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现在的舆论场也好,朋友圈也好,进入了一种特殊的状态。用历史垃圾时间来概括,好像并不是很准确。这到底是怎样一种状态呢,我这两天突然想到我的高三,顿时豁然开朗。就是那熟悉的味道。
有必要回忆一下我的青春,我的家乡。我们是平原上的一个农业县,三省交界,是贫是富就不用多说了。用初中一位老师的话讲,全县大地上除了火葬场,就没有冒烟的厂。可我们县竟成了一个教育大县,这个“竟”字是我从前的认识,我后来理解了,落后对教育有一种助推作用。
我从小的成绩都还可以,而且非常讨打地洋洋自得于“我从来不用功,也没人辅导”。上了高中之后,我发现好多同学都很刻苦,而且大家还自己去买参考书吭哧吭哧做题。我有样学样买了一本回来,实在没意思。继续我的无为而治。人在青春期,有很多情绪,我沉迷其中,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过我也不会出去打台球打游戏,只是不时被老师没收一本课外书。
但今时不同往日。小学初中的时候,我再怎么玩也都是前三名。到了高中,我心气依然很高,可是排名一下子就下来了。经常十几名,偶尔才能进前十。虽然我总是觉得自己下次能发挥好,但也从来不努力,该玩玩该闹闹,下次败了再等下一次。
就这样自欺欺人到了高三,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没人跟我玩了。每个人都在默默地自觉地加班加点地学习。我也不知道是被人点拨了还是自己悟了,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和前途。心想,生在这样一个地方,我要是考不好,将来可怎么办?其实以我的成绩,即使考不好,上个一般的好大学也是绰绰有余。但当时就突然陷入了要么考得极好,要么堕入万丈深渊的恐惧之中。这是当时的环境反复向我们灌输的恐惧,周围那些上进的同学早就把这份恐惧内化了,我一直拖延着抗拒着,直到这一刻才被它吞噬。
然后我就加入了上进者的阵营,不再读那些没用的闲书,不再早睡晚起瞎聊天,别人早起我也早起,别人刷题我也刷题。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架应试机器,我的眼前只有高考这一座独木桥。我想读的那些书先放一放,等到大学再说,我的那些情绪收一收,等到大学再说。
从这之后,我觉得眼前变得澄明,享受到一个工具人的快感与荣光。我不再与环境格格不入,老师不用再敲打我,我也能够共情同学的苦与乐了。以前我觉得他们太呆板,现在我知道这叫时不我待。
我们的社会行进到今天,就好像来到了我的高三。我早就应该看明白的,只怪我这要命的迟钝感。
我这几年总是发现,怎么跟谁都聊不到一块去,现在才明白,别人早就进入冲刺状态了,我还在左顾右盼,得过且过,琢磨那些没用的事体,不知今夕何夕。
历史垃圾时间,其实就是高考冲刺时间。在此之前,大家对自己对同学对老师对学校有很多美好的幻想,会批评,因为有期待,会讨论,因为有热心。可是进入冲刺状态之后,大家就心无旁骛了。可以说是成熟了,也可以说是死心了。在我们的语境里,成熟和死心是同义词。
我们的社会和我们个人一样,是没有精神意义上的青春期的,从懵懂的少年直接跃入圆熟的中年。
也就是说,大家开始意识到,世界可以有很多美好的可能,但是那些可能都跟我们没关系,跟我们有关系的,只有前方的独木桥,和通向独木桥的窄窄的轨道。生在这样的地方,就好比双手双脚被绑在自行车上,自行车卡在轨道上。一开始还贪恋一下原野的风光,但很快发现,人生的使命就是拼命踩踏板。所有幻想,等过了前边这座桥再说。当然,过了这座桥之后,还有下一座桥在等着自己。
我们社会的前些年,其实有点像我高三之前的状态,不那么信命,有点野,开始想象其他可能了。而这几年,我们说的内卷也好,考公考编热也好,其实是回到了我们熟悉的应试模式。只不过上学的时候,卷的是分数和学校。现在卷的是铜板和位置。
这种全民应试模式,恰恰抑制了整个社会的创造力和繁荣。盘子缩小之后,精疲力尽、苦大仇深的人们,只能把彼此视为眼中钉。
卷的本质就是,在确定性极强的赛道上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但绝不相信还有其他路径。没人敢抬头看大千世界,好像看一眼就会被抛弃。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才是压在我们每个人头顶的乌云。
高考之后那几年,我每年都做噩梦,要么是考砸了落榜,要么是忘答了某张试卷直接惊醒。后来渐渐不做这种噩梦了。谁成想,梦想照进了现实。借用这个框架,我觉得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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