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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家,擦了擦身子就躺上了床,打开崔健的<飞狗>专辑,闭上了眼。

伸直双腿,脚底和膝盖窝都酸痛。

我想象假如我现在还在外面走,有多遭罪,我总爱玩这种幻想游戏,分不清是施虐还是受虐。

然后,我想起了那个白胡子老人。

我没说「白胡子老头」,因为我模糊地感觉,他就是年老的我。

他就是年老的我。

在他朝我迎面走来时,我突然意识到,那个时候,在我前面十几米走着的人,就是他吧。

十几分钟前,我从堤坝下的斜坡走到河堤上的道路,左手边是河,右手边是种植园,放眼望去,都是相同形状、倾斜了相同角度的红色铝制屋顶,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的。

在我往返了三趟商业街——每周六——之前,我来过这里,当时这条堤坝路两边的树都被砍掉了,两边都是向下的斜坡,长满杂草的土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条条灰色树枝。

我从堤坝下的斜坡上来后,就在行车的柏油路两边来回挪移,偶尔为了躲避几辆来势汹汹的汽车,我不得不摆脱主道,踩进草地。

来来去去几次之后,我在这条看不见一个行人的路上,看见了一个人,他穿着灰色的衣服,走在我前面十几米远处,大概和我一样,为了躲车,不得不紧贴着土地和柏油路的边缘。

也同样是逆行。

我当时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的,就像是冷不丁从杂草后面出现了,我以为他也是钓鱼的,在找钓位,我没在意,继续我的探索。

就这样再次过了十几分钟,面对千篇一律的景色,我已经疲乏了,收到家里人发来的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看了时间,我想自己会在一个小时内走回家。

收了手机,我垂下相机,抓着挂绳,任相机在膝盖附近摆荡。

要摄影的话,不要把相机抓得太紧。

右手边,又是一个可以走下堤坝的斜坡,我不打算走下去,原先的土地已经变成了两大片水田,一个具备至少三种明艳色彩的电塔伫立在附近。

我拉远焦距又拉回焦距,拍了两张,并不好。

一辆车从我的屁股后面倏地驶过,几分钟前,有那么一辆驶向另一方向的车使我想到远在北京的车文。

她真的配得起她现在的男朋友吗……

我又走到马路左边,十几步后,那个老人就和我迎面相撞了。

视线随着步伐上下颠荡,我瞄到了他的白色胡须,如同板刷贴在下巴处。

他戴着帽子,看不清顔色的脸就隐在帽子围住的空间内。

我要拍他,这是我今天拍的第一个人,也是一周时间内,我拍的第一个陌生人。

朝向他,在几步远的位置,我托举相机,推离胸口处二十公分,我摁下了一次快门。

他没有反应,在他贴着我向我身后走去时,我听见他的口中念叨着什么,他的声音很小很细,像铁锨表面被石子划过,看起来正和别人打电话,我瞥了他一眼,我想,又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吧。

我又回到马路右边,胡乱不知能拍些什么。

我回头望去,老人像条找不着家的流浪狗。

马路的表层散着模糊的白色反光,这条路上,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迷路了吗?

一辆车从身体右侧窜出,驶向老人的方向,我托举相机,拉远焦距,在车辆与老人交会的一下,我又摁了一次快门。

老人头也不转地走,歪斜着肩膀,一抖一抖,像上了发条的玩具。看着老人瘦弱的身子,我的心头连着泛上几点酸楚。

我的视线无法从老人身上挪开。应该是无法撤离。

如果手里能拿着一台相机的话,就不会显得这么狼狈了吧……

老人的轮廓越来越小,还是沿着土地和柏油路的交界,哆哆嗦嗦,像辆缺油的旧拖拉机。

偶尔因停在路边的车而不得不向路中间挨近一些,沿着车的表面。

他的终点在哪呢,我心生焦虑。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停下,这个画面太残酷,我的视线在老人身上寻不到终点,我担心视线会被吞噬,我终于还是扭回头,走我回家的路。

我一步一步晃悠着,突然,我迅速扭回头,再次看向老人。

老人的身体几乎化成了一个点,我知道我拍不到了,可是我还是迅速把焦距拉到最远,让象征老人的那一点留在屏幕上,最后摁下了一次快门。

然后生怕后悔不及那样,扭头走掉。

我在给我自己留下一个记号。

那个老人,穿着和我一样顔色的防晒衣,一样顔色的裤子,一样落魄的走路姿势。

我想起去年冬天,我爸说看见前面有个走道「拐了拐了」的人,到近处才发现是我。

那个老人的帽子里面,会是我的脸吗?

这也许是上天给我的一次警示,惊醒我,要是继续这样活,以后就是他这个样子。

但我只是诧异自己居然能活那么久?!

我之前就想过那样的画面:到了老头的岁数,手里拿着在那个时代已是落后工具的相机,走在街头,步履蹒跚,如老年痴呆,连蹲下身子取景都颤颤悠悠,让人担心动作随时会中断。

那时的街上,会出现一个拿着低保,用半个世纪前生产的卡片机拍照的老头吗……

我能接受那样的生活吗?我会过那样的生活吗?……那是我最坏的打算了吧,但我好像也并没缺失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