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尚民

如今的聊大名气大,三十年前的聊师名气大。

聊师的名气,首先来自她的山师“兄长”。这样说丝毫没有攀龙附凤的意思,历史渊源就是如此。那时,聊城的公交还不发达。老长途汽车站下车,常常遇到蹬三轮的。你说去“聊师”,他们会愣怔一下;如果说去“山师”,马上听到一声爽脆的回应“好咧”,三轮载上你如风飞去,过花园路向西一拐,到了。校门简易,两个敦实的水泥柱东西分列,西边竖悬着一块木牌,沈雁冰题写的“聊城师范学院”六个黑色大字赫然入目。这就是聊师的主校门——北门了。八字的衙门多南向,威风;聊师的校门朝北开,低调。那时聊师的课桌椅上,都工工整整地印着“山师分院”,宋体,乳白色,像是战马的烙印。

聊师名气大,还因为她是季羡林先生故乡的学府。而且,聊师得以独立设校,也多赖先生之力。二十年校庆的时候,还曾邀请先生来作报告,就在他亲笔题写馆名的科学会馆。报告的主题忘记了,大概是谈文学鉴赏。我清楚地记得他评价《阿房宫赋》的开篇四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说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短促的句子一泄如注,能生动表现秦灭六国时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的气势,也正如李白所形容的“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多年以后,每当我讲《阿房宫赋》,都要重申一下先生的观点。每个聊师学子,都以读季先生的书为荣,对先生以北大副校长之尊而为一个新生看行李的故事,更是津津乐道。季老对聊师确实有很深的感情,而且很多聊师人都相信,如果有先生在,聊师就不会与博士点失之交臂。

聊师的名气大,不是只靠外部的力量,她自己也有光彩。我对别的系知之甚少,但对母系——中文系还是比较了解的,她的光环足以成为我终生的骄傲。

中文系有几个赫赫有名的教授,住在老西门附近那幢大名鼎鼎的专家楼里的就有两位,王世舜先生和韩立群先生,都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王世舜先生是一级教授,很多老师都这么说。他最得意的研究是《尚书》和《庄子》,给我们上的选修课是中国古代哲学。王先生身材魁梧,气度不凡。冬天爱穿呢子大衣,头上一顶艺术家常戴的那种帽子,覆斗状,也像倒置的荷叶,上面一个短短的手柄,大概是改良的贝雷帽。上课前,先生先把帽子摘下来,然后缓缓地然而坚定地讲课。他的声音低沉而不乏抑扬顿挫,是典型的大家风范。先生的口头语是“何所据而云然?”,一节课要说好几遍,仿佛是在时刻提醒我们发表观点一定要有据可依。闲暇的时候,先生喜欢散步,步履从容而安详,让人不由想起孔子或者苏格拉底,哲人的睿思大概就是在散步的时候诞生的。

韩立群先生是系主任,长得很生动。先生文人武相,胳膊上汗毛又浓又密,连接着醋钵般的能暴打镇关西的拳头。先生的眉毛和睫毛浓得化不开,讲起话来,黑宝石眼睛频频𥅴动,像是在不断地播撒智慧。他给我们上的也是选修课,是从他熟悉的现代文学史料里抽绎现代语文教育史料,角度确是新奇。

继韩先生之后,宋益乔先生掌中文系帅印,后来一直做到聊大校长,但教我们的时候,宋先生还不是官身。先生形容高瘦,虽不苟言笑,但也不失幽默。先生讲课的语言极其洗练、干净,照录下来,一字不易,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古人说的出口成章,大概就是先生这种境界。低年级学生对宋先生的学问捉摸不透,因为他的著作以人物评传居多,像什么《梁实秋传》《徐志摩传》《苏曼殊传》,不是习见的学术著作。于是就请教学长,学长点拨道,人物评传需要史家的眼光、作家的文笔和学者的见识,非一般人所能为,所以宋先生在现代学术领域才有那么高的声誉。“学幼”们这才恍然大悟。宋先生自我介绍的时候,曾引用过梁启超的话:启超没有什么学问,——当然,也有一点喽。我觉得这是宋先生的夫子自道。

李庆立先生的道德学问在学术界为人钦敬。他曾罹患严重喉疾,后来奇迹般痊愈。他的言谈间,满是参透生死的豁达。他微笑着,半解嘲半庆幸地跟我们说他的人生心得:黄土地饿不死瞎家雀,老天爷不灭大傻瓜。李先生的板书很有特色,右起竖行,字字遒劲,仿佛是在一笔一画间展示他生命的力量。先生是谢榛研究的专家,《谢榛全集校笺》是一座难以追攀的高峰。谢榛是临清人,先生也是临清人,师母能做正宗的临清凉面,菜码之丰盛,令人瞠目结舌,不输北京炸酱面。我当年和一位女同学有幸品尝过一次师母的手艺,从此不思坊间凉面——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母校是师范院校,她的中文系和普通院校的中文系略有不同。后者的中文专业全称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我们的专业要多俩字——“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也就是说我们除了学习一般的中文课程,还要学习如何做教师。而在培养教育后备军方面,我们系颇有成就,“五项全能”蜚声全省。

所谓“五项全能”,就是说教师五项基本功——书法、阅读、写作、演讲、普通话等都要达标。达标考核,像专业课一样规范,标准执行得最严格的时候,真有领不到学位证的。

五项全能有专门的教研组,组内的老师们既是教练,又是主考官。

教书法的是团委书记李宗念老师,衣着讲究,蓄着漂亮的小胡髭,愈发显得齿白唇红。书法其实包含毛笔、钢笔(后来被中性笔取代)、粉笔三笔字,课上主要讲授毛笔书写要领,钢、粉课下练习,可谓主次分明。李老师讲完一节课的书写要领之后,就让学生当堂练习,他不停地巡回指导,很少亲自示范。我记得整整一学期的课,他只写过一个“常”字,真是笔酣墨饱、神俊非凡,令每个同学心悦诚服,算得上是一字千钧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们系学生的书法训练,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以最有特色的粉笔字训练为例吧。教学楼走廊的墙上,镶嵌着一块块半米见方的黑板,分配到班、责任到组、落实到人,保证每块黑板每天都要呈现一幅书法作业。大一大二的作品或许还有些稚嫩,到了大三大四的走廊上看看,真恍如来到了一处书法碑林。当然,我们不能苛求每一幅作品都让人叹为观止,但是章法合理、笔画停匀的基本要求还是可以达到的。

我们系有崇尚书法的传统,学生会西墙的黑板上,精心保留着一幅学生粉笔作品,而且为了防止粉末脱落,特意用白色塑料布罩起来,爱惜与呵护之情令人动容。系里很多教授工书,如孙慎之、仇志群、王连儒等先生,尤以于茂阳先生名声最著,聊城凡井水饮处,皆能见于字。学生能写的也届不乏人,很多走省委组织部选干之路的,凭的就是一笔好字。

阅读课老师是闫增山先生,据说是著名金学家。中文系老师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说普通话的不如说聊城方言的多,大概觉得聊城话属于北方官话系统,易辩识。闫先生也说聊城话,但他的话很清晰、沉着,字字饱满。先生很渊博,第一节课就让我们回答王静安的人生三境界,忘记了当时有没有同学能回答了,反正我是觉出了自己的浅薄和渺小。渐渐地,爱读书的同学越来越多了,四大名著、莎士比亚、先秦诸子、唐诗宋词……最次也是布老虎丛书。二班有个王锦周,天天扛着砖头似的《管锥编》,不唬人也唬人。侯世喜喜欢趺坐在床上读《鲁迅全集》,入定般专注,硕大的元宝耳垂,像如来一样。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们这一级写出的优秀论文特别多,王兆锋的《林冲之死》,孙海燕的《论晴雯》……最有名的是李冲锋的《<三国演义>里的数术》,使得他名声大噪,直接被钦点留校了。

讲写作课的是两大帅哥。王瑛老师梳着大背头,身量高挑,很像《英雄本色》时期的狄龙。王老师嗜烟,他的烟有一种独特的香气,像淡淡的咖啡,我研究了近三十年,也猜不出那到底是啥烟。李继峰老师天然常笑,有一对硕大的酒窝;穿上皮衣,更是英气逼人。上他的课,就连最爱女红的女同学也停止了织毛衣,男生则陷入遐思:那么大的酒窝,得有多好的酒量?后来才发现,李老师酒窝里盛的全是才华。

两位老师都喜欢课上朗读同学的优秀习作,而且声情并茂。凡是被他俩读过作品的,立时觉得身价百倍,仿佛两位老师是伯乐,而他们是千里马,要是备上副鞍韂就能仰天嘶鸣了。我们班的任明明和胡正法就骄傲了好长时间,脾气也见长,动不动就想尥蹶子。

当时系里最有名的才子诗人是朱礼庆,曾为二十年校庆写过献词,校报上也经常刊登他的作品。记得他在一首诗里写佛塔,说“佛祖翘起了一根手指”……李矿水同学当时还是个爱情诗人,喜欢串宿舍,找人分享他的滚烫诗句和缠绵情思。作家李贯通也是我们的校友,鱼台人,小说《天阙一角》获过鲁奖。

教我们普通话的曹桑老师气质绝佳,我们几乎猜不出她的年龄。深秋时节,她一袭披肩,走在法桐大道上,这是欧美文艺片里才有的意境。她为我们播放过她的配音作品《小红帽》,一人分饰三角,惟妙惟肖。听说她在上戏深造过。邢梅萍老师有一种古典美,带人亲和,像个大姐姐。她的女儿叫“旻旻”,聪明乖觉,是我们话剧节的小粉丝,如今应该长成大姑娘了吧。邢老师前几年评过最美教师,我和同学都热烈地为她点赞拉票。

钟美兰老师是我们的演讲老师吧,还是写作老师呢?有些恍惚了,因为她是五项全能的总教习。她一心想把我们培养成合格的教师,所以用心良苦。她变着法儿地为我们创造实践的机会:课前新闻播报,班级演讲、普通话比赛,办手抄报,歌咏比赛,以及话剧演出。现在想来,老人的做法可说是“做中学”的典范了。而最可钦敬的是老人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

她是广东梅县人,普通话却说得字正腔圆。她的演说情感饱满,感人至深。她从不炫耀自己的书法,可凡是见过她的书信、教案的人,无不为那些娟秀工整的字迹折服;而那些文字的内容又是畅达通脱、条理分明的。她的手迹,应该保存下来,放进聊师的校史馆里,让每位后来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位老人,曾经以怎样的热忱投入到平凡的基础教育工作中去。她生前曾荣获过全国优秀思想政治工作者和全国优秀教师。我觉得,这两项荣誉应该刻在她的墓碑上。

我们这一级的五项全能是比较过硬的,就业试讲、面试几乎一路绿灯,很顺利地就业了。现在呢,应该都没有辱没母校的名声吧。矿水兄已是省内名校长,冲锋兄是著作等身的教授,兆锋兄和朝方兄是两大报业的主笔,家魁兄是雄辩滔滔的大律师,培卫兄是著名书法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受惠于我们的母校和恩师的。

有时候我想知道:母校到底是以怎样的魔法,把对专业的热爱种植在我们心里?仔细想想,她的名气真的很大吗?在恒河沙数般的高校群落里,她有时候渺小得像一粒微尘,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一轮太阳。

我会像帕瓦罗蒂一样歌唱她,终生不渝。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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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尚民,东阿人,现就职于山东省实验中学,高级教师,省中语会会员。业余雅爱诗文,有作品在《中国教育报》《济南日报》《联合日报》和《云帆诗友会》《鲁西诗人》《东阿作家》等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