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豪门真相
国人都把87版红楼梦奉为经典,但我始终不敢苟同。原因有很多。除了错误塑造黛玉宝钗之外,贾府生活的主基调也被颠倒了个。
在原著里,没有一句话离开过勾心斗角,但剧里却成了亲戚相亲相爱。
在原著里,豪门生活压抑而紧张,每个人都踩在刀尖上度日。剧里却只有精致奢靡、打打闹闹、随心所欲。
黛玉有句话说:
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
探春有句话说:
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或许没人相信,这两句话是一个意思!所不同者,黛玉含蓄文雅,探春直白尖刻。
黛玉说【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内涵之意是:在这无比富足、无比显贵的地方,遂心却是最难的!
无论什么事,都不能遂心。无论谁,也都不能遂心。
人们很容易看到奴婢的苦,却很难看到主子的苦。但在礼法压迫的世界里,在争权夺利的环境里,本质上,每个人都一样苦。
你以为这结论过于夸张?让我们来看一个故事片段。
02 贾政问鞋
二十七回芒种节祭饯花神,这天发生了很多经典大事。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滴翠听偷听、小红跳槽。
在精彩纷呈之间,还夹杂了探春和宝玉的一段对话。
读者从中看到探春喜欢土味小玩具,看到赵姨娘愚昧,看到探春对亲妈的不满。
但是有谁知道,这段话是整个贾府人际关系的概况图!暗藏了很多间谍手段和生存机密!
什么甄嬛传、什么宫斗剧,到这一段面前全都弱爆了。
由于原著包含的料太多,无法一次解读。本文先来讲解其中的一个:鞋子风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庚侧:补遗法。】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
你是否想过:宝玉的鞋,贾政怎么就注意上了?
宝玉这公子哥,那么多人宠着。不管是贾母给,还是下人做,穿双新鞋不是很正常吗?
要问,也应该是王夫人问。古代当爹的只管功课、前程,谁管这穿戴小事?
这就有蹊跷了。
经过逻辑分析只有两种答案。
第一种可能,这双鞋太招摇了。
宝玉虽然是公子哥,但在阶级社会里,一针一线都有规格要求。但凡与平时不同,瞬间就被发现。
在这项推测下,还藏了一个问题:探春做的鞋如此招摇,如此超规格,是否意味着她用力过猛?
也就是说,这不是简单的一双鞋,内含的也不是普通的兄妹之情,有刻意讨好的嫌疑。
第二种可能,有人事先向贾政报告了这件事,加以抹黑诬告,致使贾政先入为主的找茬。
别不相信,这事书里写过。有一次就有一百次。贾政质问鞋子,与33回暴打宝玉可以同看。
宝玉撒谎说是王子腾夫人给自己的。这个谎也很耐人寻味,为啥不说贾母,不说邢夫人?
这些人肯定乐意帮忙圆谎,但这些人也堵不住贾政的指责,只有王子腾好使。此处就暗示出王家势力有多厉害了。贾政那个喝洗脚水的笑话,就伏笔在此处。
也就是说,贾政【才不好说什么】是勉强控制。并不是信了谎言,而是在最强挡箭牌面前,不得不给几分面子。总不能为此闹到王子腾面前对质吧。
因无处发作,只好说【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另找渠道骂骂宝玉。这说明他心里憋着不小的气。也说明他知道鞋是谁做的。
03 不敢提三妹妹
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
再看这里,宝玉为什么那么害怕提“三妹妹”?
按照我们现代人的想法,兄妹相亲相爱,是好事啊!家长应该鼓励表扬。即便鞋招摇,也不算大事,关键兄妹相爱的精神难得,哪个家长舍得责备呢?
但在贾府里,这种认知必须反过来。
【那里敢提‘三妹妹’】
细品这个表述方式,三妹妹几个字竟然是绝对禁忌,绝不能在贾政面前说。
探春和宝玉走的近,贾政不乐意!宝玉受过敲打,才会如此注意保密。
那么,贾政为什么不乐意?是因为赵姨娘嚼舌根吗?
或许有点关系,但绝不是主要原因。作为荣国府的当家人,他的取舍自有他的考虑。
古代大家族就像个朝堂,人与人之间可以暗里结盟,却不能明着关系好。朝臣如果明着抱成一团,叫做“结党”,是大罪。家族里也一样。
大家族里支系、嫡庶,互相之间都有利益冲突。你与某人关系近了,就触动了其他人的利益。
那怎么办呢?按礼法办。
按照礼法,即便是亲兄妹也只限于晨昏定省时见见面,见面时还要尊卑有序,你行礼我问好。问好完毕就各行其道,男生的地盘是书房,女生的天地是绣楼,互无交叉。
贾政最突出的特征是因循守旧,尚古守礼。他字【存周】,什么意思?尊崇周礼啊!
他不是不想管好家,而是他自以为,处处守礼便是治家。
站在探春的角度,与宝玉结盟百利而无一害。既可以讨好王夫人,还能在贾母面前刷存在感。
但对贾政而言,他不想看到宝玉厮混在女孩堆里。别的女孩不方便管,探春是亲闺女,当然拿她开刀。
更何况,他对庶子贾环真有点偏心。探春明显厚此薄彼,让王夫人这边的势力更加强大,甚至有可能增强王家阵营,他怎能喜欢呢?
04 袭人告状
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庚侧:指环哥。】鞋搭拉袜搭拉的【甲侧:何至如此,写妒妇信口逗。】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
赵姨娘抱怨丝毫不奇怪。奇怪的是,袭人何以知道的?
宝玉和贾政撞上,回来就告诉袭人。而袭人早已料到,她的第一句话是【这还罢了】。
赵姨娘的抱怨肯定早于贾政发威。但是,你可别以为她真傻,她不会公开抱怨啊。
红楼梦很善于给读者塑造错觉。比如探春管家期间,赵姨娘跟她吵闹,让人误以为赵姨娘就是大喇叭,什么都敢说。
非也。那个事件是赵姨娘要求探春代替王夫人施恩。她始终把王夫人描述成【好太太】。
而这个事件,让贾环与宝玉争地位,是绝对大忌,绝不能让王夫人听到。所以即便抱怨,也一定是背地里偷偷抱怨。
如此私密的话,袭人怎么知道了?
贾政、王夫人、赵姨娘、探春、宝玉、贾环,这堆人错综复杂的利益拉扯,但每个参与者都像是瞎子摸象,只摸到了一角。而通观全局的,竟然是袭人。
哎呀,我的天!贾府到底安了多少监控,袭人到底学了多少特工技能啊!
赵姨娘究竟有没有抱怨过,谁也不知道啊。反正宝玉没亲耳听,连王夫人也没听过。袭人这么说,就算有。
05 探春气炸
宝玉把袭人的话转述给探春,探春顿时气炸了。
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这双鞋已经气炸好多人了,真的是为一双鞋吗?
当然不是。都是为了势力帮派,为了保护自己的家族地位。
赵姨娘期望她帮衬贾环,贾政期望她保持中立,而探春认为自己有权选择跟谁亲厚。
宝玉说:“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意思是,赵姨娘争的不是鞋,是你这个人,是希望你站队她。
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象了!还有笑话呢:【甲侧:开一步,妙妙!】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庚眉:这一节特为“兴利除弊”一回伏线。】
话题进入焦点。探春直接甩出自己的王炸: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
探春的思想之前解读过,这里不赘述了。
请注意探春又讲述一件事。她让宝玉买玩具,才过了两天,赵姨娘就知道了,来向她发难。
两天?宝玉应该还没采买呢,赵姨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宝玉这边,显然也有赵姨娘的卧底。
但这事也是非公开的,宝玉不会告诉普通奴才,能知晓的只有袭人。宝玉的财权,一直以来都是她独自管理,连晴雯麝月都碰不着。
有意思了吧?看不懂了吧?
06 两面挑唆
不给大家兜圈子,直接告诉你们答案:
袭人从来不爱宝玉,她不会维护宝玉,也绝不帮宝玉经营势力。她只关心如何独霸宝玉。
有关宝玉的一切,衣食住行都要经她之手,由她调派。这是她要保护的权力。
就像现代很多门岗,为什么为难快递小哥?为什么有事没事跟停车者吵一架?就那么点权,必须得用。
所以探春给宝玉做鞋,她不仅不感谢,还大大排斥。就像湘云给宝玉梳头,气得她三天吃不下。
如果是她找探春,请探春给宝玉做鞋,那就可以了。谁能接近宝玉,谁能讨好宝玉,全部要在她的掌控之下。
既然探春不按她的规矩来,她就把消息放出去,让赵姨娘发难,让贾政发威。
回过头来,再搞点添油加醋的料,回传给探春,让探春满心气恼,不得好果子吃。
更令人细思极恐的,赵姨娘不知道买玩具,只知道探春给宝玉钱。老天爷,这消息放的,绝啊!
07 宝钗吐酸
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庚侧:截得好。】“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你以为这就完了?不!宝钗压轴登场。
脂批表面赞宝钗,但不经意间就道出本质。宝钗是有意来截胡的。
红楼梦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玩笑。宝钗截断探春,还酸溜溜的说【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把他俩描述得如同情侣,这就是不满!
宝钗日日盘算金玉良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宝玉对她还是不冷不热,连探春的热度都比不上,能不气吗?
黛玉和宝玉也是兄妹,宝玉甚至认为,黛玉才是他唯一的亲姊妹。宝钗对【哥哥妹妹】的关系怎能不恨呢?
探春尽管不妨碍她的金玉良缘,但有限的相处机会不让给她,那就.......
08 小结
豪门生活如刀尖,你信了吗?
探春为哥哥做双鞋,就这么点事,竟然令这么多人不满。从上到下,仿佛动了全家的蛋糕。
宝玉穿双鞋,给妹妹买玩具,能引发无数嫉妒,令风波迭起。
黛玉进府时【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现在你能体会其中深意了吧。
迎春木讷、惜春孤僻,你也理解为什么了吧。在这种豪门里,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做孤家寡人,也不掺和是非。
反过来说,这也掺和、那也掺和的人,必有所图。
也就是说,红楼梦里哪有什么亲戚和气、姐妹打闹啊?每句话都是搏杀,每件事都有目的。
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庚眉:这一节特为“兴利除弊”一回伏线。】
请看,【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看似废话,其实是告诉你探春的帮派立场。告诉你她有多积极主动,多坚定。
没有这,哪有后来的管家权呢?“兴利除弊”当然埋伏在这里。
连个走路方向都有深意,更别说其他了。这就是红楼梦的神奇,没一个字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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