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继续更新口述历史《庚子西狩丛谈》(本书是信史),最近几篇文章是连续的,有兴趣的话可以回头看前文。

上文说到知县吴永因为在慈禧面前大谈民间疾苦,导致慈禧对军机处大臣责骂,说他们平时不报告,故意蒙蔽自己。

吴永接下来就要被排挤了。

有一天在军机房,荣禄、王文韶和瞿尚书(应该是瞿鸿禨)都在场。

王文韶忽然严肃地对我说:

渔川(吴永字渔川),我和你是同乡,不能不对你说。你今天的召见,竟然二点一刻之久,让我们久等,究竟说了些什么?

以后在你的职责范围内,应该简单明了;切勿东拉西扯,节外生枝。奏事要有规矩,不是儿戏。

(注:二点一刻应该就是2小时15分的意思,可能采用的是现代计时法,如果按照中国古代1点为24分钟,不太合理。)

我唯唯诺诺地退下了。荣中堂和瞿尚书都没有说话,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似乎都对我很不满意。

清朝的宫廷制度,表面上看起来非常严格和庄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太监们对皇帝特别不尊重,虽然称呼他为“万岁爷”,但实际上把他当作一个随意拨弄的傀儡。

光绪也显得萎靡没有威严,在空闲的时候,他常常和太监们坐在地上玩耍。

他还喜欢在纸上画各种大头长身的鬼怪形状,画完之后就把纸撕碎。

有时候他会画一只乌龟,在龟背上写上袁世凯的名字,贴在墙上,用小竹弓射它,然后再把它剪碎, 像蝴蝶飞一样撒出去,可以看出他对袁世凯怀有很深的怨恨,几乎成为惯常项目。

(注:因在戊戌变法中,盛传是袁世凯告密,导致光绪被囚禁)。

当光绪在接见大臣时,更是几乎不说话。

每次接见时,他总是和太后一同坐在一张炕上。

炕通常靠近南边的窗户,太后坐在左边,皇帝坐在右边,大臣们则对着中间跪下。两人相对而坐几分钟,都不说一句话。

最后太后缓缓开口说:皇帝,你可以问话了。

于是他才开始问:

外面的情况平静吗?今年收成好吗?

无论接见几百次,都只是这两句话,即使一天接见几次也是这样。这两句话之外,更不再加一个字。

他的声音非常轻细,就像苍蝇蚊子的声音,如果不是长期习惯的人,几乎听不到。

皇帝问完之后,太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大放厥词,尤其喜欢用四字、二字的古文成语,脱口而出;然而她对人情世故非常了解,几句之后就能明白大臣们的来意。因此大臣们对她都十分忌惮。

太后如此聪明强势,而德宗皇帝却如此软弱,难怪他只能屈服受制。有人说光绪这样做是为了韬光养晦,但这不是小臣我所敢了解的。

下图据说是3岁的光绪在骑马的照片,不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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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受到军机处的警告后,尽管我尽力小心收敛,但因为太后对我太过顾念,出入左右,好像把我当做一个耳目,军机处和太监都觉得不方便。

岑春煊尤其不满意我,并竭尽全力想要把我排挤出去。

之前,两宫经过昌平,昌平的知州裴敏中正重病缠身,而他的上级凤昌,因事先没有接到朝廷旨意,当御驾到达城下时,怀疑是假冒的,坚决不开城门,并从城墙上鸣枪示警。

两宫没有办法,只好绕城而行,担心洋人会追来。

太后对此非常愤怒。

岑春煊得知此事后,就煽风点火,极力怂恿,当车队到达怀来时,就下了拿办裴某的命令。

岑春煊又主动要求接手此案,发令箭让人星夜捉拿,想要借此立功。

我得到了一些消息,觉得一旦裴敏中被抓到,肯定性命难保;这件事情有可原,况且裴某确实是在病假中,理应由他的上级负责,无缘无故就要判死刑,未免太过冤枉。

于是我设法派人紧急通知裴敏中,让他躲避。等到岑春煊的人到达时,裴敏中已经事先逃走了,没有抓到人。

岑春煊非常懊恼,怀疑是我所为,非常沮丧;但是当时因为(在怀来)我是地主,所以他不敢说什么。

自从共办粮草事务以来,我和岑春煊接触越来越多,分歧也越来越大。

他自认为职位比我高,与我共事觉得很不屑;再加上他以正职的名义高于我,所以他不再与我协商,并单独用自己的名义上奏。

王文韶认为这不符合体制,应该以共同的名义上奏,但岑春煊坚持不同意。

王中堂说:

要不然就在文书的结尾部分,注明“臣会同某某商量”这样的话。

岑春煊也不答应。

王中堂又说:

再不然,只能在奏折后面列出名字,就像九卿奏事的格式那样。

岑春煊始终不同意。

有一天,王中堂曾经对我笑着说:

我知道岑三(岑春煊行三)一定会给你找麻烦,现在果然如此。但这是你自己招惹的,不能怪别人。我早就说过,我不会过问这些事情,恐怕以后还会有很多笑话呢。

岑春煊有个幕客,本来他应接受我们两人的指挥,结果偏向岑春煊,一切文件都不让我过目。有一次他正在写文件,见我一进入,立马藏起来。

我向责备他,他面红耳赤,说不出话,然而我跟岑春煊的积怨越来越深了。

有一天,在太原的行宫门内相遇,岑春煊又因为一件小事向我责问,言辞很厉。

我不服气,和他对骂起来。

他更加咆哮怒不可遏,说:我非得参你不可!

我也大声说:你有本事尽管参,我就在这里等着。我也可以上奏专折,可以参你。我没有可指责的地方,而你罪状累累,都在我心里,且看谁是谁非!

岑春煊异常愤怒,径直用手揪住我的胸前衣襟,挥拳要打。

我说:这里是宫门,你敢无礼吗?

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手,立刻跑到李莲英那里,向他哭诉说:老叔,我受吴某侮辱,一定要参奏他,请你帮我,没齿难忘。

大概他认为他的父亲岑毓英与李莲英有交情,所以称他为叔,不足为怪。李莲英受到岑春煊的谄媚,与他的关系更加紧密了。

然而对于这件事,李莲英极力劝阻他说:

老侄,你和吴永都是老佛爷所眷注的人。你们两个人互相攻击,会让老佛爷难以处理,她一定不会高兴。

咱们都是一起儿办事人,闹成过节,惹外边议论,面子亦不好看。况老佛爷很说吴永得力,恐未必就参得动他,那于老弟分儿上,更没得光彩。还是忍耐为是(这一段为原文,看来李莲英说话相当口语)。

岑春煊因此不情愿地停止了,但他看我更像眼中钉,非要把我除掉不可。

(岑春煊的父亲岑毓英,曾当过云贵总督,死后清廷追赠为太子太傅,位高权重,吴永敢惹这种背景的人,也算是相当耿直了。

至于吴永怎么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呢?原文没说。如果对话为真,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其他太监告诉他的。)

军机大臣们先是对岑春煊很不满,但后来因为他极力迎合,逐渐相互亲近,又都想把我排挤出去,他们的目的正好相同。

只是因为我受到太后的宠爱,并且在处理事务时谨慎细致,没有机会下手,于是他们联合指定了一个调虎离山之法。

有一天,军机大臣们在陈奏时说,各省的粮饷拖延,必须派人前往催促;但如果随便派遣一个人,恐怕没用。

最好请派精明干练,深知太后路途辛苦,而太后又信任的人,让他们向各督抚详细说明情况,希望激发天良,努力解送军饷。

太后问:谁能去?

军机大臣们一致回答说:

我们再三考虑,没有人比吴永和俞启元更适合了。

他们一路随驾而来,对所有情况都非常了解;而且他们都受到皇太后和皇上的恩典,一定能格外体会圣意,为国家效力。

(军机处加上俞启元,不过是为了掩盖真实的意图。)

太后迟疑很久,说:

吴永处理宫门的差事,非常熟悉,他去了谁来处理?

军机大臣回答说:

岑春煊本来就是一起办事的人,同样熟练,可以处理。

太后这才点头同意。

最初计划派我去江浙地区,俞启元去两湖地区;后来因为考虑到父子回避的原则,改为派我去两湖地区,俞启元去江浙地区。

今天先写到这里吧。

从上文我们能够大概了解,岑春煊在怀来就能跟慈禧煽风点火,说明岑春煊在慈禧心中的地位不低,可能比吴永低一点,但绝不至于讨厌。

从后面李莲英的话中也能体现这一点。

而本书前文大书慈禧讨厌岑春煊,就有失偏颇了,这里并不是说他说的一定是假的,但可能只是一部分的真实。

这种很正常,其实我们每个人在说一个自己讨厌的人的时候,大概都会这么说。

吴永的对手都是位高权重的人,或者各种二代,斗不过很正常,但他耿直不谄媚的态度,其实是很勇猛的。

在谈到光绪的那部分,应该是真的,他没必要撒谎,因为没有任何好处。

而我却对光绪没有任何嘲笑,只感觉他很可怜。

慈禧既是光绪的婶婶,也是他的大姨,他4岁被哭着抱进宫里,从此同时失去父爱和母爱。

当我们在埋怨原生家庭时,小光绪根本就不存在原生家庭。

前几天,我在读陈恭禄的《中国近代史》时,看到有这样的记载,说光绪自幼害怕雷声,在书房时,如果遇到雷声,必投身于师父翁同龢的怀中。

翁同龢在书房教光绪二十年,光绪跟他非常亲密,常常玩弄他的胡须,或以手入怀中,探抚其乳,就跟普通小孩一样,但一见到慈禧,就像木偶一样。

可惜这段记载没有写明出处,我看了只觉得太可怜了。

光绪是慈禧亲妹妹的孩子,慈禧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太疼爱,何况是侄子?

光绪亲生母亲每次谈及都流泪不止,我猜慈禧夺其妹妹的孩子,可能带有一些嫉妒心理。

在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中说:

某太监记载宫中佚事,说光绪是四亿人中最可怜的那个。

慈禧对待光绪动辄打骂,少年时每天呵斥声音不绝于耳,稍不如意,就鞭打或长时间罚跪,所以天长日久,光绪对慈禧畏之如虎。

在金梁《四朝佚闻》中记载,在光绪十几岁时,其亲生父亲病重,慈禧也不允许其探视。直到弥留之际,才带着光绪去看望,父子相顾无言,几不成声。

下图为光绪的出殡队伍,128抬大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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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样的人长大之后,被身边太监和王公大臣们瞧不起,再正常不过了。据说载漪的儿子还打过光绪。

暂时就写这么多吧,说光绪说的有点多,本文的主角还是吴永,下一篇文章,继续更新吴永在外遇到的事。

他还被张之洞忽悠,要去参大阿哥一本(就是那个打光绪的载漪的儿子)。

张之洞问他敢不敢,吴永还是很猛,答应要冒死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