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洛阳,即便错过牡丹花年度盛事,红黄绿白的牡丹也随时“绽放”在护栏、路灯、指示牌上,连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都闪烁着牡丹花的丰姿……路过即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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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郑州友人阔别十余年,约在洛阳度个周末。她先开口:“给你推荐个上次来没去过的地方,红牡丹1号线,周王城广场站D口左转,六匹马大马车那,等你!”“六匹马大马车”?我想,这不巧了,正有此意。

“六匹马大马车”,出地铁口没多远就“奔”到了眼前。“天子驾六”造型的雕塑背后衬着高楼大厦,时空交错,脑海中不禁闪现出一位记者前辈李让老师20余年前在这里拍的照片,那是这座博物馆的“前世”模样,可谓触目惊心!那个时候这里曾是“河洛文化广场”,在这个广场发生过的事情还有多少人记得、博物馆里还有没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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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神儿间,朋友向我使劲挥手,踮起脚朝马车下方指了指,原来灌木丛少许掩盖了一行墨绿金文:“周王城天子驾六博物馆”。不远处树立有博物馆介绍立牌,题为“探寻天子驾六 品味东周文化”,大致说,这个博物馆是依托21世纪重大考古发现“天子驾六”大型车马陪葬坑、原址原状陈列展示的遗址型博物馆,2003年10月1日对外开放……

转身顺台阶往下就是博物馆所在,离闭馆其实也就两三个小时了,检票口左侧储物柜还是满的,饮用水存放架上仍摆着不少瓶瓶罐罐,毕竟暑期,再“小众”也不免人头攒动。朋友已提前办好预约购票,不知道是短期还是惯例,参观须知里说明,这里作为洛阳博物馆分馆,核销一张门票就可以代约洛博,两日内有效,这倒是个互相推荐的好方式。

走进博物馆,迎面一人多高的竹简书卷铺展开来,介绍的是常设陈列“王城春秋——东周洛阳文明展”概况,它背后区域安设了弧形大屏幕,关于周代历史和车马殉葬制度等科普宣传片循环播放,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在那里观赏、休憩。

逆时针而行,王城春秋、王陵探秘、礼乐文明,展览的三大部分展示了二十几年来东周王城的重大考古发现和东周王陵的发现与探索历程。2000年,河南省政府批准洛阳东周王城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在洛阳市第27中学院内发掘出一座春秋初期“亞”字形墓,这是目前发现的东周王陵内唯一的“亞”字形大墓。博物馆设置了亚字形墓三维全景互动体验区,在小屏幕上移动指尖选择观看细节,你的浏览内容会在左手边的长方形大屏幕上同步出现,吸引路过的观众也驻足一同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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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景展示中,能清楚分辨出“亞”字形墓东、西、南、北各有一条墓道,墓中出一件铜鼎和两件铜鬲均铸有“王作”铭文,根据墓葬形制、年代、铜器铭文等推断,“王作”之“王”应为周平王。“在东周王城的墓葬区,南起市27中、市公安局,北至纱厂东路,西起纱厂南路,东至市邮改局的范围内,不乏带墓道的大型墓葬、车马坑、陪葬坑,发现的大墓总数在10座以上……”这是翻过故纸堆记录下来的,李让老师在2003年1月24日《中国文物报·遗产周刊》上发表的新闻报道中的一段文字,然而这篇文章不是在探讨考古成就,而是在揭露保护之殇,它的标题叫《洛阳在毁什么?!》……边看边琢磨,继续前行,按照蓝色箭头指示牌来到“天子驾六”车马坑展厅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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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图片、视频,当亲眼看到长40余米、宽近8米的车马坑时,还是“倒吸一口冷气”,被它遗存的气势所震撼、为当年它多舛的命运而喟叹,“这处省保单位正在面临一场毁灭性、终结式的巨大灾难。”李让老师当年的愤怒跃然纸上,如今一切似乎已归于平和,人们跟着讲解员,围着车马坑慢慢地看、轻声地问。

展板上和讲解员都是这样描述的——2002年7月至2003年3月,为配合洛阳市东周王城广场建设(即当时的“河洛文化广场”),在距东周王城东城墙200米左右的东周王城遗址区1.6万平方米的范围内,发现了东周时期397座长方形竖穴土圹墓,其中大型“甲”字形墓2座,车马坑(含马坑)18座。博物馆原址原状陈列展示的是西区6号马坑和中区5号车马坑,其他均进行了回填保护。

中区5号车马坑也就是著名的天子驾六车马陪葬坑,规模最大、车马数量最多,由于后期破坏,坑内残存车26辆,马70匹。在其西南30米勘探发现了仅墓道就长达68米的“甲”字形墓,5号车马坑应是某一代周王陵的陪葬坑。最令人震惊的是发现了罕见的六马驾一车,在这辆车的车辕两侧对称摆放着6匹马,清晰可见,这就是仅见于文献记载的“天子驾六”。

这座在地下沉埋了2000多年的天子驾六车马陪葬坑的发现,揭开了古代天子驾六、驾四的千古疑案,印证了《逸礼·王度记》“天子驾六,诸侯驾四,大夫驾三,士驾二,庶人驾一”记载的准确性,为研究东周时期的丧葬制度、乘舆制度,以及确定东周王城的王陵区和城市布局提供了全新的考古资料,成为21世纪东周考古的重要发现之一,被誉为“东周瑰宝,举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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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这个方向上面的车已经不见了,被破坏掉了,这是当时的工人破坏的。因为这个地方当时要建河洛文化广场,工人挖先挖到的是车厢体,但它特别像土的感觉(就被破坏了),而不断地向下挖就发现了马的骨骼,我们洛阳的民工都有非常高的文物保护意识,那一刻就知道底下是有文物的,然后向文物部门去报告,文物部门就派专家来一点一点地清理,所以后续相对来说车厢体的破坏就比较少一些。也是非常幸运的,当时挖的不是天子驾六,否则可能在某些方面来说,它可证实的意义就不大了。”讲解员提到“河洛文化广场”,讲到“非常幸运”,是的,但能保住举世无双的“东周瑰宝”,并非如此轻描淡写。

2001年4月,洛阳市古建园林设计研究院为建设“河洛文化广场”提出了“可行性研究报告”,广场将成为洛阳组织集会、庆典等活动的中心场所。2002年7月底开始,考古工作者在“河洛文化广场”工地发现大批东周时期的重要文化遗迹,工程进度因此暂停。在没有明确考古前置制度的20年前,建设工程发现文化文物遗存后,能“停一停”已属不易。“河洛文化广场”建设会是什么走向?按照李让老师当年的报道所述,主要三种意见:按照原方案继续施工;保留部分车马坑,只对原方案进行局部修改;放弃原方案,建成一个以展示东周王城遗址和珍贵文化遗存为主要内容的历史广场。第三种意见,就是当年“河洛文化广场”考古发掘负责人提出来的,随后来自洛阳师范学院等12位洛阳知名专家学者联名上书洛阳市委,市政府,同样建议采纳第三种意见,并指出“按原方案建成的广场,在全国的广场中只能是二三流的广场;实地展示东周王陵遗址的广场,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广场。”

了解到这里,感觉事态发展是向好的,就像讲解员自豪的那样:“当时政府改变决定,就在这建了一个博物馆,其他大型的配套设施就没有条件再去建了。市政府做的决定很英明,因为这个博物馆虽然不是很大,但是意义非常大!”小观众接话说:“我去过别的城市广场地下遗址博物馆,特别棒,觉得它们特别需要保留下来!”围观的大家纷纷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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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2002年12月中旬,洛阳当地权威媒体发布消息:“令人欣慰的是,洛阳市委常委、主管城市建设和文物保护的副市长朱广平明确表示,为保护东周王陵区这一重大的历史遗存,河洛文化广场的原设计方案将作彻底的改变。”坐在休息区,朋友听我聊着“河洛文化广场”的旧事颇感意外。在2002年结束前的一段日子,广场建设最终方案悬而未决,工地上一派风平浪静,考古工作者按部就班继续进行发掘清理工作,朋友疑惑,“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么,不是说做了英明决定吗?”“并没有彻底改变,而是发生了突变!”

洛阳市文物局在2003年1月13日突然接到落款为“洛阳市河洛广场工程指挥部”的文件,称市委、市政府领导已明确要求,河洛广场工程务必在花会(指4月举办的洛阳社丹花会)前完工,时间紧任务重,为确保施工期间文物安全,决定成立指挥部文物工程处,文物局速派能胜任此项工作的人员,务必于1月14日14:30前到指挥部报到上班……

“啊?牡丹花不会答应的!”朋友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附和:“那时候刚颁布的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更不会答应!”文物局依法释法回函说明,河洛文化广场位于河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东周王城遗址范围内,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二章第十七条规定,在文物保护单位的保护范围内进行建设施工“必须保证文物保护单位的安全,并经核定公布该文物保护单位的人民政府批准,在批准前应当征得上一级人民政府文物行政部门同意”。

但可气又可笑的是,考古队员把几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送到了工程指挥部,人家负责人说“拿走拿走,我这里也有很多法……”李让老师就是在最危急的关头、2003年1月15日一早赶到了广场施工现场进行了采访,16日,他再次来到“河洛文化广场”,看到一夜之间工地已经面目全非,孤零零的5座车马坑,就像孤岛一样伫立着,周围已经全部挖成连片深坑,那些“贴身”划出“保护”范围的白线,越发显得苍白无力……李让老师迅速写完报道,即便报社“迫于压力”没有第一时间刊发而是延后了一期,但还是扛住发了。消息发散开来,让后面的发展有了转圜余地。朋友举着手机,皱着眉搜索着20年前关于这件事的相关帖子,忽然念叨了句:“轻率的毁书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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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闭馆还有些时间,我们再回到车马坑展厅,新进来的一队观众正在北边,观看整个墓葬坑的形制,讲解员说着:“现在所在的位置是整个天子驾六车马坑的北部……可能大家比较关心墓主人到底是谁是吧?非常遗憾,还是一个谜,但是他一定是‘天子’身份,因为有天子驾六遗存在这!我们这个博物馆旁边有条人民西路,路上有工商银行,工商银行的下方就是墓主人的主墓室所在地。现在发挥我们的想象力,想象一下70匹马26辆车在当时的东周大地上驰骋着,天子驾六出行的场面,壮观吧!”

如果没有2003年1月16日之后文物部门、考古工作者和像李让老师一样媒体人的持续关注,恐怕现在我们连这份想象都难以实现。那年的2月12日,《中国文物报》头版头条刊登了李让老师的“热点追踪”报道《洛阳,1月16日以后……》,1月17日,河南省文物局紧急下文要求立即制止河洛广场建设工程擅自施工,但1月31日,《洛阳日报》头版头条以《城建任务重 快马须加鞭》为题的报道则称“今年牡丹花会前要确保完成以下重点工程……河洛广场建设不要再搞‘节外生枝’,要排除一切干扰,抓紧时间赶进度。”朋友摇头,讽刺:“天子的马可不想被加鞭,人家想岁月静好地安享往后2000年!”

所幸的是,在《洛阳,1月16日以后……》编发稿件的那一天2月11日,受国家文物局和河南省文物局委派,联合调查组赴洛阳“河洛文化广场”施工现场展开了调查。在稿件刊发的当天2月12日,联合调查组向国家文物局递交了《关于洛阳河洛文化广场文物保护问题的调查报告》。洛阳市主管市长在联合调查组到现场前几日已就“河洛文化广场”一事分别向河南省文物局和省政府作了情况汇报与检讨。3月2日,河南省文物局在北京召开了洛阳东周王城文化广场保护问题座谈会,2002年底曾对媒体明确说过“河洛文化广场的原设计方案将作彻底的改变”的洛阳市副市长朱广平,检讨了未经批准进行发掘和建设施工的违法行为……3月10日晚,才有确切消息,违法行为彻底制止,“天子驾六”保住了!

近100天里,周边暗潮汹涌、内心忐忑不安,很长一段时间,李让老师经常接到“洛阳来电”,“一篇报道,好像算是帮他们取得了胜利,但,是惨胜,是付出代价的胜利。”2006年,时任周王城天子驾六博物馆馆长的曹岳森给李让老师寄来亲笔书信一封:“……说实在的,没那篇稿子,就没有今天的周王城天子驾六博物馆!真切盼望有机会再来洛阳,看一看当年那场风暴的‘中心点’……”

那场风暴的“中心点”,如今是洛阳开放大学实践教学基地、洛阳市研学旅行基地、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教学科研合作基地、河南科技大学教学实习基地、洛阳市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坐在洛阳老字号老雒阳面馆里等晚餐,我们仔细翻看照片,数了数博物馆门口的牌子。虽然等待的时间有一点点长,但老洛阳手工杠子馍配烩菜真是香啊!感谢所有的传承,传统美食有人做有人吃,是传承,历史遗存有人发现有人保护,也是传承,点滴汇聚,涓涓延续。

转天,我们去了隋唐大运河文化博物馆,在“洛阳考古百年1921-2021”展览中,看到洛阳东周王城遗址位列全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看到在“大遗址保护与利用”工作中的“洛阳模式”——早在20世纪90年代洛阳市在城市规划的中心位置就保留了22平方公里的大遗址保护区,在中国城市规划史、文化遗产保护史上是史无前例。创造了城市基本建设与文物考古、大遗址保护相结合,远离旧城建新城的“洛阳模式”……展板上,一幅天子驾六车马坑全景图就配在这段介绍旁边。

边看展边查到,2017年文化和自然遗产日的主场城市就在洛阳,当时宣传报道中除了提到“洛阳模式”还有“坚持考古先行”:洛阳在全国率先规定凡进行基本建设,没有文物部门的审批手续,土地规划部门不办理规划许可证,计划部门不立项,城建部门不颁发施工许可证。无论是城市建设,还是重大项目,始终坚持以不占压重要文物遗迹为前提……我们有些许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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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高铁上,朋友发来信息,一本书很快就能递到我手里,“你可以直接翻到62页,19世纪的观点,毫不过时,你说的20年前的事情,让我一下就想到了里面‘轻率的毁书者’。”那本书是《书之大敌》,英国著名书籍收藏家威廉·布莱兹所作,62页有这样一段话:

“在那些轻率的毁书者中,现今仍在搞破坏的还包括政府官员。成车值得研究的文献,装订的、没装订的,以现代官样文章的标准来看都是垃圾,常常当纸卖了。有些被抢救出来以高价卖出,而有些却已经永远地遗失了。”

看来,有些失去是重蹈覆辙,而有些代价也必然要付出。

(作者:常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