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这几日里,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形容憔悴。

只要合眼,便似坠入无间地狱。周遭皆是黑暗,窒息感如影随形,将他缠绕。

每当他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时,地狱深处便会伸出一只冰冷森白的利爪,攫住他的脚踝,将他重重拖入更深的泥沼。

他早已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沉沦。

窒息,冰冷,孤寂。

这些他并不畏惧。死亡于他而言,不过是迟早的事。

真正教他魂不守舍的,是在这无尽地狱中,他竟瞥见了日思夜想的身影。

她明眸皓齿,美若天仙,冲他羞赧一笑,宛如三春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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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拼了命地想要靠近,却发现四肢被粘稠的泥沼紧紧缠住,如何也挪不动半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痛彻心扉。

如意......

对不起......

我终于明白,这些年,是我辜负了你。

我误会了你的一片赤诚,将你的爱视作利用和算计。我自诩孤高,将你的关怀当作束缚和威胁。

你本该是我的掌上明珠,我却将你当作荆棘看待。

如今,你香消玉殒,叫我如何面对......

岳宏毅站在柳父厢房前,迟迟不敢入内。

透过木窗,他瞧见病榻上的柳父正在侍女的搀扶下饮药。

他该如何启齿?

难道要告诉柳父,他亲手逼迫女儿自愿献身,而后在她病入膏肓之际弃之不顾,才酿成了今日的悲剧?

此等残忍,岂是常人能够接受。

正当岳宏毅犹豫不决之际,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侍女见到岳宏毅,忙屈膝行礼:"原来是将军大驾光临,快快请进。"

话音一落,岳宏毅便对上了柳父的目光。

空气凝结,氛围诡谲。

侍女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良久,柳父率先开口:"堂堂岳将军,今日怎会有兴致,来看望我这个阶下囚?"

语气嘲讽,却又云淡风轻。

"岳丈......我已然知晓一切。"岳宏毅红着眼眶,颤声道。

"知晓什么?"柳父闻言,手不由得一抖。他深吸一口气,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如意的事,你都已知道了?"

"正是......"岳宏毅哽咽道。

他缓缓走到柳父榻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带哀求:"岳丈,这些年您对我的提携之恩,顾某铭感五内。只是......只是......"

"罢了。"柳父挥挥手,神色寥落,"我不求其他,只盼你能善待我的如意。她是我的心头肉,我这半辈子,就指着她过着天伦之乐了。"

"岳丈!"岳宏毅闻言,泣不成声。他颤抖着跪伏在地,重重地叩首,"柳如意她......她已经香消玉殒了......"

话音刚落,柳父只觉天旋地转。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颤声道:"胡说!前些时日,如意还特意来看望为父,叮嘱我要好生将养,不要担忧。怎会......怎会这般突然就......?"

"岳丈......节哀顺变......"

岳宏毅抬起头,满脸泪痕,语气哀恳,"人死不能复生,如今......还请您保重身体,好好养伤......"

"逆子!"柳父咆哮一声,突然抓住岳宏毅的衣领,目眦欲裂,"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你这不肖之徒!"

岳宏毅被他揪住,跌坐在地上。

"岳丈......是......是我害死了如意......"他红着眼,声音嘶哑,"她病发之时,我不信她有难,执意要走......待我回来时,她已经......已经......"

说到最后,岳宏毅泣不成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柳父闻言,悲愤交加。他一把推开岳宏毅,颓然倒在床上。

"都是我......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害了如意......"柳父捂面痛哭,泪如雨下。

"岳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岳宏毅不解。

柳父自嘲一笑,喃喃道:"当年......是我逼着如意下嫁于你。"

"什么?"岳宏毅错愕。

"你不知道吧。"柳父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声音沙哑,"当年你家遭逢大难,如意日日以泪洗面,恳求我出手相助。我本不愿插手,她却哭着喊着,说我没有恩义,她......实在太天真......"

说到这里,柳父哽咽难言。

半晌,他才勉力接着说道:"官场如战场,从来就没有什么恩义可言。可我到底......还是心软了。"

"我知晓她是为了心上人求情,便想着成全她这段姻缘。谁知她执意不肯,还说什么要给你自由。"

"笑话!我的女儿,本该是玉环美人,怎可为男人守活寡!"

"于是......我便逼着她下嫁于你。那时我满心欢喜,指望着她此生能够幸福美满,万万没想到......"柳父说着,泪如泉涌。

"岳丈......我......我都不曾知晓......"岳宏毅如遭雷击,久久说不出话。

原来,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误会和强求。

他还天真地以为,柳如意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谋求富贵

却不曾想,最初下嫁于他,竟也是被逼无奈。

如今细细回想,她对自己的百般迁就,无非就是将错就错,想要挽回这段姻缘......

岳宏毅跪伏在地,痛哭流涕。

都是他的错!

他错怪了如意一片痴情,将她的真心当作假意。

如今......人已逝矣,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19.

窗外,朔风凛冽。

檐下,雪落无声。

岳宏毅望着庭中凋零的残梅,喃喃吟道:"玉碎珠沉春水中,桃红难觅旧时踪......"

这冬日里,再无一抹绯色,来温暖他冰封的心了。

岳宏毅策马来到柳府,只见府门高挂白幡,哀乐齐鸣。

他不顾周遭宾客的窃窃私语,逕直走进灵堂。

堂内烛光摇曳,柳如意的遗像安详而美丽,宛如睡莲绽放在秋水中。

"岳宏毅,你还有何面目踏入此地!"柳父见他大步而入,勃然变色。

岳宏毅缓缓跪下,额首触地,声音哽咽:"夏老,顾某知错了。

往日种种,皆是我不察,负了如意一片深情。"

"痴男怨女,陌路相逢,如今阴阳两隔,又何须多言!"柳父斥道,"如意屡次央吾勿与你为敌,吾却执迷不悟,终酿苦果..."

岳宏毅闻言泪如雨下,悔恨交加。他颤声道:"夏老明鉴,顾某此生,定以事奉您老人家为先,以赎往过,求您恕罪..."

"逝者已矣,你我再无瓜葛。"柳父冷冷道,"还不快快退下!"

岳宏毅叩首不起,泣血涟涟,良久方道:"求夏老成全,让顾某再与如意相见一面,此生再不相扰..."

柳父不忍,终是挥挥袖,背过身去。

岳宏毅爬起来,凄然望着爱妻的遗像。

往昔笑靥如花,不复见;今日香消玉殒,徒悲切。

"如意,你走得这般决绝,可知我有多悔...多恨..."他伏在灵柩前,泪洒当场。

不多时,宾客散尽,将柳如意的灵柩抬出府门。

柳父披麻戴孝,随僧侣诵经,送女儿最后一程。岳宏毅亦步亦趋,不敢走在前列,只在队伍末尾默默垂泪。

街上行人纷纷下跪,行三拜九叩之礼。

秋风凄厉,吹散了挽联上的字迹:"年年今日,为此伤心,谁人忆,泣血影?"岳宏毅抬头望天,斜阳如血,照耀着他罪孽深重的灵魂。

回到家中,柳父望着女儿的遗物,涕泗横流。

忽有家仆来禀,说是柳如意的主治大夫沈德明求见。柳父一愣,颔首道:"宣他进来。"

沈德明躬身行礼,说道:"老爷,在下有要事相告..."

岳宏毅茕茕孑立,在荒郊野外放声痛哭。

西风残照,衬得他的身影愈发萧瑟。"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喃喃吟道,不觉又泪流满面。

如意,你在天之灵,可知我有多懊悔?

生前错付,死后方知,恨不能以身殉葬,再伴你一程啊!

他扑在爱妻的新坟前,声嘶力竭地呼唤,却唯有风声回应。

寒蝉凄切,秋意渐浓。孤坟远望,碑文已被落叶掩埋:

"地下幽魂慰情深,寒泉空洒泪痕侵。

伊人赠我千行泪,流尽残生葬花心。"

岳宏毅踏入柳家祠堂,只见烛火摇曳,青烟缭绕。

堂内设着紫檀木棺,雕龙刻凤,气势不凡。

棺前端坐着柳父,面如寒霜。

岳宏毅抬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棺木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岳丈大人,岳宏毅负了如意,害她香消玉殒,实在是万死难赎。但岳宏毅此生唯如意一人,绝无二心。若有来世,必倾尽所有补偿她。"

柳父闻言冷笑道:"现在知错了?可当初你在做甚?我女儿活着时,你可曾好好待她?如今人死楼空,后悔还有何用?你的道歉,她还能听见么?"

"只要我心诚,她定能听见。"岳宏毅目光坚定。

柳父望着他,想要再訾语几句,却终是无言以对。

他意识到,岳宏毅已深陷爱河泥沼,再多言语也是枉然。

叹了口气,柳父将一册闺阁手簿置于棺前。"你可知如意有多爱你?这里记的,皆是她对你一片痴心。如今好好拿去,体会我女儿的深情吧。"言罢头也不回,径直离了祠堂。

岳宏毅呆立许久,方才上前取过那粉红锦面的帐册,轻嗅一番,隐约闻得如意惯常的脂粉馨香。

他紧紧将之拥入怀中,缓步移到亡妻遗像前。

画像中,柳如意含颦浅笑,明眸盈盈,宛如昨日伊人再现。岳宏毅伸指欲触,指尖所及只余冰冷。

泪如雨下,岳宏毅紧抱手簿,再难自已。

刹那间悲从中来,他扑跪在棺前,泣不成声。"如意,我真的错了,错得离谱。我早该告诉你,你是我今生唯一挚爱,此言绝无虚假。"

"我定是很久前就爱上你了。只是自负骄傲,不肯说破,欺瞒自己,直至蒙蔽了本心。你明明如此美好,我怎会不心动?即便是高傲矜持的柳家千金,也曾数次袒露真情,我却视而不见,固守傲慢,实在不是东西。"

"相信我这一次,我是真的爱你至深,此生再难忘怀……"

话音断断续续,岳宏毅伏身痛哭,泪洒龙棺。

不觉已是菊花天,柳父早已归房,只徒留凄清风雨,萧瑟庭院。

心下一痛,岳宏毅颤手翻开那旧帐。

手簿中记的尽是儿时琐事,天真烂漫,令人会心一笑。

渐而翻到一页,字迹歪斜,显是幼笔。

只见上书:"娘躺在床榻上,女儿如何唤都不应。往日女儿呼唤,娘总会醒来抚我发顶,温言软语。今日娘沉睡不起,女儿只能告知爹爹。爹爹匆匆赶来,伏于娘身哀哀痛哭,疼得女儿心都碎了。女儿无能,惹娘不起,又惹爹伤怀,女儿真是不孝。"

岳宏毅心头一颤,意识到这写的正是夏母仙逝之事。

记忆中,他曾参加葬礼,柳父面如死灰,形容枯槁,父亲曾以"痛失所爱"四字形容。

彼时岳宏毅尚不解其意,此刻方才恍然大悟。

血肉至亲,魂飞魄散,那种痛入骨髓剜心蚀肺之感,教人几欲断气。

再翻一页,只见中心孤零零一行小字:"爹说娘去见仙子了,让我高兴。

可夫子说唯有亡者才得见仙。难道娘也驾鹤西去了吗?爹说切勿胡思,他会好生爱我。

可从此不能再唤娘一声,再听不到娘软语温言唤我乖女了。

我好想娘,可不能再教爹忧,我要尽孝顺,教爹展眉开颜才好。"

柳如意果真自小懂事贴心,乖巧可人。娘疼你,爹爱你,我亦爱你至深啊。

泪水滴落宣纸,洇染了淡淡墨迹,如一朵惨淡红梅,孤芳自赏,清癯傲骨。

岳宏毅颤抖着抽出帕子, 轻拭泪痕,继续向后。只见几页后,白纸尽褪,唯余中心一行娟秀小楷,清清楚楚地刺入眼底:

"我好似对他动了芳心,这可如何是好……"

岳宏毅步入书斋,案头摆放着那本粉红锦面的帐册。

他颤抖着翻开,入目皆是柳如意一笔一划娟秀隽永的字迹。

记忆飞回儿时,两小无猜,彼此情愫暗生。

手簿中描述道:"公子气度不凡,我每每邀其同游,伊人虽不善言辞,却也从未拒绝。

最爱在葱郁花丛中,倾听公子朗朗读书声,令人悦耳又安心。"

然神差鬼使地,青梅竹马终成傲骨孤鸾,各自飞黄腾达。

直至那红烛喜夜,洞房花烛,这对新人才又再次相逢。

从略带尴尬的试探,到渐入佳境的绸缪缱绻,手簿中俱是蜜意柔情:"...最难忘洞房花烛时,银烛摇曳,红被轻盈。夫君虽语少情深,却宠妾无度。未曾想嫁得良人,此生足矣..."

可好景不长,鸾凤和鸣易散难圆。

手簿的字里行间流露着一个深闺怨妇的哀怨与不甘:"新婚之夜独寝别院,更深露重,不见公子归来。听闻夫君在外宠爱他人,我不敢争风吃醋,唯有哀哀泣下,无人诉说..."

一页页翻过,泪痕晕染了娟秀的字迹。岳宏毅只觉五内俱焚,揪心裂肺。

他恨自己当初的懵懂无知,辜负佳人一片深情。

若非自负倔强,何至于负却红颜,再无挽回之机?

"天乎!我竟负了如意至此,此生此世无以为报,唯望来世再续前缘..."岳宏毅紧抱手簿簿,泪如雨下,肝肠寸断。

蓦然间,一个身着白衣的倩影缓步走近,正是当年恃宠而骄的花玉萱。

她款款走到岳宏毅身旁,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岳宏毅心乱如麻,百感交集,悲从中来。他知道,有些错过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弥补。

柳如意,我此生负你,来世必将加倍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