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死了,被烧成了小小一团。害死他的还是李凡江,我想不明白。 李凡江不是好人吗,他儿子李业顺被人杀了,师傅对这个案子是最上心的。
为了一把枪,李凡江发了疯,他想自己去找“眼镜”报仇,可是他不该这样做。师傅是个多好的人啊,李凡江,我一定会抓住你,你就是个败类。
前文回顾:
全民故事计划·探暗者系列004《杀心如焚》,连载继续,敬请追更。
第贰章·赵前林
01
2003年2月16日,农历正月十六号,我开车到达箫口村村口,透过晨雾看到远处凝在空中的黑烟时,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我没办法说清楚那是种什么样的感受。看到麦子生长在脚边,村民成群结队地往黑烟处走,警车开过去,消防车开过来,人们催促着快走。
我开始胡思乱想,想到了自己要成为一个特别的警察,想到了我经常幻想的授勋仪式,大红色的地毯,高高的舞台,座无虚席的现场。我想到,到了那一天,没有师父,谁会为我授勋呢?我要演讲,没有师父,我该怎么称呼他呢?又该拥抱谁呢?
2月16日凌晨四点,箫口村村民在村后发现一辆正在焚烧的面包车,消防队赶到后,发现面包车是一辆警车,归属高韦中队,并在车中发现一名已经碳化的死者。后经确认,死者系高韦刑警中队副中队长——马谦,享年32岁。
案发地点在南关中队负责的辖区内,我们队长找领导求情,领导给出权限,此案由南关中队及高韦中队联合侦办。当天拉会,会议室里坐了四十余人。南关中队中队长介绍现场情况,警车位于箫口村南两百米的两颗桦树下,车辆左倾翻,一颗桦树树干凹进汽车前脸,撞击程度猛烈,推测速度达到80迈,现场判断,无刹车痕迹。驾驶门因碰撞变形拤住,马队的尸体位于后排空间,驾驶座座椅被扳倒,身姿呈爬状,很有可能在碰撞发生后,马队自己爬到此地。着火应为油箱碰撞引发的自燃。
法医宣读尸检结果,马队右颈部有两处刺伤,但不致命。胸部、头部、脸部等身体各处均有碰撞伤,死亡原因为烟气窒息致死。
中队长说,凶手法医推测有俩人。小赵,你讲讲吧。我站起来,说,昨天晚上,段光辉打电话给马队,说有线索,约定地点就在箫口村附近,目前联系不上段光辉,还有,也联系不上李凡江。中队长说,一会儿开完会,大家都去领枪。我说,马队带着枪赴的约,枪不见了。中队长说,杀警察,抢枪,什么性质我就不说了,我跟领导下军令状了,三天,三天破不了,咱都别干了。
会开完,我回队里领枪,队长找着我,让我先别跟了,有其他事儿。我说,您放心,马队跟我交情是好,但不影响工作。队长说,说他妈啥呢,谦儿家里人到了,我们都不认识,你去接。马队放在南关中队的尸检室里,我先进去见了一面,马队人很小,很矮,很丑,下身已经碳化,上身也没有干净地方。法医说,还在检,目前没办法做复原工作,不行让家属晚点再看。我出去,到院子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就吐出来,X他妈的,头皮都烧没了。
嫂子来了,眼睛红了一圈,很安静,见到我,眼睛扩了一下,带着善意,然后点点头。一个辅警搀着阿姨走在后面,在哭,嚎啕累了,现在只有呻吟,一直说着“不听话”。我走过去,眼睛也湿了,说,嫂子,阿姨。嫂子说,人呢?我说,在里面,法医正在检查。嫂子说,我说犯案的人。我说,在找。她看我一眼,往前走。我说,嫂子,马队现在有点……她打断我,说,他是警察。我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她说,我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
嫂子进去看了,阿姨没有跟进去,在跟送她来的辅警说话。我没有听,我想应该还是过去她跟我聊的那些话题,她穷极一生的努力,过往的选择,一个理智的母亲和一个听话的儿子。只不过,这次讲述终于有了结尾。嫂子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院里的车来来去去,人们很大声地说话,我很想让他们保持安静。
我有些紧张,比1998年我在警校最后一次考试,考完亲眼看着试卷被送到教导处时还要紧张。嫂子从里面出来,哭过,脸颊上有泪痕。她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转头呼唤阿姨,声音有些哑,说,妈,该回去了,做饭,游原要下课了。我向辅警要出钥匙,说,我送你们回去。她摇摇头,说,不用,我们打车走。我拿着钥匙,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争取。她说,去吧,把人找出来。
16日下午,通过线报,我们将段光辉锁定在林吉村。中队长亲自带队,武警也到了,枪都上了膛。正想执行抓捕时,段光辉听见动静,没有抵抗,自己举手走了出来。我在人群外看着,恨不得往他脑袋上给他一枪。
人押送到南关中队,路上就交代了,俩人,他跟李凡江。南关中队的审讯室很小,没有透视镜,我们只能守在门口往里听。这场面我熟悉,头一年我在高韦中队审范磊就是这样。想不到的是,当初我们审范磊,是为李凡江,现在审段光辉,是为找李凡江。
审讯时间不长,段光辉把所有事儿都说了。审讯的同事出来说,李凡江出的主意,为枪。一个领导说,为枪?李凡江要枪干什么?
回到会议室,中队长正收尾,见我来,问我要不要补充两句。我摇了摇头。我没有要补充的,我跟他们一样感到困惑。李凡江,铁血父亲,老实的出租车司机,在玉米地里抽烟,还跟我们去过米泉,为什么会干出这事儿呢?
领导最后讲话,说社会影响太大了,要尽快破案,抓住李凡江,给马队以及人民警察一个清白。会后,领导亲自选人建立专案组,组内再分工,两两配合。跟我搭伙的是邱坤利,老刑警,94年南关中队成立时就在队里工作,人有些滑,但办案有一手,社会关系多。99年底,我刚进队就知道他跟马队不太对付,说话爱挑刺,喜欢编排人,但马队从不跟他一般见识。让我和邱坤利搭档是中队长的主意,邱坤利社会关系多,我脑子比他灵巧一点,俩人还早就认识,配合好了能出效果。
会后,我俩往李凡江家里走。他家在城北,原药厂家属院,距离高韦有十六七公里,白天人多,开车都得四十分钟左右。以前他骑自行车来,每天不断,如同打卡……我想不明白,李业顺的案子马队是最关注的,去米泉,经费是马队亲自找领导要的,就连下班后他都会到处跑线索,为什么呢?
路上,邱坤利一直在熟悉李业顺的案子,他翻看完,问我,你咋看的?我说,看不明白。他说,猜也行。我说,李凡江会不会被人威胁了?他噗嗤一声笑了,问,为啥?我说,他突然间成名人了,有了点钱,被人盯上了。他继续笑,笑容很讥讽。我说,不是威胁,被骗了也有可能。他说,为啥?李凡江老实?被人骗,抢一把枪?我没说话。他说,马谦带你三年了,就教你这么看人啊,有点太刻板了吧?还是书上学的?把事儿往复杂上想?我瞟了他一眼,心里叨咕了一句,没说话。
到地方,值班的民警引我们上楼,搜查刚结束,几名同事正把东西往下搬。李凡江的妻子黄艳华身体不好,笔录被安排到附近的辖区派出所做。邱坤利在几个屋里来回巡视,我心里乱得很,没法集中注意力,只能跟在他屁股后头,看他看过的东西,脑子里却在想截然相反的事儿。
我们在辖区派出所见到黄艳华。我先看了一遍笔录,“去哪了”、“有什么异常”、“知不知道李凡江会去什么地方”,通篇都是不知道。我跟邱坤利进去,邱坤利没坐,站在门边,意思让我问。我坐下,看黄艳华一眼,她朝我点点头。之前我跟黄艳华见过,办李业顺案子的时候都是我往他们家跑。
她挺安静,话不多,心脏病的缘故,脸总是很白,说话时鼻息很重。我翻了一下笔录,问,你最后一次见李凡江,是什么时候?她说,初六。我问,李凡江跟你透露过什么消息没有?她说,没有。我点点头,看着手上的笔录,问不下去了。我感到焦灼,我很着急,我脑袋里满是猜想,但没有任何思路,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做?我不知道。
邱坤利往前走了一步,把我手上的笔录抢走,掩面盖在桌子上。他说,你知道李凡江袭击警察了吧?黄艳华点了点头。他说,还抢走了一把枪?黄艳华说,知道。他说,跟你儿子有关系吧。
黄艳华没有说话,邱坤利也没催,半晌,黄艳华摇摇头,我不知道。邱坤利继续问,你觉得呢?
黄艳华歪头看了眼邱坤利,问,同志,你有孩子吗?邱坤利说,有,男孩,十岁了。黄艳华说,你孩子出过远门吗?邱坤利没说话。她说,我儿子刚上初中的时候住校,初一,住两个星期,每次给他收拾东西,就感觉他再也回不来了。回来的时候吧,又很开心,失而复得的开心,再没那个时候开心了。邱坤利说,是。
她说,我儿子死了之后,我反而觉得我儿子出远门了,就跟住校一样,有一天会回来。然后我又想到,他死了,他回不来了。我一直这样想,反反复复的,想他出远门,想他回不来,每天。上一秒我觉得欣慰,我儿子出远门了。下一秒我又明白过来,我儿子死了。黄艳华掉出泪来,看着邱坤利说,你知道吗?比起接受我儿子的死,明白他回不来更让我觉得痛苦。
我想说话,邱坤利用手摁了我一下。黄艳华说,我儿子的命是被那几个人带走了,他爸要把他的魂带回来,我觉得没错。把人找着了,弄清楚弯绕,解释清楚了才能埋。良久,黄艳华又说,他不该杀警察。
我跟邱坤利出去,到车棚下点了根烟。我有些钝,望着地上的落叶,脑里一团乱麻,烟灰积了一截还浑然不觉。诶!邱坤利推了我一下,磨叽啥呢?我苦笑了一声,没说话。他说,别懵,懵啥,线索有了,找就行了。
我说,你咋知道跟李业顺有关系的?
他说,他家六个氧气罐,三个旧的,三个新的。我说,说明啥?他白我一眼,说明李凡江提前给黄艳华准备的,那黄艳华事前肯定知道点什么事儿,知道还这个态度,不就跟李业顺有关吗?服了,马谦都教你啥了?我点点头,心里犯埋怨,挺简单一推理,自己怎么看不见呢。
我说,李凡江应该是有了眼镜的消息,而且很有可能已经锁定了,不然他不会贸然劫枪。他点点头,说,可有得查了。又撇我一眼,说,被害人家属抢了警察的枪去做警察做的事儿,传出去报纸也可有得写了。
我听着有点膈应,但也没话反驳,这时突然想起个事儿,我问,你有儿子啊?他笑了,说,我连媳妇都没有,上哪儿弄儿子?我说,那你刚才说那话……他说,说了你就信啊?怪不得呢,马谦教得真好,无条件相信人民。我瞅他一眼,听着不像好话呢?他拍了拍我的肩,往前走,边走边说,你真厉害,这都让你听出来了。
02
2月16日——2月23日,我们联合武警,在李凡江可能出现的藏身点大规模搜查了几次,地区涉及山东、河南两地,人数多达一百人,但毫无收获。
同时媒体也在发酵,报纸、各地电台,铺天盖地,我还记得其中一个新闻,“铁血父亲=袭警凶手?”,标题存在误导性。本地电台“城市之夜”,有观众打电话上节目:“一看就知道凶手跟警察有利益关系。”
那几天,各队都在不停接电话,多是民众对我们判断的质疑。他们不相信为儿子跑烂四双鞋、跑坏两个车胎的李凡江会是杀人凶手,而且被害人还是一名警察。看到那些分析和质疑,有时我会为马队的死感到不值,也为做警察感到不值。
这期间我跟邱坤利主要负责外围调查,不查不知道,李凡江还是个混迹在赌场里的中间人。也是之前调查出了纰漏,李业顺遇害后,我们把目光都投在范磊和梅博山身上,没往李凡江身上靠。邱坤利找了几个道上的,给了点好处,问出李凡江曾在赌场看过场子,后来有了车,专门接送赌客。据说出租车还是赌场老板给提供的。
老板的身份众说纷纭,有说是99年车马店的老板,有说是河南赌场的老板。后续不好跟,车马店的老板叫孙成山,00年入狱后病发身亡,信息已经无法核实。河南方面,人也难找,90年代赌场产业猖獗,小赌场嵌大赌场,旅店套门店,工厂改作坊,老板遍地都是。漫无目的地找人,完全是大海捞针。
2月24日,高韦中队队长找到我,说马队的个人物品调查完了,有照片啥的,让我往马队家送一趟。进县城的路上,隔两个路口就有一个医疗检测站,车变少了,人变多了,戴着口罩排队领药,各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这场面从前几天就开始了,其实过年那段时间就有些端倪,只不过没现在这么严重。肺炎,传染性疾病,先是广东,再是北京,一天比一天严重,全城草木皆兵。有不安好心的,造谣病毒的威力,程度夸张,一旦感染如同绝症。还有封建迷信,宣称是老天爷的惩罚。袭警劫枪居然都被用来印证,城关派出所昨晚抓捕的一人称,李凡江是心中恨意太多,得到老天爷的响应,被罗汉降身,铲除了恶种。
我妈今早打电话给我,想让我托关系弄点绿豆,问及原因,说是河南昨晚一名女婴出生,不会哭,刚下地就能跑,还能说话,说喝绿豆汤能预防病毒。我妈听后便去买,买晚一步,全城的绿豆都卖空了。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动作都很快,口罩压不住脸上的疑虑和焦灼,是种恐慌的热闹,仿佛黑云压城,大难降至。我茫然地看向副驾驶,心想如果马队还坐着这里,会说些什么?
三十分钟,我到达家属院,嫂子在公园里等我。我把箱子抱出来,这时又很重,像抱着一个人一样。嫂子在我面前一个个翻开,看。她从里面掏出两包烟,大丰收,山东很少有卖的,每次马队都去河南买,他喜欢这烟,有劲儿,燃得慢,便宜,还没宏图的塑料壳子味儿。
嫂子取开包装,递给我一根,自己也含一根在嘴上。我帮她点上。她抽了一口,没有过肺,含在嘴里一会儿又吐了出来,像抓住了什么东西,然后自己又放开。她把取开的烟揣在兜里,另一包完整的递给我。
我说,嫂子,马队的葬礼得过段时间了,这几天事儿忒多。她点点头,又抽了两口,都是到嘴里又吐出来。公园里没有人,活动室的门关着。她看着我,说话时哑了一下,最后几个字没有说出来,说,没他的照片啊?我说,都在这里了。
她又翻找起箱子,很少的东西,翻得却很凌乱。她拿起一件颈部泛黄的背心,洗过了,上面还有洗衣粉的白渍。她闻了一下,说,他知道我不喜欢闻到烟味。我听见救护车的警铃声,从远到近,再由近到远,从家属院前开过。她说,他干了六年警察,六年,那么大一个人,就换这么点东西啊?我说,嫂子,马队是个好警察,不管到什么时候,他永远是我师父。
她没有说话,看着箱子里的东西,一口接着一口抽烟。我觉得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说了一句,转身往外走。嫂子在后面喊住我,前林。我转过头,看着她把烟揿灭,笨拙地抹了把眼泪,拿着两个笔记本向我走来。她在我面前停住,仔细看了一遍笔记本,过程很慢,像是要记住什么,然后递给我,说是给我留个念想。
24日晚,河南警方传来一条警情,报案人称,23日他在一家按摩店里嫖娼,嫖娼对象很像画像中的胡春丽。我们马上赶赴河南,最终确认,正是胡春丽。据线人称,胡春丽刚在按摩店里工作没几天。我们根据已知信息推断,李凡江外逃时身上钱不多,胡春丽现在离当地不远的河南从事,很有可能两人身上的钱已经用完。
当天,由中队长带领,我们对按摩店进行严密布控,二十四小时监视,摸查胡春丽的行动轨迹。但一连两天,胡春丽都一直待在店里,除了晾晒床单,从不出门。另一边,我们秘密摸排河南当地的赌场,打听李凡江的下落。
2月26日,邱坤利联系上一个中间人,引我们见了一家赌场的服务员。邱坤利给了两百块钱。服务员说,见过李凡江,前些日子来找过他们老板,包裹得挺严实,留了个电话,然后从后门走了,但见没见就不知道了。我核实了一下号码,不是电话,是一台公共电话的序列号,根本打不通。
26日晚上,我俩没走程序,越过河南警方找上了赌场老板。老板说,是有这回事儿,但他没当回事儿,也没打,不然这纸条不可能到我们手上。我问他,这序列号知道啥意思吗?老板一头雾水,反问我,啥叫序列号?回警队的路上,邱坤利说,是个傻逼,想玩反侦察,把顶上的序列号当成号码了。我没说话,但有直觉,肯定不是这样。
回队后,我请了个假,路上跑了十几天,身上衣服都臭了。回到家,我妈从屋里出来,把整理好的换洗衣服和澡票给我,支吾了两句,见是有话说。她急于我的婚事,急坏了,天天拜菩萨,一直把先成家再立业挂在嘴边,只要我愿意结婚,路上随便拉个女人她都愿意。我说,回头再说吧,有些忙。她说,不是,不催了,结不结婚随你。
我有些意外,咋回事这是?菩萨又说啥了?她说,我跟你爸这几天一直想,想你死了,俺俩该咋过。想不下去,一想心就耷拉。俺俩就想,要真有那么一天,俩人熬就够了,别再加人了,这是害人,丧良心。我说,说什么呢,别老胡思乱想的。我开门出去,下楼,蹲在楼道点了根烟。
马队的脸浮现在眼前,还是有点接受不了,过去十来天了,学我妈话,一想心就耷拉。还有嫂子,好人,多幸福的一个家庭啊,跟做梦一样,一下就散了。她说她准备好了,准备好这一天了,她肯定想过,从抗拒到接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诅咒似的,你知道跟你一起奔跑的人有一天会死在路上,你不知道是哪一天,只能准备好每一天。X他妈的,原来做一个警察,要准备的事情有那么多。
烟还没抽完,邱坤利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有了点线索。这几天我们一面调查李凡江的背景和行动轨迹,一面找李业顺案的第三个凶手“眼镜”。邱坤利往道上散消息,联系上我们的不少,但都是信息,没线索。
邱坤利接到我,带我去了城北的一个派出所,在拘留室里见到袁双庆。男,三十四岁,光头,在高韦经营一家棋牌室,聚众斗殴进来的,后查出组织赌博,营业额不少,袁双庆为挣个戴罪立功,把有的没的都撂了。我跟邱坤利后头进去,仔细看了一眼袁双庆,认识,办李业顺案子的时候去过他的店,为调查贾东。
袁双庆说,上一年李凡江来找过他,说想找老板,叫什么陈世杰,还说认识贾东。袁双庆只认识贾东,店就是从贾东手里买的,他不想惹事儿,就把李凡江撵走了,但临了让李凡江留了个电话。我拿他给的纸条对了一下,确实是李凡江的电话。邱坤利说,他咋说的?袁双庆说,就说找老板,叫陈世杰。我说,你不认识?他摇摇头,真不认识,这店是上一年贾东转给我的。
我说,以前就有赌?他看我一眼,低下头说,有。邱坤利说,就是冲这个买的,有场地,有老主顾,是不?袁双庆没说话。邱坤利问,不认识为啥留电话?袁双庆说,他一直要,给我弄烦了,我也怕他举报我。邱坤利说,你给他打过电话?袁双庆瞪眼,没有。邱坤利说,说实话。袁双庆说,没有,真没有。邱坤利跟我使了个眼神,说,我告诉你,电话清单我车里就有,别让我现在查。得到暗示,我立即假装往外走。袁双庆赶紧点头,忙说,打过,打过。我问,因为啥打?他看我和邱坤利一眼,又没说话。
邱坤利点了根烟,递过去,说,你知道李凡江以前的事儿吧?想威胁他?要点钱?袁双庆点头,是,但就打了一个,我也没说话,怕把我牵扯进去,他后来给我打了几次,我都挂了。邱坤利说,别废话,知道他啥事儿?他说,我找人打听了一些,以前李凡江帮赌场送过货。邱坤利问他,什么货?他摊开手掌,用鼻子吸了一下。我说,毒?他说,不光毒,啥都有,这叫邮差,外国人叫骡子。我说,哪个赌场?他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和邱坤利从派出所出来,天气不太好,晚上看新闻说有雨,夜阴沉沉的,空气很湿。邱坤利把陈世杰的名字反馈到中队,点上一根烟,没给我让,揉着太阳穴说,操,你们早点往李凡江身上摸,也不至于现在这样。我没说话,他经常这样,爱发牢骚,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早点”、“早知道”、“当初”,然后展现出一副失望的姿态。我能理解他,他不是惋惜案子,而是借打压展示他的特别。
他继续说,赌场也是,那线索都摆在那儿了,非跟着人查。案子找不着嫌疑人还就不查了?一根筋,蒸不熟煮不烂的。我说,赌场查了,我跟马队,他也一直觉得赌场有问题。他说,马谦还有这脑子?跟个闷葫芦似的。我说,马队级别比你大吧?叫名不合适吧?他看我一眼,说,我咋叫他碍你事儿吗?狗腿子有操不完的心。我停下车,熄火,往他脸上砸了两拳。
他没来得及躲,捂着脸,惊愕地看着我。我说,我99年进的队,你是前辈,论岁数我也该喊声哥。我知道你跟马队有矛盾,这次办案,咱俩分一起,不是我强求的。是,我是管不着你怎么叫他,但你在我面前再敢说马队一句,我弄死你。他懵了半天,下车,卷起袖子,敲着引擎盖,说,给我玩混的是吧?马谦怎么当的副中队长你心里没数吗!
我也下车,退到路边,带上副驾驶的车门。他没有过来的打算,继续说,99年抓老鬼,我就在另一辆车,四十分钟,就这四十分钟,俩人死了。张队结婚还没半年,老彭的孩子刚上初中……他哭起来,比出手势,说,X他妈的,两个人,两个人啊,换他妈一个副中队长……
送完邱坤利,我来到南关中队,借了档案室钥匙,翻出1999年的卷宗。马队的笔录夹在中间:“两分钟后,我最后一个下车,到车马店前门,一辆出租车停下,我说,‘警察,办案,赶紧走。’我说了两遍,第二遍没说完就听见车马店后面传出枪响……”
勘查结果在最后一页,其中一行写着:刑警马谦,配枪编号……上膛状态,满膛。
我合上卷宗,趴在桌上,眼泪冒出来,心里一直在重复一句话:他没有开枪。原来马队做警察,一直活在痛苦和折磨当中,他得有多痛苦啊,妈的,最后还被烧成了灰。
03
这些天的调查成果来看,“眼镜”基本上是条死路,我们翻阅了所有的案情信息,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可能知情人,仍然原地踏步走。
我查了陈世杰,河南人,三十七岁,无犯罪记录,无业,前两年常有露面,混迹于高韦一带,据说做钢材生意。但自从02年开始,陈世杰就很少出现了,有消息称,陈世杰去了南方做生意。我们人手不够,这点很难往下追查,只能发布协查通报。目前我们手上有效的线索仅有一个——胡春丽。
胡春丽一直没有出门的迹象,我们还是按兵不动,不敢抓,怕打草惊蛇,再惊动了李凡江。
2月28日,我跟邱坤利再次盯梢时发现了一个问题:按摩店的生意不错,人流量大,虽然每个客人我们都有录像,但事后统计和调查很费功夫。如果李凡江利用这一点,找人伪装成客人,向胡春丽传递消息,我们完全是盲的。
换完班,我们马上回队,说明了发现。中队长问,你俩啥意思?我说,李凡江有反侦察能力,干等着风险太大了,不如先把胡春丽抓了。中队长问邱坤利,你也是这意思?邱坤利说,或者联系上老板,看老板知不知情,不知情就争取让他配合。中队长说,你以为老板开的是他妈面馆啊?我说,那还是抓。中队长说,要不是呢?胡春丽说不知道,你上哪儿找人去?我没说话。中队长说,李凡江被通缉了,用不了银行卡,胡春丽要给他钱,只能现金。
照你意思,李凡江找个人进去,胡春丽把钱给这个人,这个人再给李凡江。李凡江通缉犯,杀警察,重罪,谁愿意帮他办这事儿?就算帮,那人拿了钱,为啥还要给李凡江?李凡江不明白这一点吗?我说,不一定是钱。中队长说,那我就有问题了,胡春丽为什么要干这个?我彻底没话说了。中队长说,现在最妥当的办法,就是盯紧胡春丽。我点点头,说了声明白。
邱坤利推了我一下,我跟着他出去。再等两天,中队长又说,那店工资是一天一结,咱按一天一百五算,七八天也有一千块钱了,跑路够了。胡春丽要还没动作,就抓。我说,明白。中队长问,店平时生意咋样?我说,还行,晚上人多。中队长说,多派几个人,跟河南那边也申请点人。从现在开始,每个客人都查一遍,主要查家庭,看有没有长时间没露面的情况。我马上反应过来,明白。中队长说,工资一天一结,胡春丽还在干,现在查还不晚。
邱坤利和我一起出去,站在院子里看其他队往车上抬物资,方便面、矿泉水什么的,国道和省界需要值班,挺紧张,每个单位都得出人。邱坤利递我根烟,我跟他对视一眼,忽然笑起来。他说,笑啥啊?我摇摇头,继续笑,身体随着笑松懈下来。他被我感染,也跟我一起笑,边笑边说,这傻屌。我说,邱哥,谢谢了,帮我说话。他白我一眼,这又不是给你家办事儿,啥叫帮你说话?又瞅我一眼,说,刚才可把你给急死了。
我说,邱哥,我就这性格,急,不懂事儿,有些话不该说,你别往心里去。他连续看我几眼,嘴角动了动,但没能说出来,只点了点头。陪他抽完烟,我又站了一会儿,等其他队出发了再往外走。他问我,你回宿舍睡觉啊?我说,睡不着,我想再转一圈。他很满意地点了下头,从台阶上跳下来,把衣服拉链拉上,说,一起去吧。
我们往李凡江的老家跑了一趟。在老灯塔背后,原叫李集村,00年老灯塔一带搞开发,拆拆建建,没法住人,很多原住民都搬走了。之前我来过很多次,从李凡江家往外探,情况一致,事儿打听不少,但都没啥用。我和邱坤利跑了一圈,收获跟前几次相同,不认识的居多,认识的也只能说个性格,老实、爱笑、没得罪过人。当然最后肯定得为袭警惊诧一下,然后身份换个样,开始找我们打听情况了。
离开的时候,邱坤利看见灯塔商街外头有个修摩托车的门店,跟李凡江家都有三四公里的距离了,但他还是让我靠边停车,开门下去了。老板是个中年人,目测四十岁左右。邱坤利亮了下证件,指着停放在屋里的老式摆摊工具车说,以前摆摊的?老板说,我爸以前的家伙儿,他以前修自行车。说完便朝里屋喊人。没一会儿,一个大爷从里面出来,看了我跟邱坤利一眼,问,找我?啥事儿啊?邱坤利说,大爷,修了多少年自行车啊?
大爷说,65年开始的,你算吧。邱坤利点点头,说,打听个人,李凡江,认识吗?他想了一会儿,眼睛亮起来,药厂的啊?我说,对,药厂的。他说,认识,以前给他补过车胎,每次都多给两毛。邱坤利说,对他有啥印象?他说,人挺好啊,挺会聊,我以前就在药厂旁边开摊,他经常来,话不少,嘟嘟的,一说就停不下来。邱坤利跟我对视一眼,信息有出入。邱坤利问,都聊啥啊?他说,啥都聊,足球、改革开放、澳门香港、中东那边打仗,这小子话不少,也挺会说。邱坤利记下来,又问,有啥事儿没有啊?
大爷又想一阵,拍了下手,说,82年还是83年来着,药厂有个领导失踪了,他家里人到厂子里闹过,后来好像说是这领导贪污什么的,往外跑了。这个李……李什么来着?我说,李凡江。他说,对,李凡江。李凡江跟我说这领导是他师父,还找他借了一千多块钱。八几年,一千多块钱,我他妈得不吃不喝干两三年。
回到车上,我往药厂开,邱坤利给各中队和派出所打电话,找八二年至八三年的失踪人员记录。药厂之前我们也去过,但九七年药厂倒闭,九九年外部招商后改名换姓,过去的档案和资料全没了,甭说书面信息,连找个认识李凡江的工友都费劲。
到地儿情况跟之前一样,药厂一个负责人接待我俩,无论说啥,回答都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妈的听得耳朵都疼,在这上面费工夫,完全自找没趣。
出来后,我到路边买了几个包子,跟邱坤利分着吃了,然后扳下座椅,在车里休息了一会儿。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儿,应接不暇,一闭眼,很多东西就往外冒,心里乱得很,虽然困,但睡不着。邱坤利敲了两下玻璃,在上面写字儿,闭着眼说,小赵,你为啥当警察啊?
我说,小时候看过一个片子,《戴手铐的旅客》,看完就想当警察。他唱起来,“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我笑起来,说,唱得还挺好听的。他说,我以前民兵队的,有一年剿匪,我们配合警察把人往林子里围。我跟的那个警察刚退伍,也就二十出头……我说,咋了?他揉了揉眼,好像有什么东西进眼里去了,说,当时天黑,我俩跟队伍走散了,操,你说巧吧,跟土匪碰上了。他让我出去喊人去,他继续跟,结果我刚没走多远,枪声就响了。最后人找着……反正就是牺牲了……我就想,我要当警察,我死不了。然后我就当警察了,一晃,快十年了,确实没死。他顿了顿,继续说,但要死的人我一个都没救回来。
我没说话,也没敢看他,车里很静。过了有两分钟,我说,我以前在粮油厂上的学。他说,知道,挺大,现在还空着呢。我说,当时学校里面讲究身份,领导的小孩是第一等,技工的小孩是第二等,普工第三等,外来的最次,我是第二等。他笑笑,根正苗红啊。
我说,当时我们班有个小孩,叫孟然,他爸是农村来的,在石马那儿盖了个铁皮屋,给人打铁具。孟然个矮,还瘦,班里的人就老欺负他。他说,你帮他了?我摇摇头,想帮来着。每次都想帮,有次他们脱孟然的裤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了一句,结果一小子给我一巴掌,我就怂了。他叹了口气。我说,我记得上体育课,土操场,他们抓一把把土,往孟然裤裆里塞,灌得跟他妈哈伦裤似的。当时把我气哭了都,我就想,再忍这一次,下次他们再欺负孟然,我就揍他们。
他说,揍了吗?我摇摇头,那天之后,孟然就没来上学,跟他爸学打铁。他看我一眼,是不是成疙瘩了。我说,是,但不是为他,是为我,我知道我还是不敢。他没说话。我说,人都说,人越没什么越想证明什么,我选择当警察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不想再害怕,或者,想表现得不害怕。他说,是人都会害怕。我点头说,我跟马队说过这事儿,他说我没问题,普通人都会像我这样,就是我把我自己看得太高了。还说,不管做警察还是做人,不能老看过去,得抓住眼前的事儿。
邱坤利两手背在脑后,说,像谦儿说的话,他就挺知足的,看得清,也是个好警察。我伸伸腰,正想说话,马路对面一辆出租车在十字路口抢道,跟一辆轿车擦肩而过,险些撞了。我骂了一句,接着一愣,问邱坤利,李凡江是什么时候跑出租的?邱坤利坐起来,翻了一下笔记,95年。
我说,承包车、办证,得花不少钱吧?普通下岗工人能有这钱?我继续说,还有,八几年那会儿,我爸在粮油厂,四级工,一个月才60块钱。他明白过来我的意思,说,他吹牛逼呢,一千多块钱,他家也不趁钱呐。我说,但他多给钱是真的,他一人,养一家,还多给钱?他翻了翻笔记本,没说话。我说,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我们先不算他家的积蓄,工资肯定是不可能,还有哪儿能弄到这么多钱呢?邱坤利看向我,眼睛闪了一下,说,赌场。我点了点头,说,李凡江很有可能在二十多年前就跟赌场有关系了,马队的思路是对的。
邱坤利想了想,骂了一句,这人比想象的还难缠。我没说话。他说,怎么了?我说,我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能抓住段光辉?他看我一眼,眼神有些寒。我说,段光辉说李凡江没有带他走,为什么?李凡江前面做了那么多准备,最后却拉个大的?他说,故意的?
我说,河南那个赌场,李凡江去的时间是2月22日晚上,当天各省市已经在防疫布控,出行不仅查车,还得出示通行证。各地车站我们也刊登了画像,每天检控,除非李凡江是只老鼠,否则他不可能出得去。邱坤利跟我对视上。我说,问题是,李凡江为什么要跑过去找一个他不认识的老板?他说,假冒的?或者那小子撒谎?我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信了。抢枪他策划了一个星期,他有目标,他知道眼镜在哪儿,他去找眼镜了,段光辉和胡春丽是在帮他扰乱我们的视线,故意拖延我们的时间。
我想起马队说过的话,“查案子,有规律性,但没确定性,没有一个标准的题目和答案……”我看着邱坤利说,我们之所以找不着李凡江,不是李凡江藏得深,是他已经跑出去了。
我发动汽车,往河南方向开。邱坤利不停地打电话,领导、中队、河南盯梢的同事,一遍一遍地讲着我们的发现和猜测。我的眼睛很涩,但脑子很清醒。我明白了,再也没有这件事儿明白得深刻——李凡江不是一个老实敬业的出租车司机,他的形象终于颠覆了,他有他的过去,从1982年或83年开始,或者从更早开始,他是一个该死的恶人。
这次我不会再被他给骗了。
我开到省界,刚刚接到逮捕任务的同事打来电话,邱坤利接通,“嗯”了一声,再看向我。他说,胡春丽死了。
04
我们到地方时,跟我们对接的同事蹲在门前,一脸郁闷地抽烟,像被抓住的嫖客。我上前问他,死了?他点点头,自杀,割腕。
店里,河南警方正在盘问老板,现场在二楼一个房间,人已经被抬走了,床上的血迹干涸成褐色。我问正在工作的法医,确定吗?自杀?法医说,是自杀。我问,什么时间?法医说,超过十个小时,大概凌晨五点左右。我跑下楼,抓住老板的领口,大声地问,咋回事?!到底咋回事?!河南警方把我架住,老板委屈地说,不知道啊!丽丽一直挺文静的,咋还能割腕呢。一名警察说,技师们起来就发现胡春丽没在宿舍,以为出去了,没管,一直到有客人来,技师领着上楼才发现。
我被架出店,跟邱坤利坐在一起,懊恼地捂着脑袋。邱坤利说,胡春丽没手机,也没借人手机打过电话啥的,我估计跟咱想的一样,有人进店传消息。我抬起头说,客人呢,查了吗?他说,正在查,录像里边一个人一个人对,但短时间查不完,人手不够。我捶了两下脑袋,站起来,往车上跑。就这一次机会了,这次抓不住,很有可能就难了。我有预感,就这一次了。
我跟调查录像的同事汇合,河南警方六人调查前三天,我们四人调查后几天。确认信息是一个繁琐的工作,公安联网才三年,信息库不全,只能一个个筛选出来,再派人走访调查。到晚上八点,胡春丽服务的三十二名客人的信息才确认了不到一半,其他各局、各队派人增援,两县除了实在放不下任务的基层人员,几乎全部人马都投入了进来。
期间邱坤利来了一趟,说另一个案子有些情况,挺急,在这他也帮不了忙,就先回去。临走前他跟我说了一句,说胡春丽工作挣的钱都还在,没送出去过。
晚上十点,河南警方查出一人,白富信,五十五岁,有赌博前科,2月28日晚十点十六分到店,由胡春丽接待,十点三十分出店。公安平台上,身份信息还未更新,籍贯显示:高韦镇人。三十二名客人中,只有白富信一人为我县本地人。
信息即刻递交至南关中队,我也立马驱车回去。好在路上行人很少,车也少,我很快从城区开到外环。但快要到达国道时,人和车忽然多了起来。各方向都有来车,没有秩序,不断在路口加塞抢道,以往几秒钟就能通过的路口,现在最起码要等四五分钟。
我打开置物舱,看见马队的笔记本,拿过来,刚拧开绳扣,前方又开始通车。我开过去,到下一个路口继续等待,一个司机摇下窗户喊,别走国道了,人太多了,往乡下走吧。我重新拿起笔记本,一张公文纸从其中一个笔记本里飘下来,掉在地板上。我捡起来看,四个字——辞职申请。
我合上,然后继续抖愣两个笔记本,再翻开,寻找哪里有折页的地方。城南中队、高韦中队的工作记录在我手里一遍遍翻过,马队想辞职,我迫切地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
路通了,我捧着笔记本开进国道,开了两步又堵住。我掏出手机,给城南中队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一分钟后,我前头的面包车打起转向灯,缓慢掉头,拐进对向车道。我往前跟,另一辆渣土车也打起转向灯,选择掉头。渣土车离开后,无数道光猛然射进车内。我愣住了,这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场景。对向车占道,齐齐四列车队看不到头,方向一律对准河南。两旁田地也有车开过来,寻找间隙,伺机加塞,公路堵得死死的,田地也堵得死死的。
我长按喇叭,得到的回应也是喇叭。我下车,出示证件,挨个敲打车窗,大声喊,警察!办案!让一让!但没有一个司机理会我,他们脚下踩着油门,寻找着往前的机会,除了往前没有任何方向。我跑过一台台车,有些累,但我不敢停下,我害怕停下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公路已经堵死了,我只能从田间跑,跑到河南界的出入口,发现阻路石被推到了田地里,拦杆被破坏了,左边的移动板房翻倒在右边。一名司机对工作人员大声咆哮。
我望向他,在原地愣住。
“有病的早跑出去了!”
“有病的你们不隔离!没病的为啥要隔离?!”
我跑上去,拉住一名工作人员,问,哪儿还能过去?!工作人员说了两句,我听不到,太吵了。喇叭、叫骂、哭泣,一切都很吵。我摸向腰,想开上一枪,让他们都给我散开,但我没有带枪。
手机响了,中队长,我接通,听不清。我蹲下,钻进一辆车的底盘下面,听清了,但很吵,不连贯。工作人员和司机把我拽出来,我趴在地上,捂着脑袋,想把手机摁进我的耳朵里面去。中队长说,确认了,跟那个嫖客没关系。司机把我薅起来,骂我,推我,我继续趴下,继续捂着。中队长说,白富信不认识李凡江,到河南是赌博,行迹已经核实了。
我再次被薅起来,旁边两辆车的司机也下来了,我推开他们,往前跑,很快就被人给拦住了。中队长在电话那头确定我的猜想,他说,人可能早就跑了。
3月2日,经过两天两夜的无效搜捕过后,各队打道回府,由代表到城南中队开会。这次组织会议的是市局下来的领导,他听完各队的调查报告,做出俩决定。一是案子往上递。李凡江极大概率跑了,奔着“眼镜”,之后很有可能会发展成全国性质的案件,我们屈屈中队,能力不够。二是缩减人员。前天省界附近的村庄查出来一个病患,从京返乡的,在家待了两天才检查出来。
各局密切关注,学校都关了,没出入证连只鸟都跑不出去。这也是前天晚上省界发生民众冲撞检测站的原因。人力不够,各单位都得增援。最后定下来,留下我、邱坤利和另外两名同事,共四人,全都调至高韦,安排一间独立办公室,日后再增派人员。
会开完,我立马拉着邱坤利回去。胡春丽尸体送到了市局,加急,今天出结果。邱坤利的兴致不高,一路没说话,歪头看窗外。我知道他的想法,按摩店的客人河南警方帮我们排查完了,有人存在违法犯罪,但都跟我们的案子没关系。胡春丽的死亡现场是封闭空间,前后门我们也堵着,不可能存在他杀。其实我也知道,尸检除了走流程对办案没啥用,但办案,总得抓住点什么东西,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想让这个案子停下来。
回到队里,只有一名值班的同事,其余人除了开会和调查都在省界出入口。我在办公桌前等电话,邱坤利埋头写材料。他有些焦躁,写两句,叹口气,一会儿上个厕所,一会儿接杯水,一会儿到窗边抽根烟。
我说,你咋了?他说,今早上城关又接了个举报电话,山西的,说见到一个人,长得像李凡江。我说,是吗?他摇摇头,不是。我说,正常,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他说,十二个了,十二个举报电话了,沈阳、临沂、邯郸、十堰……我打断他,这是好事儿,有关注度。他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知道。
邱坤利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找到领导,把李业顺案和李凡江案并案处理,然后用两天时间,跟邱坤利画了一个黑板,把人物、信息和串联对象全写在了上面。搞不明白的事儿有很多,胡春丽为什么自杀?眼镜的身份?李凡江的联络人?陈世杰?我找了段光辉几次,撬不动,也可能是他真不知道,始终坚持2月16日的口供,“李哥我送到城里,给了我三千块钱,就走了”、“我没问他去哪儿”、“我跟胡春丽不熟”。
药厂方面,我们找到了李凡江曾经的工友,给我们一个名字——罗继红。之前的档案已经无处查询,熟悉此案的退休民警说,罗继红失踪案受理后,药厂又报案,举报罗继红偷窃变卖厂里原料,并提供了证据,当年药厂保卫科有过登记,但转移材料时不慎丢失。这点也无法继续追查。
还有陈世杰,人找不着。眼镜也一样。
我把两案的前后逻辑拼在一起,李凡江早年与赌场有关,因此认识了做赌场生意的陈世杰和贾东,陈世杰应该是老板。后李业顺通过李凡江为陈世杰工作,但通过李凡江的表现看,案发前李凡江应该不知情。
“眼镜”和梅博山盯上了陈世杰的生意,遂抢劫,并于当晚杀害了贾东和李业顺。李凡江发现后,找寻陈世杰,无果,或者找着了,然后他知道了“眼镜”的身份和踪迹,于是抢劫马队,拿到手枪后,去找“眼镜”。
里面有很多问题,但关键还是在于陈世杰。李凡江是否找到了陈世杰?找着了是否灭口?又或者,在2月16日那晚,陈世杰会不会也已经遇害?如果排除这些,如果陈世杰还仍在世,我设想的一切是通顺的,那么李凡江一定会找他,他为他儿子复仇的同时,还再找一个解释,解释他儿子为什么会死。
所以陈世杰是关键的。在调查的后半部分,我们改变了侧重点,加强对陈世杰的搜索和调查,邱坤利每天都在往各省各市各县递交协助文件。但那只老鼠藏得很深。每只老鼠都藏得很深。四个月,一点动静也没有。
05
2003年7月,市局邀请信息技术专家组织专案组,正式对此案开启调查侦办。中队长说,信息技术是公安系统最新的一个研究项目,主打公安信息联网、监控以及数据分析,未来很有可能会演变成警种,有专门的科室。李凡江一案,跨省、大案、涉及人员多,人力调查很难,就得有信息技术的帮助,对口。
一天,我前往市局送手上的资料,第一次进了他们的办公室,房间不大,好几台大头电脑,各处摆满了排插和机箱盒。负责人四十来岁,姓吕,戴个眼镜,别人都叫他吕教授。他带我参观,把机箱盒插在连接电脑的卡槽里,能播放出很多影像。那是监控,吕教授告诉我。关于一个事件沉默且直接的见证者,可以还原出一切,没有主观的描述。吕教授说,以后每个地方都有这个东西,这代表着秩序,秩序稳定了,社会才会越来越好。
那天我在办公室里看了很久,直到其他人都下班,只剩下我跟吕教授。晚上八九点,吕教授锁上门,我跟着他后面往外走。路上,我说,吕教授,我是警察学院毕业的。他说,我知道。我说,我们老师也教过这些,就是不太深,我之前也只研究刑侦。他笑着看我,等着我继续说。我说,您能收我当学生吗?
回来之后,我往萧口村跑了一趟。现场拉的警戒线已经断了,土路上的轮胎印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看来有很多人来过。我下车,走进里面,树的内皮已经发干,伤口正在愈合。我抬起头,树杈上的花朵浅黄色,随风摆动,生机勃勃,到了夏天便会变得茂盛。我站在树下,望向来路,想着一辆面包警车冲过来。
那瞬间,马队会想到什么?是过去像过电影一样出现,还是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悲伤呢?如果我不叮嘱他带上枪就好了。他本不想带的,我却不停地说,“带上枪,带上枪,带上枪”。他一直很信任我,但他最后为我做的一件事儿,却是让自己送死。
如果他没带上枪,李凡江会打消念头,爆炸也不会出现。他会在元宵节过去之前回到队里,他照常用冷水洗漱,看我带给他的小说,然后在值班的过程中睡着。第二天清早,我到达队里时会看到他。他会笑着听我说,我见了一个播天气预报的女孩,短头发,二十二岁,穿高跟鞋,对我的态度很好,昨晚上吃的菜是临沂炒鸡。他会在中午十二点之前下班,换一身干净衣服,提着换洗衣服,带着我给他拿来的桃酥,回到家里。他会见到元宵节之后的冷清,见到抢购绿豆的人,见到嫂子、游原和新的一天。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我一直想着,这是我的原因,如果我不叮嘱他带上枪就好了。
放心吧。我在心里想。李凡江,眼镜,陈世杰,每一个人,所有人,都逃不了,我一定抓住他们。
我每月四天到市里跟吕教授学习,起初只有我一人,后来邱坤利也被我拉进来。一开始学的都是枯燥的东西,常识和背景,“金盾工程”、模拟电路到数字化网络的演变、网上追逃、信息库和一二三级网络……邱坤利学不进去,两天就尥了蹶子,再也不来。
我把李凡江、“眼镜”和陈世杰的信息录进数据库,每天都会上网看,吕教授说,信息化是个过程,就像造一栋栋楼,全国的警察一起,从打地基、搭龙门架,再到封顶和粉刷。一个房间,你可能只负责设计结构,然后不同的人会负责水电、瓷砖和装修。这是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但总有一天,属于你的房子会盖好。
这个房子,一盖就是三年。
2006年,邱坤利被调至经侦队,重新学习,侦办起经济案件,工作很忙,很少回来。他对李业顺及李凡江的案子持悲观态度,从03年放跑李凡江时就这样,觉得悬,案子已经不可控了。他劝过我,该放手了,这案子县区域警察办不了,屈屈九人,异想天开。这三年我一直跟进着李凡江一案,也根据线报出差调查过,数据库上补充了不少消息。
首先是李凡江。2005年底深圳警方查获了一起开设赌场案,其中一名涉赌人员为我县本地人,他反馈了一条信息,称李凡江曾在高韦车马店工作,与老板孙成山是兄弟关系。孙成山在服刑中因病身亡,其妻张砚棋于05年初出狱,我走访过四次,第一次张砚棋说不认识李凡江,而且也没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后三次都没能见到人。
陈世杰这只老鼠藏得更深,任何消息都没有。
最后突破最大的是“眼镜”。我们请来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卢教授,再次复盘笔录和提审嫌疑人,为“眼镜”重新模拟画像。这次有了点变化,在向范磊询问时,卢教授近一半的问题都聚焦在眼睛上,“眼睛大还是小”、“眼睛形状”、“有没有眯眼”……
卢教授共画了两张,两个形象,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特征主要着重眼睛。卢教授说,眼睛是面部结构中最有特征的器官,嫌疑人是老手,肯定会伪装。画完后我们立即上传到公安网,并在线下张贴发放,覆盖最多的是各地监狱。很快,济宁一所监狱传来回复,一名服刑人员认出画像,表示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尤其眼睛,姓郝。
我们按照服刑人员提供的线索到实地走访,找到几名知情人,画像递出去,都说是,眼睛错不了,丹凤眼,又很大,跟林青霞女扮男装似的。
郝青松,1976年生,济宁市金乡县人,距离我们当地不远。郝青松自小父母双亡,由爷爷抚养,92年爷爷去世后郝青松便离开家,在金乡县城组织团伙,存在黑社会性质,以收学生保护费为生。94年,郝青松与另一伙势力发生火拼,打群架,至四人重伤,之后便从金乡县消失。这点金乡警方存录的刑事档案可以证实。
我们拿到了郝青松的档案,但九十年代还没有司法登记照相,因此没有照片,不过对郝青松有印象的老民警都说很像,尤其眼睛。公安信息网上,搜索不到郝青松,其他信息也没有,但确定了人,总归来说是件好事儿。
2006年10月,我到济南学习,正上着课,有通电话打进来,座机号,我挂断,又打,又挂又打,一连打了四五个,我一直挂。刚消停下来,队里又开始给我打。我明白有紧急情况,举手出去,到门外,接通说,啥情况?同事说,赵队,南京那边有个案子,可能跟郝青松有关系。我心里一紧,来不及回复,挂掉电话,转给座机号打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对方说,喂,你好。我说,你好,我是赵前林。对方说,我叫王龙,南京鼓楼区公安分局的。
我说,明白,王警官,您说。王龙说,是这样,前几天我辖区发生了一起抢劫枪杀案,俩劫匪,把老板给杀了。我说,明白。他说,执行逮捕任务时,发生枪战,俩劫匪都中了枪。我说,明白。他说,俩劫匪,持枪的劫匪叫田军,户籍地是你们那儿的,作案工具是一把自制仿“五四”手枪。
我说,明白。他说,另一个劫匪是我们当地人,他伤得不重,但知道的不多,我们问他枪,他说枪是田军捡的。我说,捡的?他说,对,捡的。我说,明白。他说,我们今天到田军家里搜查,翻出一个斜挎包,里面有张出生证,郝青松,1976年生,户籍地金乡鱼山公社。我说,我操。他说,我同事刚才上网,发现你在找他……我打断他,说,田军呢?醒了没有?他沉默了几秒。我眼前黑了一下,说,死了?
他说,没救过来,今天早上死了。
我往楼下跑,感觉心里有火烧了起来。王龙说,喂?赵队?我说,兄弟,你们是怎么分析的?他静了一会儿,说,我们刚才查了,田军跟郝青松没有亲戚关系,他能拿到出生证……
我上了车,加速开出办公区,没到大门就鸣笛,感应杆默契地抬上去。我说,你说,我在听。他说,两种情况,要么这枪真是田军捡的,要么田军跟郝青松有什么故事。我说,田军杀了郝青松。
他说,对,是有这个猜测。我冲进主路,脚下油门不减,浑身发烫。他说,但这都得建立在枪是郝青松的基础上,也可能不是。我说,不管是不是,死我也得找着他。他应该叹了口气,说,另一人我们还在审,你看能不能找时间来一趟。我超过一辆辆车,喇叭继续响,这感觉似曾相识。我说,我已经在路上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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