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6月,36岁的朱德终于下定决心,由四川沿着长江东下,去往上海。
朱德去往上海,主要是办三件事:
第一,要去往一家法国医院。
原因很简单,朱德要彻底根治吸食鸦片的恶习。
第二,要考察上海。
彼时的上海,其实就是帝国主义在远东的一处基地,极少数人靠着极端的压榨剥削、贪污腐败,迫使极多数人昼夜工作不休,朱德想要彻底看透这个苦难炼狱,然后打破它。
第三,要拜访孙中山、陈独秀等革命领袖。
此时的朱德,正陷入迷茫之中,他希望有人能够为他解惑,他希望加入一个能够拯救中国、解救百姓的伟大组织。
在这个如今考公都要被嫌弃的年纪,36岁的朱德终于从绝望与挣扎中爬了出来,也从此走上了一条崭新的人生道路。
那么,36岁之前的朱德,又经历着怎样的绝望与挣扎?
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四川仪陇李家湾,一个贫苦的佃农家庭迎来了一个新生儿。
后来的朱老总回忆,他年轻时候曾听亲戚们说,当时他的母亲正做饭到一半,将他生下来后放到了床上,又继续去做饭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在朱老总的回忆中,他对于母亲的最深印象,就是她似乎无论何时都是在煮菜烧饭、扫地担水,并且总是挺着一个大肚子。
这也难怪,因为朱德的母亲前后一共生了13个儿女,由于家里穷,夭折了5个,仅活下来了6男2女,朱德是第三子,前面还有个姐姐,且那时候的朱家还没有分家,朱德与父辈祖辈都在一起生活,所以朱德的母亲总有干不完的活。
由于朱德的伯父并没有孩子,因而在朱德两岁的时候,父亲将他过继给了伯父。
朱家很穷,即便四川能够产盐,但朱家也只能买得起那种又脏又黑的烂盐,炒菜的时候甚至舍不得放,就是将少许盐溶入一个碗里,把菜往盐水里一蘸,就算是吃了盐。
大家庭人口众多,再加上被地主剥削压榨、地方官吏各式各样的收税名目,朱德从小就基本没吃饱过、没穿暖过。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尤其是在那个吃人的旧社会,但凡有些能力,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多识几个字,以便将来考取功名,改变个人乃至家庭的命运。
因此,1892年的时候,6岁的朱德与他的两个哥哥,被送到了一间由本姓族人开设的小私塾读书,中午还能回家吃饭。
兄弟三人,老大没有读书的天赋,学得不好干脆不学了,就剩朱德跟二哥继续念书,朱德也总算有了“朱代珍”这个正式名字。
小私塾的老师,其实只是开药铺的做兼职,能教朱德的不多,在学了一年之后,家人向一位丁姓地主恳求了好久,才将朱德转到他家开办的私塾去,朱德的读书费用没有任何减免,却只允许上半天课。
在地主家念书,朱德少不了被那些地主的孩子们欺负,譬如朱德自己摘的果子,就硬生生被地主家孩子抢过去吃了,并被他们嘲讽“猪不配吃”。
生活在底层,朱德早早地见识到了社会的黑暗,地主家的孩子看到穷人家的朱德奋力向上攀爬,不仅没有拉一把,反而试图将朱德踹回原形,并不断嘲笑他的狼狈。
但朱德始终没有放弃,他咬紧牙关坚持学习。
朱德9岁的这一年,一场天灾席卷而至,干旱导致粮食大幅减产。
作为佃农,老朱家本就靠着租借地主家的土地种地吃饭,但地主可不会因为天灾的原因就同情老朱家,没有减租减息不说,反而以“日子快过不下去”为由,要对老朱家进行加租加息。
人穷志短,朱德的父亲不得不向地主跪下求情,希望地主看在他们向来本分勤劳的面上,不要涨租。
丁地主最终“大发善心”,决定对租给老朱家的田,只对一半进行涨租,另一半维持原状。
为了活命,老朱家至此分家,朱德跟着父亲到了另外的地方租田种地谋生。
分家之后,活更忙了,朱德没法再像之前那样每天都去读书,年幼的他不得不花费很多时间帮助家里干农活。
也就是这时候,朱德认识了恩师席国珍,席国珍字“聘三”,是个怀才不遇的寒士,虽很有学问,却总是屡试不第。
从席老先生这里,朱德知道了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列强入侵等一系列的国家大事,他在席老先生的教诲下,默默在心里种下了求学报国的信念。
这期间,席老先生将朱德的名字由“朱代珍”改为“朱玉阶”,意思是希望朱德的人生如玉石般高洁,如阶梯般升高,如白玉一样清清白白做人、扎扎实实做事。
到了1904年,朱德已经18岁,由于多年来都是借钱读书,朱德的父亲也实在是没法再维持下去了,打算让朱德弃学。
席老先生听闻此事,亲自找到朱父,称朱德是个可塑之才,只要朱德还想学,就可以继续跟着自己,不再收朱德的学费了,只要他自己带够食物、填饱自己肚子就行。
就这样,朱德跟着席老先生继续学习,也正是这份师生之情,使得朱德一生都对席老先生念念不忘,后来到了1960年的时候,年过七旬的朱德重返家乡,尽管席老先生早已仙逝,朱德仍坚持要到老师家中拜访,席老先生的孙子们并不认识朱德,经身边人介绍才知道,这竟是爷爷最为得意的一个学生。
1905年,记挂着席老先生的谆谆教诲,怀揣着家里寄来的两吊钱,朱德步行30多公里,去往仪陇县城参加科考,从近两千名学子中脱颖而出,考到了前二十名,中了秀才。
这个时候,如果朱德选择再进一步,那下一步就能成为一个举人,这样就有了做官的资格,也就有了实现阶层跨越的契机。
但朱德此时却对家人撒谎了,他与家人说自己还会继续考取功名,可家人们不知道的是,朱德实际上已经不想走科举的路子了,他要去读的是新学。
21岁的时候,朱德考入了四川通省师范学堂,进的是体育特招班。
朱德之所以要读这个特招班,是因为这个班只需要读一年,然后就可以出来当体育老师领取薪水了。
事实上,哪怕到了今天,诸如此类的“走快路”对于穷苦人家来说,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因为知道自己的家庭不好,知道自己负担不起更多的学费,因此就总想着,要报考一些回报来得早一些的专业。
老朱家为了供朱德读书,欠下的可是好大一笔巨款,之所以还能借钱让朱德进入四川通省师范学堂读书,全是靠着朱德曾经考取的秀才功名,若非如此,哪还有人肯借钱给老朱家。
毕业之后,朱德找了一份体育老师的工作。
对于朱家人来说,这是一份天大的喜事,但对朱德来说,他在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神情却显得颇为落寞。
为什么?
因为朱德回家的时候,他的家人全都把他当成了“官老爷”一样看待,不仅列队等候朱德,还向朱德低头执礼,并坚持让朱德坐到了家里的主位,与他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甚至有些唯唯诺诺。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在那个腐朽的旧社会来说,也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奇闻,因为当时的氛围就是那样,教育是能改变人的命运,但也无形中制造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朱德如实告诉家人,说自己并没有当官,而是一个体育老师,在艰难解释清楚体育老师究竟是做什么的之后,朱德明显感觉到,他与家人之间似乎也已失去了那一份亲密沟通的快乐。
因为这是一种底层的悲哀,当你好不容易从底层冲出来的时候,往往就会发现,由于观念上的根本差异,那些原本最是了解你的人,有时候又成了最让人难以招架的人。
回到仪陇县城,朱德经历了诸多争斗,缘由很简单,就是因为他所在的新式学校,与传统封建势力之间的争斗。
这样的争斗,也让朱德愈发觉得,要改变这种情况,就需要整个国家都要有一个崭新的面貌才行,而要彻底打破封建,就需要进行革命斗争。
也正是此时,朱德的同学秦昆来信,问朱德愿不愿意去云南,报名讲武堂。
事实上,朱德老早就想报考军校了,之所以迟迟没去成,就是因为家人极力反对,因为那时候普遍认为,只有真的毫无出息,又或是真的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去当这个大头兵。
这种对于某个职业、某个专业的“歧视”,事实上我们不难理解,就譬如在二十多年前计算机刚刚兴起的时候,也有很多家长看不上这个专业,认为这是不靠谱的,认为孩子们读了这个专业就是为了玩游戏。
朱德没有太多考虑,就决定与秦昆一起去云南,但他这一走,体育老师自然是当不成了,自然也是没法再给家里寄钱了。
临走的时候,朱德亲自回了趟家,与家人们说起这个事情,家人们都觉得他是读书读傻了,放着有薪水的活不干,居然还要跑到云南去读什么军校?
家人们不理解,也不支持,他们对朱德的决定很是失望,但朱德决意要走,因此他在离开家的时候,连一个出来送行的人都没有。
如果不是在那个乱世,或许朱德会听从家人的建议,毕竟如果得不到家人的理解,那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但朱德没得选,因为他知道,有一些路,哪怕是痛苦万分,也注定是要以“孤勇者”的身份独自前行的。
1909年春,23岁的朱德与秦昆一路从家乡步行到成都,又辗转了两个多月,终于到达云南昆明。
第一次报考讲武堂,朱德与秦昆都通过了,但最终却只有秦昆被录取了。
朱德很奇怪,一问才知,原来是自己太过实诚,在填写籍贯的时候,朱德填的是四川,而秦昆填的是云南,问题应该就是出在这里了。
事已至此,钱也已经花完了,没办法的朱德只能先参军,因为他身体素质好,也有文化基础,因此还可通过部队进行报考讲武堂。
第二次报考讲武堂,朱德学会变通了,也将籍贯改成了云南,不出所料,他顺利被录取了。
进入讲武堂之后,朱德碰到了一名留日归来、奉命组建云南新军的军事高材生,这名只比朱德年长四岁,却倍受云南总督信赖的军事高材生,名叫蔡锷。
朱德本身就是个当兵的好材料,加上在讲武堂的学习成绩也很优异,当年就经人推荐加入了中国同盟会。
由于需要组建新军,彼时的滇军中大量缺乏中下层军官,所以讲武堂特意搞了一个特别班,将朱德在内的优秀军事人才都集中到了一块,可提前毕业入伍。
1911年,朱德顺利从特别班毕业,从此进入部队,成为了一名正式军人,并参加了云南重九起义,后跟随部队入川。
1912年,朱德成为了母校讲武堂的一名军事教官。
1915年,袁世凯复辟称帝,在蔡锷的组织与领导下,朱德参加了反袁战争。
1916年,年仅34岁的蔡锷因病逝世,朱德痛失了他在军事、政治上的一名卓越引路人,或许是刚好进入了而立之年,或许是因为有了阅历之后的成长,30岁之后的朱德,似乎就在某一个瞬间,进入了“开悟期”。
朱德开始大量读书,并时常与至交好友孙炳文探讨问题,并写下了很多评语,有如“乱世有大志无力者,均远避,养力以等,后多成功”这样的,有如“不屑居人下,又无特长,何能成事”这样的,由其言观其人,日后为世人所熟知的朱老总忠厚长者、胸怀若谷的形象,可谓是跃然纸上。
蔡锷病逝之后,朱德事实上也陷入了迷茫,并且一步步陷入了绝望与挣扎。
蔡锷一死,整个四川乃至整个西南,随即就陷入了军阀混战,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后天你我一起打他,说多乱就有多乱。
在此期间,朱德在军中的地位是越来越高的,渐渐有了向军阀发展的趋势。
在这个环境下,朱德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一些军阀的做派,譬如将家人都接到了身边,并买大房子给他们住,譬如将自己的小辈都安排进最好的学校,譬如将自己的两个弟弟都放进部队进行培养,并很快将他们升为军官。
然而一场恶战,使得朱德的两个弟弟都失去了生命,这给朱德带来了很大的打击,他的父母也都吵着要将弟弟的尸骨带回老家。
此时的朱德,又恰巧处于一个很不好的境遇,彼时的滇军正被川军压着打,可以说,朱德在事业上、家庭上都遭遇了极为沉重的打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始终无法得到内心安宁的朱德开始沾染了鸦片,他甚至显得有些避世,开始下意识地躲避家人、躲避军务。
之后,与熊克武的一场血战,朱德的部队被打得只剩下一个团,接连的挫败使得朱德更是愁上加愁,他的家人们再也无法安心随他居住,朱德挽留不住,只能安排船只送他们回家。
可就在十天之后,朱德却接到了噩耗,他的父亲在回家途中病逝于半道。
接连的打击与失利,使得朱德更加陷入了疑惑,那么多场战斗打下来,这个国家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转,曾经的护国军也渐渐变成了北洋军阀的样子,所以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朱德与孙炳文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就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中国的革命一定是在某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上出现了毛病。
沾染了鸦片,一只脚踏进了深渊的朱德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彻底摆脱掉这样的人生困境,他要寻找一条新的救国道路。
1921年,朱德跟随部队打回云南,打跑了唐继尧,顺利占领了昆明,并控制了全省。
可此时的朱德,却对这样的混战感到身心疲累,他不想干了,这样干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面对着曾经的讲武堂旧址,感慨万千的朱德决定要走,但架不住同事们的苦苦挽留,希望他能够再留一段时间,等这个新政权稍稍巩固了再走。
故而,朱德暂缓了辞职离滇的念头,出任云南陆军宪兵司令官,后又调任云南省警务处处长兼省会警察厅长。
1922年,朱德将走之际,唐继尧又打了回来,朱德绕道重庆,转去了四川。
彼时,刘湘与杨森都劝朱德留下来,杨森要让他当师长,刘湘则是觉得出国留学纯属浪费时间与金钱,太划不来。
但这一次朱德是铁了心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了,他沿着长江东下的那一个瞬间,或许也想起了他在二十多岁时曾送给友人的《顺庆府中学堂留别》里的一句话:“祖国安危人有责,冲天壮志付飞鹏。”
此番前行,前途未卜,但是为了祖国的安危,为了亿万的受苦老百姓,他是一定要去的。
1922年,36岁的朱德到了上海,一方面为了戒除鸦片,一方面为了考察上海,一方面要找孙中山与陈独秀。
在上海的时候,朱德见到了孙中山,孙中山对朱德很是欣赏,称愿意支援他十万元,希望朱德重回云南整顿滇军,但朱德婉言谢绝了。
朱德最希望接触的,其实是共产党,但他在上海转了一圈并没有找到人,无奈只能去往北京与孙炳文汇合,之后又接到消息说陈独秀就在上海,朱德又连夜赶了回来。
终于见到了陈独秀,朱德当即就提出了请求,想要加入中国共产党,但考虑到朱德的军阀出身问题,陈独秀并不相信他,拒绝了朱德的同时,表示需要再考察考察。
朱德并没有气馁,也没有任何生气,他下定了决心要出去看看,要去欧洲研究共产主义。
这一年的秋天,36岁的朱德终于到了柏林,并立即找到了周恩来。
而这之后的事情,也就是世人熟知的了,在德国将近三年的生活中,朱德全面详细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他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再之后的,就是人人敬仰的“红军之父”与“朱老总”的故事了。
对比其他的领袖,朱老总接触、接受马列主义的年纪,完全算得上“高龄”,他也是“开国五大书记”里年纪最大的,而这反倒却越彰显了朱老总的难能可贵。
年纪越大,意味着他要舍弃的越多,不仅仅是高官厚禄,也包括了很多情感、阅历、观念上的东西。
如果他想,他可以像杨森那样,成为一方军阀,然后等到后面撤往台湾,至不济也能捞个闲职渡过下半生。
又或者,他可以像熊克武一样,选择在1949年的时候率兵起义,也能谋个一职半位。
又或者,他可以放任自流,反正有着高官厚禄在手,想怎样放肆就怎样放肆,吸食鸦片又或者花天酒地,又有谁能拦得住他?
但朱德之所以是“朱老总”,就是因为他最终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他选择不断地自我革命,不断地与过去的自己诀别,并坚定地选择了伟大的理想,并为之奋斗一生。
朱老总是一个真正从绝望与挣扎里爬出来的男子汉,刘伯承元帅就曾这么说过朱老总:“总司令参加革命以前,生活优裕,即不升官发财,亦足以度其舒适之一生,然当其一旦认识革命,即弃如敝屣,义无反顾,以后在任何困难之前,坦然如坐春风,尤足使人深深感动。”
从沉沦中惊醒,在绝望中挣扎,没有背叛自己的出身,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这,就是朱老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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