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猫智深的《时政记者读列国》系列第二篇）
一、
西班牙曾是因财政恶化而被媒体评出的“欧猪四国”之一，他们简称“pigs”，其中P代表葡萄牙（Portugal），I代表意大利（Italy），G代表希腊（Greece），S代表西班牙（Spain）。
西班牙的奇葩不仅体现在搞金融上，其转型之路更是让人瞠目。
上世纪70年代年是长枪党统治西班牙最后的岁月。当时连佛朗哥统治联盟中的教会都开始提倡改革，1970年4月，西班牙天主教派日报《雅阁日报》公开呼吁西班牙民主化。
(长枪党是货真价实的法西斯，希特勒帮助他们灭了西班牙共产党建立的共和国，他们也组织过2万人的“蓝色军团”帮希特勒打列宁格勒。）
面对汹汹民意，佛朗哥钦定的预备接班人、首相卡雷罗·布兰科亲自撰文回应，并强制媒体刊发。布兰科首相强调，与其说西班牙需要学习欧洲，倒不如说欧洲应该仿效佛朗哥主义。实践证明佛朗哥主义最优秀！
3年后，布兰科首相因为成为西班牙“第一个太空人”而成为举国笑柄。当时他正得意洋洋的坐在车里，结果被一颗炸弹连着轿车炸飞，越过一幢5层楼，平稳落在另一侧的地面。
下手者为西班牙闹分裂的巴斯克地区恐怖组织“埃塔”。
西班牙的改革之路也如同南非白人交权给曼德拉时一样，并不是因为白人统治者仁慈，而是当时经济已经几近崩溃。普通人生活困窘，举国上下都是抗议声，但再多的罢工和抗议，都不如首相被炸飞所带给统治阶级的震撼。
1977年，在佛朗哥死去两年后，西班牙国王卡洛斯签署《大赦法》承诺不对旧统治集团进行清算后，西班牙民主化转型的大门终于被拉开，用投票建立民选政府。
这时西班牙政府面对的首要麻烦，就是国内三个少数民族巴斯克人（擅长高炸弹）、加泰罗尼亚人（巴塞罗那就是这个地区的）和加利西亚人。
传统的解决路径有两种：1、继续佛朗哥政府的中央集权政策，不对少数民族地区搞特殊化。2、将三个地区划分为少数民族自助区，给他们特殊政策。
但此时不是民选了么，大部分西班牙人就寻思，凭什么给少数民族优惠政策，难道他们是人上人？
政府犯了难，毕竟选民可以用选票让他们倒台。
于是，迫于压力，一道看起来奇葩的政策就出来了：西班牙将全国都划分17个自治区，50个省被以文化分到这些自治区里。
既然少数民族能自治，那么所有人都自治吧！各个省的事务从此以后不用中央决定，各个省自己说了算，这么大家都平等自由博爱啦啊哈哈哈哈哈。
大家既然民主了，从此以后就各自管各自吧，人权、行政权和立法权全部下放给自治区！这还不算民主那什么算民主？（但财权在中央，以此来控制地方）
西班牙为什么必须要民主化转型化？这个看似奇葩政策能否成功？且听猫智深来絮絮叨叨吧。
二、
以中国人的标准来看，西班牙一直以来就是个散装国家。如果崇祯帝听说同时期的西班牙国王收税需要跟各地贵族商量着来，恐怕要笑掉大牙。
比如最富裕的阿拉贡地区，由贵族组成的地区委员会就经常驳回王室的要钱要求，还限制王室的花费，一度让当时国王查理五世的宫廷发不出工资。
西班牙国王过得如此憋屈，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在咱中国观点看来是“得国不正”。
咱中国好汉们得天下，基本都靠“枪杆子”，谁敢不服就铲平谁。“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威风凛凛打天下，就要堂堂正正坐天下，还要将天下的铁收到长安铸造成铁人，让各地再无反抗力量。
不同于东国大唐的英雄好汉，西班牙国王的扩土开疆之路大多靠牺牲自己的幸福和“性福”，
一代又一代国王们跟统战对象“和亲”，委屈他一个，幸福全西国。
比如，西班牙的最终统一就是卡斯蒂利亚、莱昂、加利西亚与安达卢斯的共主伊莎贝拉与阿拉贡、纳瓦拉、巴伦西亚与西西里共主费尔南多联姻的结果。
而两位联姻者名下的土地，许多也是由他们祖先采用联姻模式获得的。比如伊莎贝拉手里的巴塞罗那，就是其祖上阿拉贡女王通过跟当地的贝伦格尔伯爵联姻，生了个儿子成为两地共主。
如果说我们封建时代建国模式是“吞并”，那他们就是“合并”。他们国内的大量贵族根本没被铲平，各地都有着一定程度的自治传统。
而且人家的文化，自古以来就不会对君主绝对服从。我们的封建社会，讲究“化家为国”，用儒家的理论，将家庭中的父子关系扩大到全国，即皇帝就是“君父”，贵族们作为“臣子”，贵族要把皇帝当爹一样“听爸爸的话”。
但西方有个耶稣教，竟然宣称包括国王在内的所有灵魂在上帝面前都平等，而不是国王的灵魂天生就是贵族们的灵魂的爹。既然灵魂平等，那世间事物大家就商量着来吧。
在如此一个散装国家，其国内的少数民族自治程度更让我们瞠目。
西班牙境内主要有三个少数民族，分别是后来把首相炸成“太空人”的巴斯克人，最富裕的加泰罗尼亚人，以及西北角的加利西亚人，三者总计占人口27%左右。
巴斯克人素以彪悍著称，阿拉伯人几乎占领西班牙全景时都没有攻下巴斯克地区。西班牙王室也一直认可他们的自治地位，巴斯克人可以跟国王协商所需缴纳赋税数额，有与世界各地通商的权力，还能在西班牙其它地区设立自己的海关。
巴塞罗那所在的加泰罗尼亚，当地人也保留着自己的行政、法律、财政和经济体系长达数百年，并发展成为工业的集中地和西班牙最富裕的地区。
三、
1931年，波旁王朝末代国王阿方索十三世跑路，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建立。
5年后西班牙举行大选，大多数人将选票投给西班牙共产党领导的左派联盟，左翼的人民阵线政府成立。
但当时的左派都信斯大林主义，而斯大林是以大清洗而出名。
人民阵线上台后也搞斯大林那套，即通过搞农村集体化来夺取地主土地，通过文化运动来清洗教会人士，以防范“第五纵队”为名搞肃反扩大化。（可参考霍赫希尔德的《西班牙在我心中》以及博洛滕的《西班牙内战》）
西班牙成为斯大林主义的试验田。
左翼政府同时得罪了地主、资本家、教会，以及其背后的军队。反对者称，当时的西班牙左翼政府大规模没收农田;强制关闭天主教教堂和学校并掠夺其财产；私人房屋和财产受到攻击与掠夺;广泛的新闻审查；以及许多地区的地方政府被左派强行接管，通过高压手段组成权力机构。
1936年7年，在摩洛哥的佛朗哥起兵，西班牙内战开打。
佛朗哥是军人出身，他所在的家族历史悠久，200年来连续六代人都成了海军军官，其中几人得到了将军的军衔，其中包括他那捞到中将军衔的父亲。
出身在这种家庭，佛朗哥官运亨通。
21岁时，佛朗哥成为西班牙军队里最年轻的上尉。
28岁时，他全权接管摩洛哥海外军团的指挥权。
33岁时，佛朗哥晋升为军队准将，俨然已经成为整个欧洲最年轻的将军。
44岁时，几经沉浮后拥兵北非的佛朗哥起兵。
当时，地主们希望保留土地财产的既定结构；资本家希望保证他们管理工业和银行的利益不受工会干涉；军队希望保卫他们在国家内部作为核心组织的地位；教会希望保存在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权。他们团结在佛朗哥领域，在财政、军事和意识形态领域发挥作用。
在国际上，纳粹德国和意大利还亲自下场，帮助佛朗哥绞杀这个左派政权。
历时两年八个月，佛朗哥消灭了西班牙共和国，仿效德国纳粹在西班牙建立了独裁统治。
四、
获胜后的佛朗哥以长枪党、教会和军方三部分为核心组织了政权，并获得地主和资产阶级支持。
佛朗哥在国内继续采用法西斯的方式进行统治，在当时的西班牙，除了长枪党外一切的政党都遭到取缔，一切社会活动都被禁止。
佛朗哥将立法、行政和司法权集于一身，还独揽了各部部长、所有军政要员的任命权，甚至连国内的主教任命权都由他说的算。
在文化领域，佛朗哥自诩为基督教文明反抗西班牙共产党唯物主义的桥头堡，在全国提倡新十字军的“国家天主教教义”精神。
在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上，佛朗哥将权力集中起来，不再搞地方自治那套。尤其在对待巴斯克、加泰罗尼亚等少数民族地区不搞任何特殊化，甚至在公共场合讲少数民族语言都会被镇压。
虽然是法西斯政权，但佛朗哥明智得没有全面卷入二战。
佛朗哥的家族是一个有积淀的世家，他们亲身经历了西班牙王国从兴盛走向衰落，在一代代传承中积累了足够的见识。这种家族沉淀，猫智深认为是帮助佛朗哥做出明智选择的关键原因，西班牙王国200年的衰退他们家都见识过了，自然能在纳粹德国勃勃初兴背后发现其败亡隐患。
二战期间，佛朗哥多次拒绝了希特勒对其进攻直布罗陀海峡的建议，对英美保持了中立，这也让其在战后得以维持统治。
1945年后，欧洲又迎来冷战。西方那群孬种，为了防备苏联，竟然拉佛朗哥入伙，与其签订了《美西共同防卫援助协定》。
根据该协定，美国有权使用和开发西班牙8个空军基地和2个海军基地。作为回报，西班牙的法西斯统治不仅得到承认，还获得美国提供的战略物资和武器装备等军事援助以及经济援助。
西班牙虽然获得美国的军事保证，但由于其统治方式与西欧主流的民主思维相比太过于奇葩，其法西斯背景让其没有合法性，深怕被颠覆的佛朗哥在掌权后的二十年内都采取“闭关锁国”措施。
为了落实“闭关锁国”，他在经济上提倡“自给自足”，即主要依靠本国资源和力量发展经济，而非依赖外部投资。
他还采用类似计划经济的统制经济，通过国家计划和行政命令发展重点领域。为了保障生产，他还禁止工人罢工、农民抗租，同时也禁止资本家随意解雇工人。
但历史一再证明，闭关锁国只能带来落后。从1939年内战结束到1952年配给制消失，西班牙经历了一个粮食严重短缺和贫困的时期，几十万人被饿死。（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搜索1939-52年佛朗哥独裁期间西班牙的饥荒）
即使在50年代得到美国援助，由于市场经济体制发展的不完善，西班牙企业的创新能力、生产效率、经济效益与国际竞争力也持续下降，政府当局的财政赤字还年年激增，国家预算的赤字超过了20%。
到了1960年，西班牙的人均GDP收入只相当于二战战败国德国的1/3,意大利的1/2,甚至比亚洲的日本还低。
五、
西班牙那个区位，周边国家那么富裕，自己那么穷，佛朗哥没办法瞒住西班牙国民。
佛朗哥意识到，再关起门来搞“自给自足”，西班牙亡不亡不知道，长枪党肯定是要亡了。
1959年，佛朗哥决定开始搞西班牙版的开放，即接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共同为西班牙制订的“稳定计划”，走经济现代化道路。
“稳定计划”目的在于通过取消统制经济和自给自足，恢复市场经济原则和对外开放局面，实现国家经济的全面振兴。
其内容要点包括：
一、要引进来。放宽乃至取消对外资的限制，积极引进外资及国外新技术；
二、取消对国内没有竞争力产业的保护。逐步取消对外贸易数量上的限制，用关税调节进口，让更多的外国商品进入国内市场；
三、让国内货币比塞塔回归真实价值。使比塞塔贬值并成为可兑换货币；
四、逐步取消国家对经济的行政干预，使市场机制发挥作用，减少财政赤字。
“稳定计划”带来西班牙之后15年经济的高速发展，他们也形成自己以汽车制造、旅游业和劳工输出三样产业为代表的经济支柱。
旅游业是西班牙的第一个增长引擎，常年GDP占比超过10％。啥概念，中国房地产消费占GDP的比重在最高时达到也就16%左右。在1974年，有34万游客来到西班牙，欧洲游客占比超过八成，且大多来自德国、英国和法国。他们让封闭的西班牙见识了资本主义治下人们的生活。
劳务输出是西班牙的第二个引擎。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工人出国去法国、德国打工，用侨汇填补贸易赤字。他们也带回来外面世界的真实景象，让西班牙不可能再重新关上大门。
以汽车为代表的工业是第三个引擎。从1958年到1972年，它以每年21.7%的复合增长率增长，1946年西班牙有72000辆私家车，到1966年超过100万辆。
“稳定计划”非常成功，换来西班牙在上世纪6、70年代的增长“奇迹”。1962年到1973年，西班牙工业生产总值年均增长10.7%，1961年到1971年，西班牙国民生产总值年均增长7.6%，这样的增速在当时仅次于日本。到了1974年西班牙人均GDP到达西欧国家80％。
但佛朗哥的改革仅限于经济领域，在政治领域却举步维艰。
不管经济怎么发展，西班牙内部仍旧只有长枪党一个合法党派，议会也不过是佛朗哥的橡皮图章。
改革也没有触碰到利益集团两个最大的蛋糕：土地改革和金融体制改革根本无法推进。
西班牙的分配制度更糟糕，工人的工资被压倒很低的程度，没有工会为他们的权力进行主张。在西班牙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区，有95%的工人每天如果只工作8小时，都不足以满足其最起码的生活需求。（本数据出自论文《转型正义在第三波民主化国家之发展》）
当时，平均有两个孩子的普通家庭需要12000比塞塔的月收入才能维持，但法定的最低工资是每天120比塞塔。想维持生活？那就加班996吧。
六、
佛朗哥集团的合法性是完全建立在经济发展上，其政权就像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但一场经济危机袭来，发展停滞，风流就会被雨打风吹去。而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是从来不缺的。
对于一个像佛朗哥政权这样的大地主阶级反动政权来说，进行这样的努力（改革）就是为它自己的分崩离析播种。这种行为代表着创造一个庞大的（工人）阶级，这个阶级对政治是忠诚还是冷漠，将取决于经济。这也代表着权力向银行家和实业家的逐步转移，与狭隘的佛朗哥政权精英人士相比，前者的利益导向与取舍受到的国际影响要大得多。---------《民主的胜利：西班牙政治变革的进程》
1973年，全球性石油危机来袭。国际油价从每桶1.64美元飙升至14 美元。
1974年的第一季度，电价上涨了15%，汽油上涨了70%，取暖燃料丁烷上涨了60%，交通费用上涨了33%。仅在年初，通货膨胀率就已经超过了25%,与此同时工资的增长却固定在15%。工人们的生活愈发困难。
《旧制度与大革命中》中写道，革命实际上并不是发生在人民最受压迫的时候，而是发生在原来压得很紧，然后逐渐放松的时候。
西班牙的人民经历了经济的高速发展，再难忍受回到过去。在西班牙共产党等地下党派组织下，西班牙工人们掀起了数以千计的罢工。仅1976年第一季度，西班牙便发生了 1.8 万起罢工，这可是只相当于我国一个省的地方啊！
巴斯克的分裂势力也在蠢蠢欲动。埃塔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暗杀、绑架和爆炸。仅仅在 1978 年到1980 年 两年间，就暗杀了300余人，其中包括7个市长。
西班牙深陷在“中等收入陷阱”中，而且还更遭。什么样的转型是西班牙需要的？他们又将以何种步骤实现这种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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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参考资料如下：
《民主的胜利： 西班牙政治变革的进程》 [英]保罗·普雷斯顿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国有企业改革 中国的实践和西班牙的经验》王建铆，史璞兰 上海远东出版社
《严泉：重识佛朗哥：西班牙式的保守主义政治家》上海大学历史学系教授严泉 出自《爱思想网》
《万昌华：西班牙走上民主之路的历史考察》出自《爱思想网》
《西班牙如何终结独裁？美：炸死佛朗哥接班人》出自《参考消息网》
《民族自治与政治整合——西班牙民族政策评析》巨英
《西班牙_从政治转型到现代化》冈萨罗·加兰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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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研究——以加泰罗尼亚问题为例》齐付清
《20世纪70年代西班牙政治转型研究》钟雪霞
《西班牙国企改革经验与借鉴》赵海峰
《全球人均名义GDP排行榜（1960-1969）》网友北海居 出自雪球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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