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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你家里有什么古怪的禁忌?

我小学班里有一个同学,不穿黑色衣服,因为爸妈觉得晦气;还有一个同学,家里杀鸡了只能吃鸡翅,因为其它部分被父亲规划好了分给每一个人。

最夸张的是一个隔壁班男生,家人禁止他进厨房,不许他做手工课织毛衣作业,“那都不是男人干的事”。

我和周听绪提起这些古怪禁忌,她告诉我,其实这些跟传统无关,本质上是家庭权力的抢夺。

判断家庭是否健康,最大区别就是每个家庭成员,是否能自由表达想法。

就在去年,在澳洲从事心理治疗的周听绪,也遇到一个奇怪的家庭——

妈妈命令女儿每天出门五小时,不许提前回家,而家里的护工,不许当着她女儿的面提起男人。

周听绪无法理解,这个妈妈建立古怪禁忌的背后,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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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在工作中遇到一个女孩,她叫小秋,二十五岁,患有一种非常罕见的先天性疾病:结构性硬化症。

换句话说,她的内脏器官里有很多小肿瘤,大脑也有,影响前额叶,这些瘤让她的心智保持在十岁左右,曾经让她患上被爱妄想症。

精神科医生说:“她的恋爱幻想,像是个爱看迪士尼公主的小孩儿。”

病情严重的时候,她在网上寻找陌生人的电话,幻想自己是对方的未婚妻,发短信过去,问人家什么时候娶她。

或者虚构一个王子,连续发二三十条短信给对方,诉说浪漫情话,其实那些短信,都是发给她自己罢了。

最严重的一回,她背着家人,打算和一个自闭症男孩结婚,甚至准备了酒宴、请柬。

我在澳洲的工作是一名行为分析师,和国内精神科医生有点像的是,我面对的也多是精神病患。在澳洲,医生负责开药,而我得矫正病人的攻击行为,比如打骂吼叫,病人平和下来了,他们和家人生活才会更好。

小秋这样的情况,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上一位行为分析师留下的建议书只有区区五页,写着“尖叫”,“偶尔会打人”,“自主订婚不告知家人的冲动行为。”

建议书过于简略,我几乎需要重新了解她,于是和她的家人预约家访。

没想到两个月后,我开始帮小秋寻找她的“白马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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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的家是一个独栋住宅,三间卧室,一间客厅,还有座小院子。屋里看不见杂物,摆设都是应季的时髦货。

复活节,家里就摆兔子和彩蛋;万圣节就扮上各种各样的南瓜,圣诞节还有槲寄生和圣诞树。

毫不夸张地说,屋里的装潢比得上任何一个家装网红。

摆弄这一切的,是小秋的妈妈麦太太。

她是单亲妈妈,六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非常体面。

除了小秋,她还要照顾一个自闭症的儿子。照顾两个特殊孩子通常会搞得人筋疲力竭,麦太太还有心思做家装摆设,让我啧啧称奇。

后来我才发现,小秋在麦太太眼里,也像一件精致的摆设。

第一次拜访,我走进客厅,看到小秋乖乖地坐在桌前,穿着印有小雏菊的吊带连衣裙。我夸裙子好看。小秋高兴地像孩子得到表扬一样。

麦太太说:“小秋,这是听绪,你跟她聊一聊吧。”

小秋收敛笑容,表情僵硬地念叨起来,就像是在念一份检讨书那样——

“你好,我妈妈说我行为举止有问题。因为我脑子里有瘤,所以我会做错事,还有幻觉,有时候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我有时候尖叫,这样很不好,但是我已经吃药了……”

我打断她的话:“小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能告诉我,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吗?”

初次见面,绝不能当面讨论客户的行为问题,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工作习惯。没有人愿意在陌生人面前自揭伤疤。

小秋背书一样的表现,显然不是自愿,她听到我的话,松了一口气,扭脸看麦太太,似乎在观察妈妈的脸色。

我对麦太太说:“每个人都是独特完整的个体,疾病不过是患者的一面而已。第一次拜访,我想听小秋聊聊,她愿意分享的那一面。”

麦太太好像没听懂我的话,自顾自地说:“她最近在吃药,你看她说话的时候,眼珠总是往右翻,那不是翻白眼,而是药物反应。她只能读简单的句子,也无法算数……”

小秋坐在一边,脸色泛红,肩膀僵硬,药物引发的翻白眼更频繁了。

她听着妈妈冲陌生人一样样数落自己的毛病,此刻心情肯定糟透了。幸好没过多久,护工就带着她离开房间,出去玩了。

望着小秋离开的背影,我向麦太太咨询病症,结果发现,干预书上写的尖叫、偶尔打人,以及被爱妄想症的行为,都是多年前的事,在药物控制下,这些行为几乎完全消失了。

可是在麦太太眼里,小秋的行为问题依然严重,包括不懂算数、不会化妆、情绪崩溃、房间乱糟糟、睡觉还要关门,不许妈妈进她的房间……

这些也算是毛病?我心里吐槽,嘴上却没有反驳。

或许觉得我愿意倾听,麦太太唠叨起照顾小秋不容易,最后竟然说:“医生说得这种病的人寿命都比较短。你看能不能说服她,把遗嘱写了?”

我一愣,没想到麦太太会提这种事。写遗嘱,意味着要面对失去孩子的事实,多数家属都恨不得拖到最后才提“遗嘱”两个字,麦太太的未雨绸缪,显得有点可怕。

她见我迟疑,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做,于是开始教我:“小秋的心智,也就是十岁的小孩,你得用一种玩游戏的方法教她,告诉她遗嘱里要写什么……”

我试探性地反问:“遗嘱该写什么呢?”

“她一直领着社会福利金,这笔钱用得不多。她跟我住,又有你们和护工,这些年也存下一些。将来她不在,就留给她弟弟吧。我这个岁数,财产最后肯定也是留给她弟弟的。”

麦太太的话令我很不适,脑子里嗡嗡响。我的工作是让客户过好往后余生,而不是早早准备死亡。

离开前我跟她说:“这是件大事,就算让她写,也要一点点教。不妨作为一个长期的目标,怎么样?”

回想起小秋紧张而僵硬,木偶一般的样子,我突然很同情她。材料里说,她热爱舞蹈,可惜这个家并不像能让她起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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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解到小秋真正的问题,我单独约见她和护工梅丽,想获取一些麦太太没说的信息。

得知小秋喜欢海,我们约在海边见面。小秋比在家里活泼得多,散步一会儿,她说想练习跳舞,就在沙滩上跳起来。

她的动作略显笨拙而幼稚,好像是对着电视,模仿芭蕾舞的孩子,但这不影响她跳得开心。

我和护工梅丽坐在沙滩上用力鼓掌,“跳得好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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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丽说:“她是我带过的最好照顾的客户。不过,这份钱也不好挣,她妈太难搞了。”

小秋真正的问题,就出在麦太太身上。

像她这样的残疾人,有两种社会福利,一个是专款账户,里面的钱用来支付各种治疗费用,包括护工和我的薪酬,但是不能取现,像国内的医保;另一个是社会福利金,每月1500块钱,政府直接拨款,随便花。

这两笔款项,都被麦太太牢牢把控。

她用专款账户雇佣护工,接着取出小秋的社会福利金,每天给她20块钱,每周五天,每天五小时,让护工带着小秋出门。

如果经费充足,护工可以带小秋参加残疾人团体的活动,但是每天20块钱,只够小秋在廉价超市买最便宜的盒饭,加一杯最便宜的咖啡,然后去免费的公共场所游玩。

想要更多花销,哪怕只是1块钱,也必须向麦太太提申请。比如小秋看见卖冰激凌的,想吃,就得打麦太太的电话。她心情好,立刻同意,心情不好就告诉护工,“去商场吹空调也能凉快。”

时候久了,梅丽也不愿找麻烦,小秋想吃冰激凌,干脆自己买给她。

经济管控还不是唯一的问题,梅丽有时候感觉,在麦太太眼里,小秋就是个麻烦精。

她从来不许梅丽提早带小秋回家。有一次天气太热,超过40度,小秋眼看要中暑,梅丽提前半小时带她回家,麦太太破口大骂:“这是我休息的时间,我付钱给你们,就是让你们把我女儿带走的!”

梅丽说:“我能理解当妈的很累,想清静清静。可是她真为小秋考虑过吗?自闭症儿子还在家呢!”

最让梅丽心疼的,是她和小秋拿优惠券看电影那回。两人到影院,发现优惠劵不能用,要么多花几块钱,要么取消计划回家。

小秋小心翼翼打电话,结果惹得麦太太暴怒,在电话里吼道:“就这么点事情哭什么哭!我每天就只有这几小时不用看见你,你还在这里给我搞事情,不许回家,你们就在外头给我待着。”

但梅丽告诉我,麦太太并非一直吝啬。

这个妈妈会给小秋买化妆品和漂亮衣服,还会和小秋牵着手一起做美甲,但是买什么化妆品和衣服,美甲涂什么颜色,都必须由她说得算。

小秋十八岁那年,私自与一个自闭症男孩订婚,在男方父母的帮助下,订了婚宴,还给所有认识的人发出请柬,唯独瞒着麦太太。

麦太太发现后,闯进男方家,怒骂他们良心歹毒,欺负女儿智商低下。

婚事取消了,可是梅丽和我都感觉,真正让她暴怒的不是男方父母,而是小秋自作主张。

因为自那以后,小秋的手机被没收掉,换成儿童手机,去哪了麦太太都能监控到。小秋被禁止参加多数残疾人活动,仅保留她最喜欢的跳舞项目。

梅丽说现在的小秋,几乎没有任何社交,唯一的朋友就是她。这个女孩的生活被自己妈妈紧紧扼住喉咙,做什么事情都没有自信。

我突然想起之前看过她的一份医疗报告,小秋的身体里有很多小肿瘤,肺部有三颗,肾脏有四颗,大脑里有三颗。

这样的病人,通常只能活到四十多岁,小秋却过着这样虐心的生活。

情况真的那么严重吗?我有点怀疑。

此刻,小秋还在海边跳着舞,浪花拍在脚上,露出笑容,眉目间看不出一丝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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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真相,是我自己慢慢发现的。‍‍‍‍‍‍‍‍‍‍‍‍‍‍‍‍‍‍‍‍‍‍‍‍‍‍‍‍‍‍‍

有一回我上门工作,正跟麦太太聊着,这时梅丽也来了,要接小秋出去。

麦太太慌忙准备,冲小秋说:“去拿你的包,然后出来吃维生素,你记得戴个帽子,防晒霜也不要忘记擦……”

小秋起身回卧室,出来的时候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梅丽见了笑着说:“你戴这个帽子真好看,像个欧洲的艺术家。”

麦太太正在拿维生素片,听到这话抬起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说:“今天热,你不要戴皮帽子,去换个草帽。再说,红色跟你的衣服不搭,我说过多少次,身上不要超过三种颜色,否则显得很乱。”

小秋神色慌乱,“我…我想戴这个帽子。”

“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听话,我是你妈妈难道还会骗你?”麦太太拿着水杯和维生素走到卧室门口,“你先把药吃了。”

小秋脸涨得通红,接过药片就着水吞下,把杯子递给妈妈转身想走,却被拦下,“你把帽子换一下,你不要戴这个帽子。”

小秋不说话,但是也不肯动。

梅丽说:“我们一会儿去海边走走,今天风有点大,海边不会热。你放心,我会照看好她的。”

麦太太还要坚持,梅丽看见我坐在客厅里,忙说:“麦太太你不是还有客人?先忙吧,小秋交给我,没问题。”

我趁机帮腔:“外面有点儿风,小秋戴这个帽子很好看,显得气色好。”

被外人插嘴,麦太太一时不知所措,梅丽趁机拉着小秋出了门。

我坐在客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瞬间像是回到糟糕的童年时期。

读小学的时候,父母在外地工作,我寄宿在一个姨妈家里。姨妈管我很严,衣食住行都有既定安排。

一个冬天的早晨,我遵照安排穿了一件红棉袄。家里有两件不同款的红棉袄,我穿了款式新的那件,结果当晚回家,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姨妈说我贪漂亮,脑子都放在时髦衣服上,不知道好好学习,对不起他们含辛茹苦地养我。我不知道怎么反驳,只会乖乖低头挨骂。

明明是大人没有说清楚,我就成了道德品质败坏的小孩。

人类对事情的具体记忆一般都有偏差,但对感觉的记忆却始终都是准的。

三十年前的事情,我也只记得几句 “不知好歹”,“大人都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小孩子不懂”,但是我依旧记得那时候的感觉——‍

被抛弃的恐惧;因为“爱美”产生的羞耻感;还有强烈想要回到过去,绝对不再穿这件棉袄的悔恨。

就像这一天,小秋为了一顶帽子被妈妈在所有人面前喋喋不休一样。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总是错,从头到脚都不对。只能闭上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于是我很少出门,很少讲话,课余时间都用来读小说。

读初中以后,我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常常约我一起玩。我去得很少,因为害怕,不知道怕什么,可能只是习惯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罢了。

或许正是因为那段经历,我有极强的共情、察言观色的能力。这种能力让我活得很累,但是如今看来,或许是导致我走上心理治疗工作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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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多数人来说,糟糕的童年永远不可能挽回。但是小秋不同,她虽然身患疾病,遭遇不幸,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她的心智冻结在童年时期。

我想帮助这个特别的女孩,哪怕她生存时间有限,也要在一个理想童年中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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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到底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呢?

我不能确定,因为麦太太的管控,小秋对真实世界的认知少得可怜,根本不可能描绘出一幅生活的理想蓝图。

随着见面次数多了,小秋对我敞开心扉,还给我看她自己做的剪贴本,里面都是新娘的婚纱和头纱。剪贴本粗糙杂乱,我看不明白就问,于是小秋开始描述对自己婚礼的幻想:

漂亮的大裙子婚纱,装饰着花朵和丝绸的结婚典礼,教堂外放飞的白鸽……男方,则是个面目模糊的白马王子,没什么特别的。

至于自己和新郎的浪漫关系,不过是一起看电影,一起散步,以及“我想要做什么,他会支持我。”

我突然明白了。她的理想生活,只能藏在那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中。

而她的白马王子,根本不是什么样的男人,而是她内心真正想要的——自由生活。

想要让小秋找到这位“白马王子”,就必须让她脱离麦太太的牢笼,于是再见到麦太太的时候,我委婉表达出想让小秋搬出去住的想法。

我问麦太太:“听款项管理员说,前年她的生活能力评估下来后,得到残疾人住宅的拨款。为什么不让小秋搬出去呢?”

“不行,我看了好几个住宅,房子都太差了。她的拨款也不够,她只能住那种一对三的住宅,一个护工管三个人,根本不安全!

“她什么都不会,她上次自己想做杯咖啡,把我的胶囊咖啡机都弄坏了,我教她做饭,她往锅里倒油都没个数,差点儿把房子烧了…”

麦太太滔滔不绝地讲了很久,说的都是小秋如何不行,我听得头昏脑胀,打断麦太太,“那么安排护工上门陪她做些小事如何?”

“不行。”麦太太斩钉截铁拒绝,“她只会弄得一团糟,这是我的家!”

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上一任行为分析师的报告只有短短五页了。

麦太太禁止小秋参与社交活动,禁止小秋学着怎样照顾自己,禁止她搬出去住,这样一来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麦太太有各种理由,拒绝我们对她女儿的培训,一点也不行。

后来我才从梅丽那里得知,麦太太辞掉所有和她产生分歧的人,包括护工、分析师,和款项管理员,只留下那些脾气软好拿捏的。

为保住生计,这些人不得不听从麦太太的安排,和她说话小心翼翼,却对小秋的真正需求置若罔闻。

梅丽告诉我,这些年麦太太的脾气越来越糟,因为一点小事,就半夜给梅丽打电话投诉,对着电话嚷嚷两个小时。为保住工作,梅丽也只能听着。

到后来,每一个护工都要经过她的严苛面试,要求格外离谱:男的,不要;年轻有活力的,不要;有主张的,不要;身高不够,不能震慑小秋的,不要。

梅丽身高1.8米,脾气够软,所以能够一直在小秋身边。她特别提醒我,跟麦太太说话一定要小心,别被辞掉。

于是我尝试着换一种方式,捧着麦太太。

那时恰逢她犯了心脏病,刚从医院出来,我说:“你在小秋的生活中是决定性的存在,一定要健健康康才行。我看你今天气色不是很好,是不是让小秋先出去住一两个晚上?“

麦太太没说话,像是心动了。

我连忙加了一把火,“这几天是你康复的关键时期,不要再损耗身体。不如我给梅里打电话,让她安排一下?她很了解小秋,陪她出去住几天应该没问题。”

或许是真的累了,麦太太松口,答应了。

三天以后,我给梅里打了个电话,问她小秋的表现如何。

梅里说她先接上小秋去她家里,两个人在电脑上选了个爱彼迎,在她喜欢的海边,住了两个晚上。

其实这两天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就是到海边走走,或是在屋里看看电影,听听歌,玩玩游戏,一起做些简单的白人饭。

起初,小秋有些不适应,显得很焦虑,晚上会因为想家哭一小会儿,但是很快就开心起来。晚上也乖乖按时吃药,偶尔会因为产生幻觉,骂几句脑子里跟她说话的人,除此之外没有问题。

我问梅丽,她做饭成功吗?麦太太说她会把炉子烧了。

梅里说很成功,她们还一起烤了蓝莓麦芬。虽然小秋精细运动能力确实不好,很多事情需要帮忙,但也不是一点儿都不行。

经此一役,我开始确定了行动方向:我要把掐在小秋脖子上的手弄得松一点,让她呼吸到自由空气,也要让她尝试到微小成功的滋味。

她不是废物,她可以过上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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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住几天这个策略,麦太太好像也很喜欢,居然同意让小秋每个月出去住一个周末。

我抓住这个机会,让梅里把小秋的微小成就拍照,打印出来做成相册,就叫小秋的周末记录。

梅里很会安排,她把小秋往三明治上涂黄油的样子、往麦芬里放蓝莓的样子、收拾洗漱用品的样子,甚至在二手旧货店选CD的样子都拍了下来。

过了几个月,恰逢小秋参加的残疾人舞蹈班年中颁奖,梅里和我,拨款管理员,还有麦太太都去了,我们叫自己小秋队。

这场典礼,其实人人都有奖,但小秋不知道,她还很高兴自己拿了奖。

典礼结束后,我们几个人哄着麦太太跟小秋在舞台上合影,特地让小秋把奖状举在胸前。麦太太为维护“伟大母亲”的形象,很配合。

我们把照片打印出来,给奖状也买了相框,递给麦太太,请她一定要挂进小秋的房间。

麦太太起初不愿意,说小秋房间太乱了,挂了也会被女儿扔掉。我们当着她的面,对小秋说,你可别扔,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小秋高兴得直点头。

我深知麦太太爱面子,连忙当着梅里和款项管理人的面,夸麦太太如何聪明能干,还配合我的工作,小秋有进步,她功不可没。

麦太太被高高架了上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得答应了下来。

此外,我经常见缝插针提一些特别微不足道的建议,比如让小秋自己选指甲油的颜色,或者让她偶尔自己选衣服和包包。

针对麦太太每天20块钱的严格管控,我给小秋做了一张空白表格,拿胶贴在墙上,又和小秋一起在网上找到她爱吃的食物图片,打印下来。

每天早上出门前,梅丽和小秋一起计划这20块钱怎么花,决定好以后把食物图片贴在表格上,这样她获得了一定的决定权,每天的花销也有计划可循,不必再情绪崩溃着向麦太太提申请了。

小秋就像是囚禁在高塔里的公主,时间太久,早已经失去走出高塔的勇气和自信,而我每个行动的第一宗旨,就是要帮她重铸勇气与自信。

等到她足够有勇气走出高塔,也就能自己去寻找那位“白马王子”。

到后来,款项管理员也加入拯救公主的团队里,她的目标是让小秋参加更多活动,获得更多社交渠道。

有一回,她跟我一起来到麦太太家,打开电脑,给麦太太看她的资料库里条件符合的活动,甚至打印一份彩色文档出来,让麦太太翻着看。

麦太太依旧很客气,微笑着点头感谢我们工作用心,接着借口头痛,说你放在这里吧,我慢慢看,照顾孩子太辛苦,我最近都没有睡好,今天真的精神很不好。

我俩都知道,她是不会看的,正想怎么说,小秋突然走出卧室,问我们:“我想看一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款项管理员很高兴,拉开身边的椅子让小秋坐下,拿起文档翻给她看。

小秋表现得有点拘谨,时不时抬头看她妈的表情,又不太敢讲自己想要干什么。

我偷偷观察小秋的神色,她要是显得感兴趣,我俩就替她跟麦太太讲,这个活动怎么好。我从专业的角度提建议,款项管理员的角度就是这个方便,离家近,又划算之类的。

讨论大概一个多小时,最终敲定让小秋去参加一个专门为残障人士服务的戏剧社,小秋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根。

结果证明,这个在海边跳舞的女孩子,在舞台上也一样做得很好。

几个月之后,小秋被戏剧社邀请参加一则视频广告的拍摄。更重要的是,戏剧社按照正规的市面价格付给她薪水。

钱不算很多,但这是对她能力最好的肯定。

刚见到小秋的时候,她虽然在外面表现得活泼,但是与我这个陌生人一说话就低着头,自从加入戏剧社,我发现她说话神态愈发自信,眼神不躲闪,后背挺直了。

就在拯救计划渐入佳境,整个团队欣喜万分时,我们收到一个可怕的消息。

小秋又做了一次例行的MRI检测,这一回医生说,她的寿命可能只有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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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早就知道,多数像小秋这样的病人,也就是活到四十多岁。但是我只能一步步循序渐进,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我们所有人几乎都遗忘了这个可怖的现实。

这次检测提醒着我们,必须要加快进度,现在跟我们抢夺这位公主的,不止是麦太太,还有死神。

款项管理员每隔一段时间就给麦太太打电话,说找到不错的残疾人住宅,让麦太太去看。可是麦太太依然百般借口,不是房子户型不好,就是不干净,不管我们提出什么解决方法,她都只是敷衍,不肯有任何行动。

眼看陷入僵局,我也急躁起来,有一回直接问她:“小秋已经是成年人,你的法律手续有没有办?”

麦太太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心里清楚得很。

小秋作为残疾人,必须有一个监护人。自打小秋满十八岁,麦太太的监护权就失效了。想要重新获得监护权,她必须向相关部门提申请。

另外小秋有两个账户,一个是像医保那样的专款账户,一个是直接给钱的社会福利金。麦太太只有专款账户的管理权,但是小秋的社会福利金,她一并把持着。

按理说,小秋十八岁时,麦太太应该主动申请监护权和福利金管理权。但她没去,这一步就已经涉嫌违法了。只不过民不举官不究,这些年含混过来了。

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和对小秋各种事的处理方式,只要站在听证会上说话,结果肯定是失败。政府会给小秋安排一位公共监护人和财产管理人。而麦太太作为生母,只能获得协同监护权。

也就是说,大事由政府说了算,小事她说了算。

没想到麦太太思考了一会儿,问我,能否让小秋的弟弟做她的监护人和福利金管理人。

我盯着麦太太的脸,不知该说什么。让一个自闭症来当小秋的监护人?老糊涂了吗?

那天离开麦太太家,我突然有点唏嘘。

曾经的麦太太是一个女强人,年轻时是本地最大购物中心的市场部经理。

凡是本地有点儿名气的品牌,都在那个商场里,而那些品牌,都是她一手引进的。麦太太曾经跟我吹嘘过,她是如何亲手选团队,怎样火眼金睛地挑人,又是怎样在谈判桌上说一不二的。

九十年代,麦太太还操办过一场国际体育明星的见面会,前后统筹规划几个月,见面会结束后,她成为本地商界最大的红人。

每天的安排满满当当,品牌经理想约见她,只能拼命拍她秘书的马屁,才有机会能和她喝一杯咖啡。

直到辞职前,她还是市场部总监,统管一切品牌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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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太太的商业眼光很准,选男人的眼光可不怎么准。结婚后丈夫出轨,她与丈夫对峙却遭到家暴。丈夫当着还年幼的小秋的面,往死里打麦太太。

她尖叫着让小秋报警,最后警察在电话那头听到麦太太喊救命,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家暴离婚,法官禁止丈夫靠近麦太太和孩子周围,可是这时候,丈夫早已经转移走了财产。

麦太太只能忍着伤痛,边拼命工作,边看心理医生,直到发现两个孩子相继出现问题,必须全职照顾,她不得不终止事业。

麦太太时常抱怨:“为了小秋,我这一辈子算是废了。”

嘴上这样说,她却一直牢牢控制着小秋。多年过去,孩子是她唯一剩下的权力来源。与其说小秋是她的女儿,不如说是她塑造自己形象的项目。

这形象就是:风光无限的女强人,却遭到背叛,带着小秋这个累赘负重前行。其实麦太太自己也是被控制的,她被自己的过去所控制。

她活在曾经的辉煌岁月,把自己错过理想生活的原因,归咎于女儿。‍

遭到别人控制,还有人能帮忙拯救,比如小秋遇到了我们。‍‍

遭到自己控制的麦太太,又有谁能够救她呢?这个问题过去了很久,我也没有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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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秋身上的改变,与我们的急躁行动让麦太太产生防备心理。

从那以后,每次我约家访,或者想要在外面与小秋见面,麦太太都会找理由推脱,再也不和我讲述小秋的情况。

款项管理员给我们的团队发了封邮件,说麦太太不再用她的服务,说白了,就是给她炒了。

公主拯救行动,就此陷入搁置。

两个月后,我等来通知,一个只有三四位员工的机构,向麦太太派遣了新的款项管理员。

这位新的管理员似乎完全站在麦太太这边,几乎和我没有交流。我向她要文件,她也不给,只是让我联系麦太太。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自己也会被换掉,但是现在的我,已经被驱离赛场,想战斗也没办法。

直到前一阵子,我接到一通电话,是反虐待委员会打来的。

他们收到一通投诉,说麦太太作为一个没有法律监护权和财产权的家庭成员,管理着小秋的一切生活和法律事务。给我打电话的目的,就是要我这个行为分析师,准备一份书面说明,提交给委员会。

我左思右想,又给之前的款项管理员打电话,终于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有一回我和款项管理员,一起外出去看小秋。当时约在图书馆里,小秋戴着耳机,拿图书馆电脑看《爱乐之城》的幕后花絮,我和款项管理员聊起麦太太没有监护权的事情。

当时在我们身边的,还有第四个人,那是一个临时护工,一位学社会学的女大学生。我当时感觉她对我们说的内容挺感兴趣,还问她将来是否打算从事义工这事。

就是她举报了麦太太。因为麦太太接连投诉她,让她丢掉工作。投诉理由是她有一回工作时接了男友的电话、她的车里有饼干屑,没有放香薰片。

其实这些年,麦太太炒过很多护工,但不是所有护工都知道成年人虐待的投诉渠道,也不是所有护工都听得懂监护权和财产权这些事。可是这些对一个社会学专业的大学生来说,是基础课。

我和款项管理员,也不是没想过投诉,但是我们需要考虑得更多。麦太太失去监护权后,会不会作出过激行为伤害小秋?一下子换到陌生环境,小秋能完全接受吗?

说到底,我们的终极目的是让小秋过上理想的生活,而不是搞垮麦太太。

没想到,拯救公主计划的结局,是杀出一个路人甲,直接一炮轰碎高塔。

接到反虐待委员会电话那天,也是我最近一次跟小秋见面。我们玩了一会儿简单的游戏,聊了一会儿她近来最担心的事情,是要去一个新医院做专项体检。

我陪她搜索新医院的信息和图片,又看了医院官网上关于专项体检病区的介绍。小秋说看完这个感觉好多了,让我下一次再来的时候,打印些图片给她看看。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临出门的时候刚放晴。我坐在车里,正要发动,工作手机响了,对方自我介绍是反虐待委员会,说接到一份针对麦太太的投诉,向我咨询具体情况。

我说以小秋的认知能力,她的确需要人管理生活中的大事,比如医疗,财务,居住地和生活安排,但是我也知道,麦太太在她年满18岁之后没有走过法律流程。

对方问我,有没有建议麦太太申请。我说有,但是她一直拖到今天。

接着,对方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这么久以来,麦太太为小秋做出的一切决定,是不是以小秋的利益出发和考量的?

我告诉她,从我的角度来说,小秋应该搬出去住,但是麦太太一直不让;小秋应该学习怎样简单照顾自己,比如做三明治,或是叠衣服,麦太太也不让;最重要的是,小秋想回家的时候,麦太太还是不让。

我听见电话对面,键盘噼里啪啦地响着,总觉得那像是小秋的自由鼓点。

最后,对方问我能不能出具一份书面说明,我同意了。

当这份书面说明发送给反虐待委员会时,麦太太的监护权,恐怕是保不住了。

我有一个工作理论:内心的安稳源于知道自己是谁,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什么让自己平静快乐,什么事情会打乱心境。但是,想要知道自己是谁的第一步,其实要经过迷茫,随大流,犯错和碰壁。

麦太太最大的错误,就是她拿自己的经验决定孩子是谁,而不是让孩子尝试人生的可能性,一切都得按照她说的办。

但是孩子终归有自己的生活,始终活在别人的严密安排里,是没有办法呼吸的。而她的发疯,她的哭泣,其实都是一种自救行为,是透过高塔向外呐喊,挣扎求生。

挂了电话,我靠在车座上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小秋的家。

乌云渐渐散去,一轮彩虹横挂在空中,像是一个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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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听绪给我的印象是热情、自信,时常让人感到温暖。

这与故事里她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于是我问她:

当年,你经历了家里的事儿,后来怎么走出来的?

周听绪告诉我,她的一个大学室友,是个“很有能量”的人,口头禅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位室友只要对什么感兴趣,就去尝试,从来不惧怕失败。

她喜欢跳舞,就参加舞蹈队。其实她的身材并不好,有时候舞衣穿不上,还得宿舍里两个姑娘一起扯着衣服,替她拉上后背拉链。

这一点也不妨碍她在舞台上光芒四射。

受到室友的影响,周听绪鼓起勇气报名校电视台主持。第一次尝试漏洞百出,但是同学们看了,都挺宽容,出错了也没怎样。

借助小秋的故事,周听绪想告诉所有被长期否定、打压的孩子——

伤痕并不会因为伤害你的人离开而消失。很多时候,那个人走了,但你内心隐秘的地方,可能还藏着小小疙瘩,它阻碍着你做自己。

每当这个时候,就试试小声说出这一句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迪恩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1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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