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去看了我师公,就是我师父的爱人,我叫他“李叔叔”。

去年年初,我问师弟要地址,想给师父寄个制氧机,结果师弟告诉我:师父过年去世了,走的很安详,过年期间就没有通知。

有那么两三次,开车的时候我会想起师父,眼泪就流下来了。

30年前,我高中毕业之后,托我姑父的关系进了一家国营厂,师父教我开铣床,待我如子。我之前写过一句“”,说的就是我师父。

其实我对师父的过去知之甚少。昨天跟李叔叔聊了两个小时,主要是他在说,我偶尔插个话。

李叔叔和师父是七几年认识的,在西藏,其时师父28岁,李叔叔已过30,他们在西藏已呆了多年。

李叔叔是因为坚决不肯上山下乡,找亲戚介绍去了西藏仲巴县。结果还不如上山下乡,每天铺天盖地的风沙,最低温度零下40度,缺氧,吃的也差,土匪来了,抱着枪趴在山顶上,风吹得枪管呜呜响。

师父是黑五类,父亲在国民党的军队做过文书,每次运动来了都要挨整,也跟着亲戚去了西藏,给部队修房子,挑泥巴打土坯。后来还去修汽车,身材虽然单薄,但搬轮胎抬引擎这些重活,其他人不愿意干,她都干。因为没有户口,都是临时工。

有当兵的,还有军官,喜欢我师父,托人介绍,我师父都不愿意,因为一旦政审查出她是黑五类,别人不会跟她在一起,即便在一起,也会影响别人前途,不如一开始就拒绝。

李叔叔说,有领导推荐他入党,他也不敢入,因为有个叔叔去劳改,怕被查出来。有个人地主出身,说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申请入党被发现,等到“运动”来了,被一堆人拳打脚踢,订书机“啪嗒啪塔啪嗒”地往脑袋上钉,满脑壳都是。

从64年到74年,李叔叔在仲巴呆了十年,身体素质每况愈下,患上了肺结核,咳血,肺部钙化,最后终于打报告调离了仲巴。好像是75年,通过人介绍,跟我师父结婚。李叔叔笑着说,他捡了一个漏。后面的经历我没仔细问,总之,再往后,师父和李叔叔被调回了乐山东风电机厂。

94年,我做了我师父的徒弟,不仅教我手艺,还经常叫我去吃饭,各种由头,我都不知道的节日。有次我正在干活,她跟人聊天回来,脸都红了,有人说我像个神经病,师父说我可聪明了,就跟人吵起来了。

李叔叔说,有人说我是“走后门”进去的(我说确实是),你师父说:管他前门后门,小彭人老实,肯干活,是个好人,而且他离开父母一个人在外面……

96年我去了广东,03年回家那次,去师父家,她煮白水青菜给我吃——师父自己种的,很多人下岗了,工人开始自己开荒种菜。师父告诉我,02年有三个月一分钱工资都没发,师弟又在上学。我早知道下岗工人比农民还艰难,但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切肤之痛。

当时没有细问。昨天李叔叔说,下岗之后,师父在外面找了一个工作,在一个山沟沟里面,早上天不见亮出门,晚上10点才回家,路灯坏了,没法骑自行车,只能走路,工作繁重,有时他还去帮着干。也就是那个时候,师父的支气管扩张日益严重,时不时咳血,一咳一大滩,触目惊心,但没钱去医院,越拖越严重。李叔叔也下岗了,去厂里扫地,一个月300元,后来又找了个记账的兼职,一个月200元,但经常发不出工资——师父在外面打工,也是如此。

我记得03年去的时候,家里还有老人。李叔叔说,兄弟姐妹6人,一人照顾母亲两个月,但他们一年要照顾八个月,因为妹妹在外打工没法照看,哥哥把他弄到这个厂里,还有个哥哥饥荒的时候给过他饭吃,欠了人情,多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语言之间毫无抱怨。

13年我又去找过一次师父,他们终于办好了社保,搬到了乐山,她的肺心病和支气管炎很严重,爬楼爬到三楼就要歇息,到了冬天,咳得整晚都睡不着。

再后来,师弟终于生活稳定下来,把他们叫到了成都,申请到了公租房,照顾他们生活。最后两年,师父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卧床不起,靠制氧机呼吸机维持,直到2023年年初去世。师弟说,遵照妈妈的意愿,骨灰撒到了岷江河里,乐山大佛的对岸,当年他们在乐山就住附近。

我问李叔叔,你们吃了那么多苦,被人欺负,为什么还对人那么好?这是我长久以来一个很大的疑惑,因为很多人被生活折磨之后,内心那种柔软的东西,就慢慢没了。

李叔叔给我讲了两个故事。

在西藏的时候,他们单位有个女的,有只眼瞎了,装了个假眼睛,同事喜欢喊她“独眼龙”,一喊她就急眼,要骂人。骂人关系就不好了,这些人就要收拾她,说她骂了毛主席,说“新社会不如旧社会”,最后两口子都要开除。报告打上去,上面不批准,让重写,李叔叔负责文书,之前没经他手,打回来之后又找到李叔叔做这件事。

李叔叔说,可以写,但他不知道实情,要重新调查,并要求配一个翻译,一个证人。答允之后,三个人骑着马到各个道班去问问这个女的怎样?都说是个坏东西。问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她是个独眼龙。再问她有没有说过“新社会不如旧社会”?都说听到过。再问有没有亲自听到过?都说没有,听别人说的。调查结束,李叔叔在报告中就说,她是因为自尊心太强,得罪了大家。最后这个女的没有开除,但再往后,还是因为受不了被欺负,回老家当农民去了。

还有一个小事,有次他从成都回西藏,在车站看到一个当兵的带着老婆,老婆病兮兮的,当兵的身体也不好,可能要退伍了,一大堆行李,写着成都到林芝。他就主动上去说:我也是西藏的,我来帮你们搬。当兵的也不开腔,估计有疑虑,他就帮着搬,大热天干了得有小半个小时,汗流浃背。等到上车的时候,有人看他这个模样,就说他的车票是偷的,不让上车,那对夫妻已经上去了,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帮他说。

所以李叔叔说,这是天性,改不了,做好事要被雷劈就被雷劈吧。我跟李叔叔说:师父对我影响很大,我第一份工作,第一次踏入社会,就碰到师父……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告诉自己,如果可能,尽量对别人好一点。

我每次见师父和李叔叔,跟他们聊天,不管谈到多么糟糕多么难受的事情,他们总是笑着说的,脸上没有一点点抱怨和愤恨,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所以我也总是保持着笑容,即便有那么几个时刻,我的眼泪都快要包不住了,也总是笑着跟他们说话。

李叔叔说,师父临终前跟他说:“我唱不出歌来了,我心头都在唱歌,心头在唱歌。”

之前李叔叔跟她说:“你实在难受的时候,就想你坐飞机的时候,在飞机上看到的一望无边的云海,你坐船的时候,看到的辽阔无边的大河,两岸的风景很好,你要想这些。”

我的师父和李叔叔是最了不起的人,他们穿越乱世和浊世而不同流,是真正的胜利者。

现在李叔叔过得很好,每天早上晚上出去走路,饮食很有节制,身体恢复得不错。师弟说,出去散步,他比我走得还快。

几个月前,有个人来到桥沟镇(东风厂原址)我姐的杂货店,打听我师父,说是她之前在西藏的同事,失联好多年了,这次专程来找她。我姐跟我打电话,我告知了师弟的电话,我说,这是一个奇迹,在这个地方,可能只有通过你才能找到联系方式,因为其他人基本上都不在这里了。虽然我师父也已经不在了,但没关系,还是有人惦记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