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作家陈本豪老师的散文《董哥》,分享作者与董哥情感的点点滴滴,“董哥很容易被人记住,常有人提起他。有人说,那是因为他的酒糟鼻子,我不认,尽管他的鼻子让酒后的阳光特别灿烂。董哥是一个让人愿意回顾的人,想起他来就觉得舒坦……”
董哥有几个,他与我相识是最晚的。
光宇弟小我几岁,我总叫他董哥;马兄大我几岁,他总叫我豪哥。一开始,被当哥的人叫哥,总有些不自在,日子一长就惯了,且越喊越亲切。有些传统不知起源,却一味传承,比如这大的管小的叫哥。世人总希望自己年轻吧,我将董弟叫成了董哥,不知他是否真的喜欢?
董哥是区政协文史委主任,自从进了政协文史委,他便成了我的嫡亲领导。记不起曾喊过他几次主任(那一定是在刚认识的时候),原是我从没把他当官看。他少有几分倔犟,但从不摆架子,不管谁走进他的办公室,大约都想坐一会,首先是一杯茶,还有一根烟,一室的笑声总被窗外的阳光照亮。都知道文史委很穷,茶烟水费闯不开报销关,按理他该节约一点,至少可以不耍烟,肯定不会有人怪他。要不然,很快超标,担心他弄不到钱,恐怕要自掏腰包了。
文史委里有很多藏书,有些平日不被人看重的资料,却于写作很有用,只要存有两本,有人找他要他就会给,假如是孤本则免谈,任你是谁,想拿也拿不走,这事碰巧让我撞见一两回,幸好要书的人不是我。董哥很少搞文学创作,但文章真还写了不少(不含公文),收拢来也能结集出版。他曾主编过很多书(因工作更因爱好),每年都出一两本,今年的《豹澥史话》,月底刚刚出厂。董哥常代人写文章却不署名,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地道的文学裁缝。他有时将一些文稿拿给我,让给瞧瞧,说是帮他看稿,其实,看一次就如充一次电。我从不主动与不写作的人谈写作,但董哥常跟我聊起,彼此无拘无束,没有名利也淡化了年龄。每每一接上茬,话题就广阔开来,像海面风起,满处飞花溅玉,半天时光轻飘飘就溜走了。
提起董哥不能不说到酒。男人少有不沾酒的,董哥当然喝酒,三两、五两、八两都喝过,杯中从不剩酒。量有多大?不知道,瘾有多粗?我也不知道,好像听他说过,一个人在家可以不喝。也许,有一种理由令他不能拒绝,为了男人,喝!自从天地间有了酒,男人的体内便开始流动第二种血液,男人就更具阳刚。项庄舞剑之意,孟德煮酒之谈,黑汉烈马,大漠行空,铁蹄花飞,葫芦酒唱,美哉,壮哉……真不知酒酿出了多少诗作,也不知酒熏染了多少英雄。
一见董哥就想起了酒,端起杯又想起了董哥。上帝似有意将他与酒连在一起,一个大红的鼻头越喝越亮,使人平添几分酒兴。一群大男人围拢一桌,酒局就煮开了,高潮来得总快。当酒精泡涨肚皮之后,说女人的事便多起来,话越说越热,情急中唾沫像雪花一样飞。一串串的荤故事,全是新板,撩得一个个翘着胡子比打鸣的公鸡还雄。酒局自有酒规,一般只润耳福说不出好故事的乖男人,常讨不去便宜,自觉举杯罚酒,醉了也无怨无悔。
酒和女人,一如骨中阳光,一是人间尤物,他们都为男人而生,所以,男人少不了酒,更少不得女人。当深度的酒性使男人的眼睛不断地喷射火花之后,女人便迷幻在月色的妩媚里,越看越妖冶,从头到足无一处不美得可爱,柔软中透着力的诱惑,男人捆不住淫浸的欲渴,被鼓骚的图腾从根部突围。假如这时谁再用鲜花来比作女人,他就是世间第一大蠢材,说女人比鲜花美一百倍,男人都信。若有好酒,又有女人陪酌,酒后的缠绵,女人的欢叫,让男人更有了男人的骄奢。人说女人是水做的,酒也是水做的,酒与水还一样轻柔软润,内中却潜涌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她将男人和女人的血液浑然地融合在一起。董哥的酒后名作莫过于“毛论”,那种贴近禁区的快感使人电击全身,颤抖的叫声杂着笑声,顿时弄得满屋子浪起。
第一次来我家走动,肯定有酒,杯交两巡董哥竟露出别样欣喜,禁不住探问酒的来历。我的幺妹开了家酒厂,又是自己掌祚,酒是内销,百分之百的纯,他一听,情绪顿即高涨,一口便干了一杯。我向他温情提示,这酒有两个绰号,客人叫它“土茅台”,我则管它叫“温柔一刀”,进口很醇,一醉则很深。我如此说,并非舍不得酒。他大笑着站起来,举杯与我一碰,搞,谁怕谁哎!只听轻轻一响,酒干了又斟上,看来真要舍命相陪了。他说,今天就算醉了也划得来,我又笑他原本该去做生意的,账一定算不错。年轻时我也曾与人赌过酒,浑身都是英雄气,败了也不认输,记得真还败过一次,结局很惨!被人扶着回家,和衣而卧,第二天才醒。现在身体不允许,医生盯得紧,母亲更盯得紧。真有点不甘,年纪越来越大,酒量却越来越小。今天董哥来了,怕是豁出去了,只好再年轻一回!
那天,酒真的喝了不少,墨绿色的“东洋瓶”空去一大截。平时,母亲总不让我喝,只因为董哥姓董的缘故,娘家人来了,儿子也被特许放开了。话越说越投机,谱越洗越明朗,董哥与母亲同姓又同宗,顺着往下查,结果董哥矮了我一辈,我不仅年长,今天又查证了份长,这亏他是吃定了。人说,酒席筵前分上下,董哥立刻站起身来敬酒一杯,我绝不能不接。一说少年叔侄当弟兄,二说他的坡子比我高,挖树寻根嘛!我又不能不起来回敬。母亲的娘家人丁不旺,董哥就显得更具身价,吃亏的事一下又扯平了,母亲不让他吃亏,我也不让。自董哥那天走后,母亲常常问起他,尤其是当我从政协归来的时候。
其实,人生有很多可以随意的事,比如交朋友,比如我和董哥,与他相识新旧才两个年头,掐指也算不出三百六十天。我在名片的背面印了一排黑体字“以诚合作,与心握手”,他看了不住地点头。那款名片本是为生意而制作的,有心强调“合作”,更盼在圆满中握手。但人生呢?合作无疑是重要的过程,她无处不在;握手则是理想的结局,也是又一个开始。人只要心意相通,说熟就熟了。每当去政协,绕着绕着又绕到了董哥的办公室门口,那怕是招招手就走。有一两回见他办公室的门未开,莫名的惆怅像风一样袭来。
董哥约了几次,想邀三两个人去他家里坐坐,我答应了,论情也该往来。那天很热,因门栋不熟,在屋前的院子里转了两圈,要不见他站在后阳台上招手,说不定又要叩错门。正月半一过董哥就开始邀,七挨八挨夏天都快完了,大家都说不能再挨了,热就热他一回。那段时间大家都很忙,总想挑个凉快清闲的日子,时光却挤不出一点缝隙。董哥有心留了半边鹿胯和一只狗胯,都是腊货,正冬至那天腌的,早被熏得油光放亮,他说,再不想法子消灭,每看着就吞口水。肉切得很薄,经高压锅一压,依然还有些韧劲,关在嘴里咀嚼,又香又甜,我无力形容出那种美的感受。那天不知喝了多少酒,大概一心只顾吃肉了。
我一直不能忘记董哥的父亲,八十多岁的老人每餐还能端端酒杯。杯子很特别,玻璃的,圆圆的,也许是装药的瓶子,两寸来高,容量约二两,瓶壁上看不见一些字迹,通体光滑,像个一丝不挂的小童。老人一定数不清,杯子已被他握过多少次,长年累月地握,体温和心情总被她吸收了去,日久必生灵性,他轻轻地将杯端起,又轻轻地将他放下。老人注定已离不开这杯子,捧在手里,放在桌上,都是一种牵挂。他的父亲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我们只是相互举了两次杯,数十载的时差任意在酒间穿行,酒都干了。那天到董哥家去的日期早被忘掉了,为什么总忘不了老人呢?一天傍晚,无事在平台上看日落,突然通了,呵!夕阳的光辉真美。
董哥很容易被人记住,常有人提起他。有人说,那是因为他的酒糟鼻子,我不认,尽管他的鼻子让酒后的阳光特别灿烂。董哥是一个让人愿意回顾的人,想起他来就觉得舒坦。他不像夏天那般火热,也没有冬天那样深沉,他只如初夏的一阵清风,劳累时碰到他就是一种运气。无事靠在沙发上想起他,安妥中偶发创作灵感。几次提笔都与想起他有关,文中竟多处浮生酒的意象,如此说,真该还他几餐酒的。人生春秋难满百,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能给别人以快乐,他甚至可以伟大。
手机响了,翻盖一看,嘿!是董哥!
▲陈本豪,中作协会员,民间音乐人,籍贯武汉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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