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镇工作四年，一共防过12次台风。防台风是沿海乡镇常态工作，每年都有几次，老乡镇司空见惯。
诡异的是，离开乡镇已经4年，我们这一次台风也没有发生。有好几位北方来挂职的干部非常遗憾，对于没有经历过的台风的他们来说，看一次暴风骤雨、巨浪滔天的大海是一次奢侈的人生经历。
防台风这样的急难险重的工作，最考验干部的决断魄力和能力水平，是一个地方干部作风的大考。
应该说，每到关键时刻干部的作风也会最好，绝大部分干部在这个时候都会表现出基本的职业素质。农村话说，做人做名气，做人做面子，再油条的干部在这个时候也知道到了重要关头，要履职尽责。大家也都会愿意为老百姓做些实事，有事业的责任心和成就感。
干部不怕累，怕的是没来由的累，怕做形式主义假大空工作的累。
但是形式主义不这么想，该形式的还是要形式。千头万绪，先给你开会形式形式。各种防台工作会从省里开到乡镇，一级级再动员、再部署、再强调。我们在会场都心急如焚，因为很多具体事务还在等着我们，只好一边像模像样做笔记，又一边拿出手机偷偷发信息布置。有时候台风正在肆虐，上级又通知开视频会了。
我曾经请教过老乡镇，以前交通信息不便，开不了视频会，督导组下不来的时候，防台风怎么做？他说那个时候县里打个电话，做个要点电话记录，再派通讯员骑自行车各村送个口信，大家就去做了，也做得好好的。
科技信息的进步，有时候未必能提高人的效率。
过去县里到乡镇要三四个小时，现在交通进步了，各乡镇基本一个小时圈，这就方便各级督导组下来检查督导。防台风最紧急关键时刻，各项工作如火如荼，但是再重要工作也没有迎接陪同督察组来的重要，一定要千方百计抽出时间来全程陪同。好的督导组，会一起帮忙出出主意，加加油打打气，让人感觉温暖。有的钦差大臣就带着找问题找碴心态来督导，一到现场就瞎指挥，什么都不懂瞎评论，但是你还不敢辩，只能点头哈腰装孙子。
比如县领导联系包乡镇机制，每一个乡镇都派一个县领导来驻扎，本意是好的，实际上不熟悉的他们帮不上什么忙，还要耗费基层精力成本。即使是县领导再随和再亲民，也不可能就放置不管，总是要抽出时间来安排他的吃住，抽出时间陪同检查，甚至陪他说话聊天。
马祖在大陆对岸，直线距离不过十公里，应该大家遭受的台风都是一样的。我问当地乡长怎么防台风。他说他白天去巡查一下，宣传一下，晚上就坐镇乡公所，收集发布各种信息，协助各种突发事件。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如果出现伤亡事故你会不会被问责？不会。我听完倒吸一口凉气：那你们防屁台风啊。
进入台风预警值守一般按照台风登陆的时间圈。一般来说24小时圈就可以应对，特殊地方36小时，最多48小时。但是上级不会给你自由掌握空间，加码扩大到60、72、96小时……
干部早三四天被派驻到村里去，干耗时间，没地方吃饭睡觉洗澡。等台风真正登陆或者真正需要灾后重建了，干部已经没有体力，疲倦不堪。
台风登陆上级都会明确预警值守的时间点，甚至加码。但台风过后解除值守就没有人会明确了。打电话上去问：“可以解除了吗，干部可以撤回来休整了吗？”没有人会回答你，都是你自己掌握，出了事情你自己负责。
干部累点倒没有什么，就怕工作内容的加码。所谓宁可备而不战，不可战而不备，本质就是不要万一有责任。
渔船一般提前24小时回岸，渔排养殖工作人员一般提前12个小时上岸，就怕上级加码到30、40……那就逼得干部会和群众冲突了。有时候台风登陆过境12个小时，还不让渔船出海，不让下渔排投放养殖饲料，码头上乱成一团。
渔民们迷信他的经验，也担心他的生产资料财产。有的渔民在台风咆哮的时候，总是要跑岸边去看他的渔船是否绑牢固，有的渔民想出海看看他的渔排会不会被吹散。有的渔民觉得风力最大的时候，让船迎着台风方向逆风开动，不会被吹翻。这些意图下海的行为当然会被禁止。
最难防的是，台风期间海水翻滚把鱼带上来，渔获会最好，有些渔民会半夜用小舢板偷下海捕捞。这种行为一旦被发现，干部会叫派出所依破坏防台秩序拷走罚款拘留。
渔民很不理解地说：我下海淹死了我负责。干部会瞪着几天没睡觉的红眼吼着说：你死没关系，我会被问责。
写到这里，想起那些经历，突然很难受。
靠近地质灾害点，危旧房屋，低洼地带的群众住户和孤寡老人的转移，这是过去防台风工作的重要内容。这些年随着经济生活水平的提高，农村的房屋已经大大改善，防止灾害能力大大提高。但是转移群众的人员名单多年不变，谁也不敢自作主张依实际难消减，万一呢？问责呢，保持名单是最保险的办法。
转移安置地点一般安置在村里的礼堂、祠堂、村委会等地方，都有安置被褥、矿泉水泡面等物质。但是总有群众不肯离家配合转移，时不时发生争吵。有些人半夜还是跑回家住，干部就台风大雨天打着手电到处找。
为什么要到处找回来？就怕万一上级来个督导组，拿着名单在安置点数人头点名，发现问题轻则批评通报，重则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有一年某地因台风期间暴雨造成水库紧急泄洪，导致伤亡事件，一时间对水库管理风声鹤唳。一个月后又一场台风，上级强调要求各地都对水库一律进行提前泄洪腾出库容，并进行严查督导。
但是每个地方情况不一样，沿海渔业乡镇靠天喝水，水库靠储备夏天的台风带来的雨水以维持冬季干旱供水，况且万一发生溃坝，水也是流入大海不会造成灾害，因此我舍不得将水库水白白泄掉，不同意泄洪。但经不起督查的压力以及同事的苦苦哀求，也怕承担万一的责任，最后只好同意开闸。果然，冬季时候水就供应不上了。
防台任务，各级各部门职责不一样，有些部门是重要职能部门，承担防台职责义不容辞，再辛苦也是应该的。很多部门与防台任务无关，却谁也不敢说无关，只好都全员上班。或者无事可做发呆，或者找事来做下去督导基层。台风期间交通不便，徒增危险。
2018年，新上任的市委主要领导提出，防台期间除职能部门外，其他部门留下必要值班人力，一律居家。这位实事求是善于决策的领导受到了干部的拥护，事后看防台效果很好，一点也没耽误，是精准调配使用人力的事例典范。
有一年内河的流速到达上限，根据防台预案，需要炸南坝来泄洪保县城，县长如果按预案程序决策签字，他一点责任都没有。时任县长以极大的勇气判断水流稍后会下降，赌一把再观察半个小时，最后事实如愿，南岸的群众在睡梦中躲过一劫。我非常庆幸百姓有这样的父母官，爱戴这样敢担当的领导，也替他捏把汗，万一他不履行程序造成溃坝，是要被追究刑责的。
我到乡镇工作的第一天就是参与防台风，戏称自己是被台风刮来的。刚开始参与的防台工作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使命责任，其实也是想出风头，故意折磨自己，到处忙忙碌碌，这里查那里看，风里来雨里去，几天几夜不睡觉，身体极度疲倦，获得有一种自虐充实成就感。
防台风次数多了，才知道人在大自然面前很渺小，当暴风雨来的时候，你什么也做不了，实在没有必要冲到风雨里去为形式主义作秀，而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坐镇在指挥部，处理各种信息的上传下达，精确务实地处理工作。
无论做什么，实事求是按照规律来做，总不会错。如果违背规律，一味以问责替代管理，迟早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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