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炜德在巴黎奥运会男子团体单杠比赛中两次掉杠,让中国队痛失好局,他本人更成为千夫所指,仿佛是他一个人毁掉了中国队全队的努力。
真是这样吗?为什么队长张博恒似乎在护着他,而且坚持在赛后发布会说出“并不是个人问题”这个观点?
他的惊天失误,在内行人看来,其实是:一个本来要给“补丁”当替补的备用补丁,临危救火,终于功亏一篑的故事。
“瘸腿大神”的困境
2008年,我在外研社作为编者之一出版了一本《汉法英体育词典》。在这个过程中,深入了解了夏季奥运各个体育项目的词条和内在规则,当看到体操项目时,有一个深深的感触:奥运会体操比赛,其实非常不欢迎“瘸腿大神”。
竞技体操的本质,是要求运动员在各种器械和场地上完成复杂而协调的动作,有全面开发人类运动能力的初衷,男子竞技体操共有6个单项,如果协调发展,是不会有“瘸腿大神”这种物种出现的。
因为力量和协调的基本能力上去了,正常发展的运动员会自然而然均衡发展,竞技体操无非要求以上肢力量把握全身平衡,以下肢力量完成高难度落地,以全身协调形成空中美感。
也正因为如此,全能且单项突出的才是真正大神,李宁和李小双的历史地位,远远高于其他单项冠军。本届奥运会的男子体操队长,并没有交给功成名就的老将,而是给了最全面且相对年轻的张博恒,因为全能选手才是名额受限的奥运比赛的定海神针。
如果不限制各队参赛名额,每个单项都会出现一些“瘸腿大神”,他们只精通一到两项,剩下的项目都没法看;如果你志在个人全能冠军,就要极为均衡,样样不突出,模板杨威。如果出现这种局面,竞技体操各个单项的竞争将彻底独立,你把它们理解为完全不相干的项目都行,这显然违背了竞技体操的初衷。
通过设立团体比赛、个人全能项目,并控制各参赛队名额,就成为制衡“瘸腿大神”蔓延的制度安排。
最难做的是“补丁”
奥运会男子体操每个国家只能报名6人,每个单项只能5人参赛,而男子团体决赛采用533赛制,即每队总共5人,每项3人出战,3人成绩都计入总分。简单点说,就是用5人完成18次计入成绩的出战。
“瘸腿大神”的局限性,从一开始就标明了价格,如果某位瘸腿大神只能参加一项比赛,那剩余四人就要完成17次出场;如果还存在另一位“半瘸腿大神”,即他只能在两个项目上有竞争力,那剩下的排兵布阵就毫无选择,只能让其他人为这两位大神打补丁。
在金牌战略的考量之下,瘸腿大神如果能确保一个单项的冠军,他必然要占据一个名额,而那些归于“打补丁”序列的人选,将不得不捡起被大神遗漏的弱项,成为确保下限的人物。
仅仅这样倒还简单,如果不开前后眼,我们甚至还需要“补丁”有很高的上限,比赛竞争到最后,难免要出现让补丁奋力一搏的局面,如果补丁仅仅做到四平八稳,几乎等于慢性死亡。
这就看出来了,其实“瘸腿大神”不难做,一俊遮百丑,只要某个单项突出,既不需要分神,还不需要弥补短板,既能享受集体荣誉,还能拿下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
而“补丁”是超级难选难做的,对补丁,你既要求他稳定,又要求他冒险,身兼多职,精神分散,说起荣誉充其量只能从大神的杯里分一杯羹。
那么,以确保吊环和双杠两枚单项基本作为前提的情况下,如果中国队还想冲击团体金牌,除了张博恒这样的灵魂人物之外,还需要两位能撑得住单杠、自由操和跳马的补丁。
在孙伟受伤的情况下,合适的替补其实在两人中间产生,一位是苏炜德,一位是全锦赛全能冠军侍聪。站在结局看开始,很多人会说选侍聪上场就好了,其中莫非有猫腻,然后,省份平衡论呼之欲出,关系户猜想也就刹不住车了。
其实,在“瘸腿大神”先入为主的格局下,站在赛前的视角看,选苏炜德倒是科学的,道理很简单,侍聪同样不稳定,他的跳马竞争力不强,单杠的冲击力也不强,适合站在上位守江山,不适合在激烈的竞争中作为下克上的险棋。
赛前,按照专业人士预计,日本队的优势大于中国队,但比赛的走势其实出现了很多意外,日本队居然也频频失误,中国队的单项大神送上神来之笔,让第六项开始前,中国队积累了巨大的领先优势。
很多人赛后纠结于小苏三次失误葬送了三分的优势,但是看比赛全程,日本队在鞍马和跳马中也出现了失误,折合意外损失大概也是三分。这足以说明,在双方都正常的前提下,日本队还存在微弱的优势。以此作为预判,中国队选苏炜德,从赛前布置的角度看就没有错,苏炜德拿下了自由体操的全队最高分,跳马失误,单杠失误葬送两分,但他单杠的风险是一直存在的,要规避这个风险,就要接受自由操和跳马的必然劣势,从赛前看仍然是不划算的。
只能说,“补丁难做”的必然,集中在一场比赛中化为偶然,而这种偶然,又来自反复腾挪中必然潜藏的风险。
大神已经在位,你只能在大神留下的空隙中寻找生存空间,由不得你喜欢不喜欢,擅长不擅长,平时的资源并不倾向于你,却需要你在关键时刻救火。
我们终将成为小苏
从赛后采访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男子体操队的队员,其情绪比观众要平和一些,对小苏释放了足够的友善和宽容,这不是惺惺作态,而是,他们身在局中,能理解小苏的无奈,能预感到小苏的风险,能体谅小苏的压力。小苏那些在观众看来堪称惊天动地的失误,也许在他们心中,早已不知不觉预演了好多次。
小苏就像生活中的我们。
因为自己不是某个领域的大拿,就只好承担大拿不愿做不能做的任务,在这些任务中,你也偶有闪光,只是,毕竟不稳定。
有观众质疑小苏的体型,瘦高,肌肉不够发达,稳定性不够,怀疑他不用功。其实,有些天赋上的错落,是一直陪伴着每个普通人的。
某个学生,偶尔能解开数学考试的压轴题,此时他就会名列前茅,恰如小苏曾经拿下世界第三的单杠成绩,可你即便很努力了,依然不是每次都能顺利完成。
小苏这种体型,在体操赛场上也是双刃剑。好处是,修长的四肢有一种独特的美感,恰如女子体操的霍尔金娜;坏处就是,欠发达的肌肉和更大的动作幅度会放大失败风险。霍尔金娜也曾经在奥运会失手高低杠。
小苏这种“上限很高、下限很低”的状态不是一天形成的,恰如那个数学成绩不稳定的你,被学校选去参加大型竞赛,所有人都期盼你创造奇迹。
如果你是一位报纸编辑,在紧张的发稿任务中,你已经很仔细了,却依然无法克服时常触及红线的差错率,直到印成成品,才让全世界盯着丢人。
小苏在世界大赛上的失误并不是第一次,但依然被教练组选中,反映的事实其实在于:已经没有更好的方案了。
全世界最想时光倒流重来一次的,就是小苏本人吧。就像那个在关键时刻不走运的你,午夜梦回也想回到某一时刻。
就像平平凡凡的人,当我们入局的时候,局中就已经存在了规则和既定格局,好多狗都不做的事情会找上你,你做了,也就像一条狗。
在大神的光环之下,你偶尔能在同框的角落里分享荣耀,但你知道你站不到中心。有时候,你也羡慕那些站在中心的人,有好多人映衬他,有好多人服务他,他的问题总有人关注解决,他能专注自洽,而你不行,你越不行,越身不由己,就离C位越远。
无论在体育界还是现实生活中,都有一句常说的话“你行你上”,但事实情况是,只有大神可以在自己不行的时候不上,只要你不是大神,行不行你都得上。
譬如很多人问,为什么不让刘洋上跳马,他不是也能跳吗?他在预赛都跳了。刘洋只要能跳出13分,我们还是冠军。
事实情况是:刘洋价值当前难度5.2的跳马,在今年之前,在国际大赛上一共只跳过两次,只成功过一次。笠松540这个动作在今年奥运会的预赛,是他在世界大赛上的第一次成功。让刘洋上跳马的风险,无人敢冒。
好像,全世界都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绝不让大神的神性褪色,如果两种方案都有风险,大家默认先保护大神。如果确实要勉为其难,尽量不要勉强大神。
现实中的普通人,也只好恨自己不是大神,羡慕大神能对自己不擅长的任务免疫。求全责备这件事,轮不到大神,轮得到你。
当然,只要你雄心未泯,你还有机会。小苏还将参加单杠的单项赛,只要他仍敢挑战让自己失败两次的动作,他还是英雄,如果他成功,甚至有可能创造奇迹。
就像你,收拾完每一天被世界干翻的鸡毛蒜皮,一觉睡醒,仍觉得还有干翻世界的机会。
如果你身边的大神还在体谅你,呵护你,这更是一种难得的善意。
加油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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