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九,段素英先于闹钟一分钟醒来,起床洗漱,然后走进厨房。
熬汤、煮米粉、炒肉臊、拌小菜,都是二十几年来做惯的事情。
头一回做这些事时,她三十岁,和丈夫齐家兴双双失业。
托人拜师学了配方,又借了三百块买了一辆三轮车,开始摆早点摊卖米粉。
早点摊摆到第十年,他们盘下了一间门面。累,极累,但生意一直不错。
养大了一对龙凤胎儿女,还替他们在省城的房子各出了一半首付。
上个月,段素英从省城女儿家回来,坐在公交车上经过那间店面,门头上“段姐米粉”的招牌已经换了,成了“齐家米粉”。
这是她和齐家兴签离婚协议时说好的,店归齐家兴,但店名得改。
米粉店的大师傅从来是她段素英,她得让老客人们一眼就知道,换人了。
还有一层意思,她不说齐家兴也明白:总不能还顶着我的名头替你们这对男女招财进宝吧。
“狗”字她省略了,虽然她很想说。
小葱切到一半,手腕开始隐隐作痛,段素英停下刀,去房间套上护腕。
腱鞘炎是老毛病了,只是近几年发作得越发频繁。
年近五十五,段素英明显感到体力下滑。
“段姐米粉”从开业那天起,就是六点开业,下午两点关门,但这样的经营时长渐渐让她感到吃力。
儿女都在省城找了工作,成了家,不会回来接手米粉店,小本生意,夫妻俩——那时她和齐家兴还是夫妻俩——也舍不得花钱雇人。
直到有天早上,在店里,段素英突然发晕,差点栽在一大桶滚烫的水里,他们才终于决定请个帮手。
没什么正儿八经的面试,就是让应聘者试着收拾两张桌子。
她能从他们收碗抹桌的动作中,看出他们手脚麻不麻利,卫生习惯好不好。
因为段素英自己勤劳、能干,故而显得挑剔。
断断续续试了大半个月,段素英已经不抱希望。
她想好了,实在招不到,就还是夫妻俩自己扛。
这天又来一个应聘的,她看了一眼,瘦,瘦得皱巴巴,抬起脸冲她笑,笑得愁眉苦脸。
但这样又瘦又苦的一个人收拾起来,行云流水。
“以前做过餐饮?”
“在省城的餐厅做过服务员。”
“我们的工资跟省城餐厅可不能比。”
“不比不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有份工就很好。”对方看着她。
段素英曾在庙里进香的老太太脸上看过对方此时的表情,卑微的哀求,虔诚的期望。
段素英想,这人肯定碰见难处了。
别说她手脚麻利,就算她没那么利索,这表情也让人不忍心拒绝。
陈杏就留了下来。
段素英开给陈杏的工资是每月两千五,包早午饭。
过了几天,她发现陈杏每次吃完早餐,都会偷偷再拿一个鸡蛋放进兜里。
段素英不是那种帮工多吃一口饭都深觉吃了大亏的刻薄人。
吃再多都可以,拿走一点也可以,但不能偷着拿。
她问陈杏,没吃饱吗?没吃饱再添一碗。
陈杏涨红了脸,将鸡蛋掏出来放到桌子上,小声说,想带一个给女儿吃。
“女儿多大了?”段素英问。
“刚上七年级。”
那是要长身体。
段素英扯过一只塑料袋,将桌子的几只鸡蛋都塞进去。
又把女儿替她网购的盒装牛奶拎过来给陈杏,说:“我不爱喝,齐敏非要买,没办法,你提回去给姑娘喝吧。”
陈杏拎着蛋和奶,像是想鞠躬,又停在一半,僵着身子,似哭又似笑地看着她。
段素英看不得别人的可怜样,脑袋还没转过来,口已经先开了:“要是没人给孩子做饭,就把她带过来吃吧。”
等反应过来,多少有点后悔。
请帮工时夫妻俩尚且盘来算去,现在一下又多出一张嘴。
算了,小姑娘能吃多少。
再说,陈杏应该也不会真把女儿带来吃饭。
段素英宽慰自己。
想不到过了一个月,陈杏真带把女儿带来了。
五点不到,小姑娘拎着书包跟在陈杏身后。
到了店门口,没马上进来,就呆站在清晨灰蒙蒙的雾里。
陈杏先进来,说实在是不得已,想求段素英一件事。
她说她丈夫沉迷赌博,家里本就只有八万块积蓄,被输光,想卖房。
陈杏把房产证藏了起来,他找她要,她不给,于是他打她。
打完仍旧出去赌,输了就挂账,回来找陈杏要钱去还。
为了不卖掉房子,为了不挨打,她有时也给一些。
但手头的钱只有那么多,还要维持日常生活,填不了他的坑,她仍然挨打。
后来她开始反抗,虽然打不过,仍旧鼻青脸肿,但一分钱也不肯再漏给他。
只是她没想到,丈夫欠债的担保人全都填的她。
家庭住址,工作单位,电话号码,全部填得清清楚楚。
丈夫躲债跑路了,债主便找上了她。
她原本在药厂包装车间当工人,债主跑去厂里闹了几次事后,她被厂里劝退了。
自己家也不敢再住,带着女儿暂住在空荡荡的短租房里。
她走进段素英米粉店的那天,身上只剩四十八块钱。
“现在他回来了,找到女儿学校去了。”陈杏侧过身,背对着女儿,伸手从桌子撕下纸来擦眼泪。
丈夫回来后,找不到她们躲去了哪儿,于是找到女儿学校去。
他不知道女儿在哪个班,就在放学时蹲在校门口,蹲了几天,终于被他找到。
他让女儿带他去找陈杏,女儿不肯,问她们现在住在哪儿,女儿也不说。
他就在校门口一掌一掌地扇女儿,直到被几个老师冲上来拖开。
女儿正青春期,被那么多同学看到她暴戾的父亲,看到她被打耳光,不肯去学校。
陈杏也怕丈夫又去堵女儿,就替女儿请了几天假,但让她独自留在现在的住处,陈杏也不安心。
“我们租的房子在个旧厂院里,没有物业,住的人也不多,我怕他又找到那儿了,所以就带她来上班,放心些。”陈杏讷讷地解释,又急忙补充,“她安静得很,不会碍事的。”
段素英气得牙痒痒,挥着铁勺说:“你尽管带,要是他找到这儿来,正好我替你跟他干一架。”
段素英挺喜欢陈杏的女儿李一心,安安静静的。
一整天都坐在店角背书做题,视周围嘈杂为无物。
小姑娘本就瘦,又高,看上去更是瘦骨伶仃,叫人心酸。
她每天都会给中午那一餐加菜,排骨牛肉烧鸡仔,都是从前她和齐家兴两人吃饭时绝对不会出现的菜。
大半个月过去了,李一心还是每天来店里。
段素英问陈杏:“怎么请这么长时间假?”
陈杏说她还是不肯去学校。
“这也不是个事啊,孩子以后都不上学了吗?”
“没办法,我劝不动。”
段素英看着孩子每天埋头坐在角落,想起自己初中毕业前。
爸妈让她别上了,哥哥考上了大学,弟弟也要上初中了,鞋厂正好招人,小学毕业就行,初中更是够用,去吧。
她就去了,那也是当时她诸多小姐妹们常见的命运。
她不能说她人生的艰苦都源自那一次选择。
但她确曾在某些艰难的时刻想起那个下午,想到如果她继续读下去,是不是也能和她的兄弟们一样。
虽不能说大富大贵,但起码省去了风吹雨淋。
所以她支持所有人读书,儿女自不必说。
齐家兴的侄子中考时离择校线差两分,要交五万块,她见齐家大哥犹豫,自告奋勇地要替他们出这笔钱。
更何况李一心这么用功,又这么苦。
越苦的人越该读下去。
店里的老客人中,有几位附近中学的教职工。
段素英找了几次她不忙,客人不赶时间,陈杏也不在店中的机会,向他们打听转校要什么条件。
都说不好办,但孩子成绩好另当别论。
“好,当然好。”她连声保证,“就想知道该办哪些手续。”
其实李一心成绩到底好不好,她也不知道。
但想来每天那样安安静静地读书,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再去学校领导那里求一求。
陈杏年轻,脸皮薄,拉不下脸去求人。
她去,一次不行就多求几次,她早就知道该把脸皮扯下来的时候就要扯下来。
如果要交钱,行,能要多少呢,大不了像齐家侄子那样再拿五万。
现在他们经济上没什么负担,就当是做好事了,要是陈杏不肯要,就跟她说,当是借的。
段素英去了三五次,厚着脸皮,声泪俱下地讲着生活曲折孩子不易,直讲到校领导远远看见她,便绕路不肯回办公室。
段素英追上去,过五十的人了,跑得直喘气,喘得校领导也不忍心,只能站在那里再听她说一遍。
也是因为李一心成绩确实不错,最终被段素英磨下来。
她连连鞠躬道谢,自觉腰间像装了弹簧,特别轻快。
自那时起,陈杏对段素英亲近而热忱。
她不再叫段素英“英姐”,而是直接喊“姐”;
她帮段素英按摩肩背;
给段素英买各种据说能治腱鞘炎的膏药敷贴;
还教段素英怎么用一次性手套和护手霜做手膜。
“虽然我们做餐饮,手怎么护也糙,但起码不干裂流血,自己感觉也舒服一点。”段素英记得陈杏这么跟她说。
那瓶护手霜段素英常忘了擦。
后来她发现,擦与不擦,真是有区别的。
那天她提前从儿子家回来时,齐家兴坐在沙发的贵妃榻上,陈杏一条腿跪在他身后,伏在他肩上。
看见她,陈杏迅速直起身,手从齐家兴胸前滑走。
那一刻,段素英突然注意到陈杏的手,都是每天在油、蒸汽和冷热水里过的手,陈杏的手看上去确实比她的要光滑白净得多。
也是那一刻,她发现,陈杏已从当时干瘦枯萎的一个人,变得丰腴健壮。
饱满的胸,有曲线的腰,脸也圆润起来,但下巴还是尖的,一双眼就像她的名字,杏仁状,滴着蜜似的。
真好看,但每天看,从前竟没察觉。
当然,是她不懂发现美,齐家兴肯定早已经发现。
可她察觉又怎样?
她根本想不到今天这一幕上去,她想不到找一个帮手前,还要考虑这些。
齐家兴,跟她已结婚三十年的齐家兴,他们从一爿小摊子做起,起早贪黑,永不疲倦,一点点攒出手里的那把碎银。
他们原本商量好了,做到六十岁,那时候捱不住不了,就把店铺盘出去。
那时候孙子孙女也该上学了,如果儿女需要帮忙,他们就过去帮忙接送孩子。
她没想到齐家兴忽然一转头,拐去了另一条她从未想过的路上去。
陈杏慌忙从沙发上滑上来,叫了一声“姐”。
“别叫姐。”段素英弯腰,从茶几抽屉里找出那瓶护手霜,扔给陈杏,“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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