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秀英肩上背着装零食的大包，手里拎着外孙贝贝的水杯，慢慢从缆车上挪下来。刚才在高空俯瞰景色时带来的眩晕感还没有消失，她除了头晕，还有点恶心。

她站稳了再看时，贝贝已经挣脱她的手跑向远处，她赶紧小跑追上去，生怕孩子摔倒。

待她用尽洪荒之力，带着贝贝穿过拥挤的人流走到休息区时，已经是双腿发软浑身疼痛了。

女儿珊珊和女婿的缆车靠前一些，此时他们已经坐在了凉亭的木椅上，刷着手机喝着饮料。秀英气喘吁吁地走上前去，坐下来喝了口水缓了缓，说：不如我们先去吃饭吧，我有点饿了。

珊珊头也不抬地回道：妈，贝贝还要去坐大摆锤呢，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零食垫吧一下，等我们玩完了一起去吃饭。

秀英还想再说什么，女婿已经抱着贝贝去买票了。她叹了口气，找了块阴凉地坐下，从包里翻出一袋面包，慢慢地咀嚼着。

勉强吃了半块后，刚刚因为低血糖引发的不适感舒缓了很多。此时，秀英才有时间慢慢欣赏这里的风景。

这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小型景区，地处市郊，远离城市的喧嚣。山并不高，依势修着通往山顶的台阶，每隔二百米左右还有凉亭，游客走累了可以坐下休息。

山下的平地是一个游乐场，有孩子们喜欢玩的大章鱼、碰碰车等各种娱乐设施。景区虽小，却兼顾了不同年龄人的喜好，是个老少皆宜的游玩之地。

从市里驱车到此，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所以周末的时候，这里的人都很多。

正值初春，到处都是生机盎然的绿色，阵阵清风拂过，秀英胸中那团郁结之气也随之消散，心情舒畅了许多。

2

出了游乐场，他们正商量去哪儿吃饭，贝贝就喊着要吃汉堡，但游乐场周边都是小饭馆，根本没有快餐店。贝贝不依不绕，坐到地上撒着泼地哭了起来。

四个人出来玩，女婿只负责开车，珊珊是手机不离手，不是拍照发朋友圈，就是刷抖音，照顾贝贝的任务自然就落到秀英头上，她也习惯了。

只是秀英不喜欢吃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中午的面包都是硬塞进去的，撑到现在，她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就想赶紧找个饭馆坐下来，好好地吃顿饭。

女婿心疼儿子，提议大家去市里找一家饭店吃饭，顺便给贝贝买汉堡，秀英只得答应。等他们终于选好饭店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距离吃早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八个多小时。

女婿拿起菜单点了一个红烧肉、一个蒜蓉粉丝蒸虾，珊珊点了葱爆牛肉和剁椒鱼后，直接把菜单给了服务员，说，每人再来一碗米饭，快点啊！

这时，秀英叫住了服务员：姑娘，再加一个炒青菜吧！

珊珊又把菜单拿过去瞄了一眼，惊呼道：38？你们这炒青菜也太贵了吧，我们那里才十来块，净坑人，我们不要了。

如果是在平时，秀英也就作罢了，但此刻，她胃里说不出的难受，就想吃碗热气腾腾的米饭，配上一盘清淡的炒青菜。她抬高声音说：别听她的，炒青菜必须要。

珊珊愣了一下，埋怨道：妈，你怎么跟个孩子一样呢！那四个菜我们都吃不完，干嘛非要再炒个青菜？那不是浪费吗？

“浪费？”秀英一把夺过服务员手中的菜单，戳到珊珊的面前：看看你们点的这几个菜：你爱吃的剁椒鱼58，贝贝爱吃的虾68，红烧肉58，葱爆牛肉88，哪一个不比这个青菜贵多了?怎么你就不觉得浪费？

从未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火的珊珊瞬间错愕，服务员尴尬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女婿急忙站起来打圆场，让服务员加上炒青菜，又点了一份紫菜蛋花汤。

这顿饭，秀英吃得悲凉，却也从容。她知道，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3

周末贝贝跟着爸妈睡，趁着他们一家都还没醒，秀英悄悄地拉着行李箱，打车去了车站。

直到列车启动，她才给珊珊发微信说：我回老家了，勿找，勿念。随后就关了手机。

本来她是打算等暑假过完，贝贝上了幼儿园后再回去的，或者说更早的时候，她压根就没想过要回去。但是现在，她却已经坐上了回老家的列车，而且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多么讽刺！

秀英的思绪随着窗外倒退的景物，慢慢开启了倒带模式。

秀英和丈夫都是公职人员，当年为了响应晚生晚育的号召，一直到快三十岁才开始备孕。

顺其自然等了一年，秀英都没有怀上。去当地的医院做了检查，说是两人都没问题。可是等了一年，还是没动静。

秀英坐不住了，拉着丈夫北上南下地跑了好几家大医院，中药西药吃了不计其数，她才在33岁那年生下珊珊。彼时，那些结婚早的同龄人，孩子大的都上初中了。

因为得之不易，秀英待女儿如眼珠子一般疼，有关珊珊的衣食住用，她必亲力亲为。

珊珊上小学时，因为体质太弱经常生病，秀英三天两头地请假。领导对她意见很大，最后还是她主动申请去了后勤，才得以保住工作。

珊珊初一那年，秀英老公突发脑溢血去世。亲戚朋友觉得她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接送珊珊太辛苦，就劝她让珊珊住校，但秀英不放心，还是坚持让她走读。

那几年，她每天五点起床做早饭，六点准时出门，骑着两轮电动车送珊珊上学。下午下了班先买菜做饭，再去接珊珊放学，吃完饭珊珊写作业她洗碗收拾家里。晚上经常是11点以后才能睡觉，日子过得忙碌又紧张。

即便如此，她都没想过再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无他，只是怕珊珊受委屈。

珊珊上高中后，因为学校离家远，秀英干脆提前办了退休，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公寓专门陪读。这一陪，就陪到了珊珊大学毕业。

本来秀英想让珊珊回老家发展，但她谈了三年的男朋友毕业时考了本市的公/务/员并已录取，不可能去外地发展。珊珊为了爱情，跟着考进了一所小学当老师，两人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一切已成定局，秀英也舍不得离开女儿，只能选择留下来。

4

因为珊珊的公婆在乡下经营着一片果园，平时不怎么过来，她结婚后，就退了原来租的房子，让秀英跟她们一起住。

秀英也闲不住，除了做饭，就是擦擦洗洗，家里每天都是窗明几净，就连地板都亮得晃眼。

那段时间，秀英打心底感到幸福。虽然吃过不少苦，但她好歹是把珊珊养大了，还找了一个不错的男人结了婚，小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多好！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悄然改变的呢？秀英想了想，应该是从珊珊生了孩子以后吧！

珊珊生贝贝时，秀英两天两夜都没有没合眼，她对女儿的担心远远超过即将做外婆的喜悦。直到医生说母子平安，她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而孩子的爷爷奶奶，只在孩子出生后去医院看了一眼，留下一对金手镯就走了。

秀英给珊珊抱怨说，自己的宝贝女儿拼了命给他们家生孩子，人家问都没问一句。但珊珊好像并不在意，反而替公婆开脱，说最近果园正忙，离不开人。她把那对镯子看了又看，欣喜地说，这足足有三十克呢！

秀英嗔怪说，就你心大。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月子里，秀英衣不解带地照顾珊珊，吃饭都是囫囵吞枣地打扫完珊珊吃剩的饭菜，就赶紧抱孩子，而珊珊的任务就是单纯地给孩子喂奶。秀英生怕有一点点照顾不周，给女儿落下月子病。

办满月酒的时候，亲家老两口才第二次过来，给孩子包了一万的红包，酒席散了后，跟秀英打了个招呼，说家里活忙，就回去了。

秀英心里不高兴，对珊珊说，你婆婆也不说留下来照顾你几天，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好呀！

珊珊却说，那人家出了钱，咱们就该出点力，这不挺好的吗，干嘛非要计较这些？

秀英怔了怔，这怎么还成了自己不对了呢？谁规定的出了钱就不用出力了？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珊珊不用面对婆媳矛盾。

5

孩子半岁时，珊珊产假结束回去工作，秀英一个人带孩子，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就想让亲家母过来和她换着带。可珊珊说婆婆干活闪着腰了，得养几个月。

隔天，秀英用珊珊的手机下单买东西时，不小心点到了她和婆婆的聊天界面，时间是秀英让她婆婆过来的前两天。婆婆说果园冬天不忙，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过来帮忙带两个月孩子，让亲家休息休息。

但珊珊委婉地拒绝了，她说家里地方小，人多了住不开，等以后换个大点的房子再说。婆婆也没再坚持，当即转了两万块钱过来，让珊珊给孩子和她姥姥买些衣服、营养品啥的。

而且关于这些事，珊珊在秀英面前竟然只字未提。

再往前翻，是珊珊以给孩子报早教机构、照艺术照等理由给婆婆要钱的记录。

虽然她只是在聊天时用不经意的口气说，孩子又要学什么新技能，太烧钱了，但聪明的婆婆怎能不明白她的心思，所以每次她都会给儿媳发三千五千、一万两万数额不等的红包。

她们婆媳之间仿佛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奶奶出钱姥姥带娃，却没人问过秀英是怎么想的。

珊珊一面心安理得享受着亲妈保姆式的照顾，一面理直气壮地跟婆婆卖惨要钱，一点也不顾及母亲的身体是否吃得消，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

但珊珊毕竟是自己生的，这些情绪秀英只能自己默默消化掉。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只能心下自我安慰，也可能珊珊是不放心婆婆带孩子，那自己就辛苦一些吧！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让秀英不得不清醒了。

6

贝贝快上学了，珊珊还真的要换个大点的学区房，亲家知道后，给珊珊转了二十万。

当天晚上，珊珊在饭桌上问秀英：妈，你手里还有钱吗？我们首付还差十来万。

秀英夹着菜的筷子在半空停了一下，说，没有。

珊珊不假思索地接过话：那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你不是说过那房子以后都是我的吗？再说我们一年就回一次，空那不浪费吗？

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刺激到了秀英。她明明知道，自己的那点退休金都补贴到家里了，也知道她没有存款，这摆明了就是奔着房子去的。

如果放在以前，秀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珊珊是她唯一的女儿，她的一切迟早都是珊珊的，早给还能落个好。

但自愿给和珊珊要，是两回事，前者是当妈的心意和爱，而后者，却是女儿的算计和凉薄。

秀英淡淡回道：那房子还是先留着吧，万一以后回去走个亲戚啥的，住着方便。

珊珊的脸立马就沉了下来：你就我一个女儿，以后肯定就不回去了，再说偶尔回去不还有酒店吗？

秀英不想跟女儿吵，只能以沉默来表示抗议，僵持了一会，珊珊吊着脸回了卧室。

老家的房子地处十三线小县城，最多也就卖个三四十万。虽然说，秀英百年之后，这房子肯定要留给珊珊，但现在，她还不想卖。

本来她是想，这房子留着，万一以后珊珊的婚姻出了什么问题，好歹有个退路。现在看来，它首先成了自己的退路。

贝贝出生以前，秀英一直认定，自己会一直跟女儿生活在一起，直到她慢慢老去。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她动摇了。

老房子的事被拒以后，珊珊对秀英的态度冷了很多，也不主动跟秀英说话。秀英就想回老家待一段时间，也许珊珊能改变主意。

考虑到孩子还没上学，她要是一走了之，那珊珊的生活就乱了套了。她就想，等孩子上学了，她再慢慢跟珊珊说这事。

然而今天，一盘38块钱的炒青菜，彻底寒了秀英的心，也撕碎了她以后靠女儿女婿养老的希望，亲女儿都靠不住，哪还敢指望女婿。

7

秀英不得不承认，珊珊对她这个母亲，好像并没有多深的爱，哪怕她全心全意地爱了她三十几年。

珊珊并不是觉得38块钱的青菜很贵，她只是认为，单给妈妈点一个菜不值得，那就是浪费。

那天晚上，秀英想了很多。

贝贝小时候，秀英总是抱着孩子让珊珊先吃，但珊珊每次吃完就躺沙发上玩手机，也不管秀英吃了没有。秀英喊她抱过几次，她总是抱怨说自己上班已经很累了，回家不想再动。秀英心疼女儿，以后干脆就不喊了。

她俩每次带贝贝出去，都是秀英带孩子。有时候东西多了，秀英喊她帮忙拿一下，她都是满脸不耐烦。

很多事情当时没想到，是因为她愿意为女儿付出，即使再辛苦她也高兴。但是现在回头看，珊珊但凡有一点点感恩，都会对她说一句“谢谢”，都会问一句“你累不累”，但是，她没有。

她习惯了母亲的付出，觉得秀英做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然而，珊珊变成这样，秀英要负一大半的责任。如果不是她对珊珊从小就溺爱，家里的活一点也不让她沾手，对她提出的要求尽量都满足，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秀英总以为，爱孩子就是要给她全部的、足够多的爱，殊不知，爱太满，只会让她索取无度，不懂感恩。

而摧毁一个默默付出的人，就是让她发现，自己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毫无保留地去爱，最终伤的是自己。

好在秀英明白的不算晚，她还有县城老房子可以容身，还有每个月准时到账的退休金维持生活。虽然不多，但养活自己也足够了。

至于珊珊，她仍然很爱她，但她要换一种方式。

自己离开后，珊珊将不得不能担负起一个母亲的责任，很多事情只有亲自动手体验，她才能对别人的辛苦感同身受，才能学会共情，懂得感恩，才能真正地长大。

秀英不求珊珊能明白她的苦心，只希望她能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如此，她才能真正地放心。

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