样一个如此谦卑、内敛的社名,让人觉得此中意味深长。

芥英社里有六位画家,他们都是从事花鸟画创作的。中国画里,无论是山水、人物、花鸟的创作,都是极讲究人品高下的,人品即是画品。画里的一笔一画,一草一木,都是画家心性的外化。人的品操,直接关乎画的品格,画的气象。这六位画家,他们个个胸次不俗,风流倜傥,且虚心谦退,正所谓人人是谦谦君子。

从他们的画里,从里向外透出一种雅正之气、清新之气、书卷之气。画里有书卷气,并非在画面上题许多的诗,或名句,弄不好,反而是满纸俗气、浊气、恶趣。书卷气是画家通过读万卷书,胸中有天下奇山水,久之,变化气质。正如古语所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人有了这种气质,他的言语顾盼,举手投足都是儒雅的,所以,笔下写出的东西自然高雅不俗。芥英社的六位画家,皆是勤于读书,善于思考之人。而且他们笔端聪明,所以下笔不落世间画史蹊径。这种气息不是故作的,是自然的流露。这是每个从事中国画创作的人都为之向往的境界。

一个画家,画一生的画,这一生锤炼的就是这一画,这一画就像中国画给每个画家设下的一道坎,过不了这个坎,说得天花乱坠,一生也难窥其中的堂奥。所以石涛说:“一画也,无极也,天地之道也”。画史上,自元明崇尚写意,重画家人文情怀的抒写以来。每个大画家都是个顶个的大书法家,像赵孟頫、王蒙、倪云林、黄公望、八大山人、吴昌硕、齐白石等。这些前贤,从法内求法,到法外悟法,终其一生证得个人笔下的这一画。芥英社的同道深谙此间三昧,作品讲究书写,用笔皆自书法中化出,无论尺幅大小,下笔都是意趣,明眼人自然能从中看出他们在书法上所下的功夫。

书画在很大意义上是一种内修,向内看,向内找,使自己这颗心宁静下来,不为红尘间外物、名利所羁、所圄。在解衣般礴中得到清幽自适之乐,在歇息自己灵魂的这片乐土里,修炼的方寸莹然。从而完善人格,使人生得以圆满。芥英社六位画家,他们之所以栖遁于世间一隅,以如此谦卑的态度,敬畏天地,敬畏艺术,因为他们知道中国画最终的追求是什么。这就是他们的内涵所在,也是他们超然的处世之道,这也是他们的厚度和高度。

中国画发展到了今天,窃以为在中国人物画里还有较大的发展空间,而山水和花鸟的艺术空间已经被古人挤占得所剩无几,要再弄出点精彩来,难之又难。但有芥英社这样六位风流才俊,整日家在一起,诗酒流连、读书论道、取长补短,看山、看水、看白云,兴寄所致,解衣般礴。他们将来能在翰墨间弄出一番什么样的景象来,这是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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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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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眼前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记得倍儿清,这便是人老的基本象征和标准,近几年我觉得我异常迅速地达了标。

虽已如此,却依旧还是喜欢书,看见厚厚薄薄的书不翻拉几页,手总是发痒。但上午看了几句好诗文,午窗一觉醒来,那些诗文妙句已杳然不知何去。可去日的那些所闻、所见、所历,却不分时候地老往眼前来,而且清晰如昨,有时竟还形于梦寐,不想都不行。

只可惜的是,过去的这些记忆里没有古贤的诗文,也没有往圣的绝学,更没有能给世间带来太平与幸福的济时学问。有的尽是些昔日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子里的人和事,以及村子里的田畴阡陌、海子老井、菜畦篱笆、瓜圃豆棚、碾道磨坊、古窑荒塚、杨槐桑榆、梨枣桃杏、种麦收秋、看场护青、青纱帐、芦苇坑、蚯蚓唱、蝼蛄鸣、燕子麻雀、知了蜻蜓、天上过巧云、地下飞流萤、禾道铺斜阳、雁行逐秋风、爆竹声里守旧岁、蓬窗烘砚夜书红、踩高跷、闹花灯等等等等这些说不完道不尽的乡间风物与俚俗风土。

这就是我的家园。

这个家园不但给了我生命、形骸和灵魂,还把家园里这所有的一切都慷慨的赐予了我。这个村子民风淳朴,邻里相善,我在这个荒村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清欢岁月里与村子里的黄发野老、垂髫村儿整日家厮混在一起,泥里来土里去,玩的昏天黑地,无忧无虑的度过了我的童年。这个家园的一切都装在了我的灵府里,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由于这种刻骨铭心,从小就豢养出了我的“恋家癖”。这种“恋家癖”小时初成,长大如故,老了依旧。人说这是“农民式”的恋家,此言如是。我祖辈农民,根柢在斯,此“式”深入灵府,久之奉为心志,且愈老弥坚。

小时恋家,恋的母亲都纳闷。走亲串友天再晚也要闹着赶回来,就是到姥姥家也是如此。有时母亲和姥姥说话说到很晚,晚饭后月亮升起老高了,也要让姥爷打着灯笼推着小车送回家来。

大了、老了恋家,恋的不能自已。上大学时,入学的前两个星期,心里无着无落,睡不好觉,上不好课,实在无奈时只好一个人跑到市里邮电局,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心里才算着了点稳。一两个月以后我的心才渐渐地安妥下来。还有一年腊月里,与一干朋友去国外旅游,这半月对我来说煎熬甚于享受。因为在这个时间里,故乡中国马上在瑞雪里迎来春节,而在国外则是三十五六度的炎炎夏日,这种极大的温差和时序的颠倒,仿佛把人从时间隧道里一下子又拉了回去。使我从内心深处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去国怀乡的漂泊感。这种漂泊感一阵阵的袭上我的心头。我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过,立马结束行程,回到故乡。

还是一年的大年三十,这一年是母亲过世的第一个春节。吃过午饭,我稍躺了一会,便和儿子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赶到老家坟上请家堂。这个点已是乡间下饺子的时候,只听得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村路上不断请家堂的庄乡,一股浓浓的年味笼罩着周围。我与儿子跪在父母坟前,一缕斜阳照到我和儿子的身上,也照到父母的坟茔上。此时北风凄紧,枯草萧瑟,我听着鞭炮对着眼前仅隔三尺黄土的故人,心想这个村子曾是生我养我的家园,如今老宅还在,只可叹故人驾鹤西归。人去院空。家园咫尺而不能归,却要在斜阳残照里赶回几百里之外的他乡,真真地是“反认他乡是故乡”。人在世间,流离飘零,如此无常,我的心里一阵凄楚与悲凉,鼻子一酸,眼泪涮一下流了下来。此时,我方体会到古人为何无论发了大财,做了高官,都要“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告老还乡”的内涵和意义。

古人以“荣归故里”,作为一种最是圆满的人生理想。但这种理想谈何容易。俗语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一个人浪迹在外,寄人篱下,无依无靠,清冷孤寂,功不成名不就,特别是每逢佳节更是凄惶零丁。“浊酒一杯家万里”,此时只好孤自伤感徘徊,孤灯下呵开结冰的秃笔,将那万般思念寄托在八行书里,可这种寄托成个月甚至几个月才能到达亲人手上。那种期盼,今人是无法想象。所以,这就很自然的有了“乡愁”。“乡愁”在古人那里是真切的,是沉重的,是揪心的,也是刻骨铭心的。

而如今说到“乡愁”,已觉得它酸了、腐了、朽了、矫情了。如今的“乡愁”二字已悄悄地躲到字典里去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代人手里拥有古人所不能够的玩意。但,倘若眼前忽然间切换了另一个空间,自驾车、客车、高铁、甚至连飞机也不能够的时候,那种内心深处渴望回归家园的念想,会一阵阵地向你袭来,此时的“乡愁”这两个字又会从字典里一下子冒了出来。它让你发呆,让你心焦,让你心神不宁,让你寝食难安,让你潸然泪下。于是,它不酸了、不腐了、不朽了、也不矫情了,而在瞬间成了一种比古人更甚的沉重和刻骨铭心!

其实,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人的家到底在哪里?按佛家的说法,过于执着于此,是一种暂时对抗永恒并无多少意义的事。这也是一个自古至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但越是这样的事,越是让人去求、去证。特别是人有了寂寞与孤独,摊上了坎坷和苦难,更想从内心深处去追问它的意义所在。像苏东坡在他心灵上最是孤独无助时,使他再次又想到了此处。是他的侍妾朝云对他说“能安心处即是家”。这使得苏东坡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人在哪,哪就是家,何为永恒,当下便是。

以此看来,活好当下是人生最接地气的事。

人在尘间,不是仙客,也非羽流,困了要睡觉,醒来要尿泡,人间烟火半日也少它不得。一天里的那三个饱,一个饱找不够,就会坐卧不宁,心里慌慌。所以,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要有一个家。这个家无论大小,无论富有与贫穷,无论阔绰与促迫,只要在这个家园里能心安理得,自由自在,这便是家。人的亲情,人的繁衍,人的天伦之乐,人间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只有在这个家园里,才能得以淋漓尽致的演绎和释放。华夏民族才能永葆生生不息的活力,国家这个大家才能福祉昌延。

人有了家,还要把心安在家里,象王朝云劝苏东坡的那句话,有了这种感受,这个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使当下升华为永恒,从而延长生命的意义。如若没有这种感受,家园再豪华,风景再美,空气再清新,负氧离子再高,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家园主人,而是一个“过客”。人在此间,脚底是轻的,人心是浮的,像无根之草,也像水上浮萍,更像是春风里飘荡的柳絮。也会惶惶兮心神不宁,戚戚然郁郁不快。

中国人最不能忘怀的是家园,最不能忘记还有一句话:“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这句话已无从知道是何人道出,这句话在中国说了一代又一代,从乡间到都市,妇孺皆知,好像是它能与时俱进,总不过时。它象一杆秤,又象一面镜子。人生在世,无论脸面大小,在天底下能把腰杆挺直了,就不能不敬畏这十个字,不然,总会被世人所齿冷。

家园,中国人自古还惯以称为:故乡、故里、故宅、故园、桑梓、梓里、乡关等等。无论在诗里、词里、文章里看到这熟悉的字眼,心里总有一种别样的亲切与温馨涌上心头。因为这里是一个人生命的起点,也是人生圆满的终点。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地球的那个点上,只要有了坎坷、磨难、无奈与委屈,首先想到的还是这个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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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八·《瞻岱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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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岱小记

古人云:“夫登览,古今乐事也,泰山,天下奇观也”。

登览天下奇山水,可豁胸襟,散怀抱,惬平生,得永年,真人生快意事也。此等乐事,唯属世间闲人,尽日营营于红尘名利者,弗能消受其一二,苏长公所谓:“江山风月本无长主,闲者便是主人”,此言如是。

余借居历下四十余年,尝登临泰山不下十数。然每每忽忽而往,匆匆而归。山中曲房深树,百灵万籁,未见其一二,故多未尽之怀,往往归而空叹其胜。实有入宝山而空手归之诮。

世之游岱者有二,求丽、求奇是也。求丽者众,而求奇者少之又少。前者好择春秋佳日,此时,登者如云,肩摩袂接,蚁旋鱼贯,山为人占,处处喧聒,如至市肆,最是不堪。而后者则趁天地清肃,万木或脱,山中游人寂寥之际,登临山中。岩岩泰山,唯我独览。此时,可游、可览、可思、可想、可盘恒、可怪啸、可依古松假寂,可临流泉涤心。此中快意,唯可与知者道也。

登岱,天门以上,始觉大爽,人在天门极目南眺,天风荡荡,涤人俗怀,李太白“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句,真不虚也。步出天街,唯觉青天在上,移步易景,令人应接不暇。人在此间,白云往来,若雾、若气、若纱、若絮、若欲宿人衣袖间。适时,豁然四望,碧汉万里,人世远矣,俗累消矣,超然物表,幽怀杳然天际。于是乎,凭栏徘徊,流连踯躅,不知夕阳之奄奄将坠。山风猎猎,使衣袂飘举,更乱我白发如麻。

昔时,先母一生未涉名山大川。家父殁三年,先母自里中来济小住,诸姊驱车,踏青郊廓。道中止憩,环顾间,先母忽涕然泪下,遥指一山大恸,曰:“汝父在此山中矣!”言讫,悲泗淋漓。问为何山,或曰:“此泰山也”。一家大愕,唯围而慰劝,不知所以。岁月飘忽,先母仙去将十五载矣,往事如烟,思之怅怅。

回溯万古,往来岱宗封禅,以求江山永固者,帝王意也,“登泰山孔子意也,登泰山而小天下者,孟氏意也”。登泰山未至岱顶而知“一览众山小”者,诗圣意也。未登泰山而知先父仙栖此山中者,先母意也。噫!泰山之高、泰山之灵、泰山之容纳万有,泰山之天下奇观,信然!

所谓瞻岱记,无非余自少壮至老苍往顾泰山,于山中所见、所览、所思、所想,偶有会心,便欣然而受。更以古人所谓“目识心记”之法,将之松涛云壑,绝壁冷泉,云烟变灭,黙记于心,觅往圣先贤登眺之迹,慕其芳而感于怀,形之诸图,以为鸿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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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九·《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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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客

小时候就着迷画画,迷的昏天黑地,最迷的是鹰。因着迷画鹰,于是就向我的启蒙老师打听中国谁画的鹰最好,先生还真就郑重其事的告送我,南方有个岭南画派,那里有个画鹰的大画家叫高奇峰,他画的鹰像活得一样,天下无人能与他相比。从此,岭南二字就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岭南在哪里,那时只听说在很远很远的南方,在我的想象中总是觉得它应该是紧靠着南天边。多少年来都想着去岭南,连做梦都想!几年前真的做过一个梦,是在羊城一个已忘记名字的宾馆里做过一次夕时着地,曦时离地的一夜之梦。在岭南有此一夜之梦也算是一种缘分。此真可谓是岭南的匆匆过客!如今,缘已来复,我将伴着我的黄发垂髫,青牛野鹤往游岭南。

九百多年前,苏东坡也与岭南有“缘”,他却是从几千里之外流放到这个当时是瘴疠之地的朝廷罪臣。在这里的几年间他竟写下了几百篇在中国文化史上放着异彩的不朽华章。其中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的诗句,脍炙人口,妇孺皆知。如今已成了岭南人自豪的赞美家乡的名片。常做岭南人,当时的苏东坡只能是想想而已,说说而已,他没能实现这个愿望,他不可能实现这个愿望,因为这里是他被贬的开始,他的苦难还在后面,他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

相比之下,今人比苏东坡就幸运多啦,假如今天也有苏东坡同样的想法,即可去售楼处交个首付,这个愿望就能变为现实。但是有一点,岭南人还是把这些新邻视为客人,他们仍是这里的过客。

其实,人都是过客,你是过客,我是过客,古人是过客,今人也是过客。就是出生在这块土地上后来在中国青史留名的那些名相、诗人、武将,高僧、画家、音乐家、革命家、文学巨匠、理学大师也都是匆匆过客。江山是主,而人是客。从古至今,亘古不变。

对于生命的意义苏东坡其实比谁悟得都深,在总结自己的一生时,他说他自己:“身似不系之舟”。这岂只说他自己,世间众生皆是如此。虽然世人不一定都有他那样的坎坷和磨难,但自己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就是一叶不系孤舟。

此舟何时发,何时止,驶向何方,止于何处,自己皆是茫然不知。自己没有这个操控力,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这是人生的千古之恨,千古之痛,千古之憾,这种恨,这种痛,这种遗憾,一代复一代,无人能破,无人能释,无人能解。

人生既然如此这般,那就该尽量放慢一点脚步,切莫盲从于无端的快节奏,整天没完没了的紧跑、紧颠、紧忙活。就像一个行客,只顾匆匆赶路,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眼前的风景,却已经走到了终点,是为一生之憾。

如今有幸来到岭南,当登山看白云,攀树摘荔枝,下坑寻名砚,上岭品佳茗。谒山中名刹,让法性寺的清风吹去蒙蔽心灵镜台的尘埃,访名相故里,沾渥几许 “岭南第一人”的风雅灵气。再到西湖上当一次“西湖长”,轻轻的划着一叶扁舟,慢慢的、悠悠的玩味欣赏一番五湖六桥十八景……方才不枉岭南之行。

我虽匆匆过客,但有缘从岭南走过,岂不引以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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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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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是故乡明

岁月飘忽,似水韶华难留,俛仰之际,已是满头堆雪时候。昔日那些往岁旧事,如梦、如烟、如昨、如在眼前。

从古到今,人降生的地方大概是不能选择的,这仿佛应是造物的安排,比如有的人出生在簪缨诗礼的贵冑之族,有的人出生在世代为农的贫寒之家,有的人出生在天下一二等风流的都市,有的人却出生在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我就出生在鲁西一个普通而偏僻的乡村,是这片热土养育了我。这里民风淳朴,邻里和睦,乡间父老的那种坚毅朴实和善良,祖父、父母的勤劳与温厚,她们对亲戚的真诚,对邻里的友善,对幼小的呵护,对天地的敬畏,给了我人生最初的启迪。这片热土上的风土人情、乡野轶趣、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稼穑之艰、丰收之乐以及村子里的黄发野老、垂髫村儿,不仅使我拥有了一个充满人间清欢的童年、一个令人难忘的童年,也是后来我艺术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

源于三位故人给我的熏陶和影响,使我迷恋上了画画,最终有幸走上了绘画之路。

在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里,我干过临时工、当过民办教师、上过“社来社去”的大学、做过县文化馆的创作员、从事过报社编辑、还任过大学教师;我学过年画、剪过剪纸、刻过板画、搞过插图、创作过连环画。无论何时何地,几多蹉跎,几多变迁,几多落寞,都从未让我放下过手里的这支画笔。

而立之时,我怀着“江湖年少,偏爱纵横天下”的意气,走出故乡,别离故人,去寻找我的“一画”之梦。

在寄居他乡的生涯里,我问道四方,见非常人,行非常路。经历了几番人生磨砺,增长了几许行止见识,渐渐地降伏收敛了那为名利二字献媚俗眼的浮心。渐悟出古人所谓“十指之外,化工俱为长物”的意匠精神里所蕴含的良工苦心。追寻着古人既得造化之妙,又不失“士气”的风流高标,和那看似平淡如常实则幽深无际的境界与格调。方才使方寸间,有了不沾俗气,不染尘氛的自觉。踏上了归淡、归拙、归朴、归真的“返乡之路”。

在我花甲之年,故乡人民不嫌我俗,不弃我陋,营造了一个如此雅致的空间,使我的拙作有幸与故乡父老日日相对,此生真是滋味不浅!漂泊一生的诗圣杜工部在他的《月夜忆舍弟》诗里叹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走遍天下,何处无夜,何处无月,但他乡的月亮总是不及故乡的明。这只有经历过世间几番砺行之后,才能品出此中的意味。

家乡父老亲,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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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画家 李学明

1954年生于山东省莘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第6届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山东工艺美院教授,国家一级美术师,国画人物作品四次参加全国美展,作品曾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出版个人画集近30种,撰写艺术随笔8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