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郭春海,43岁,是一名公交司机,和大家印象里这份职业不同,我跑的线路很偏远,工作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凌晨一点。

这条线路叫“高校专线延点线”,专门为大学城师生出行方便的。

之前这条线路运营到晚上九点就停止了,但沿线十几所大学分散在沿南山20多公里一带的村落里,学生在市里稍微一耽搁,就可能赶不上末班车,况且学生夜生活丰富,深夜没有公交回来,潜在很多安全隐患。

终于在2024年7月一个夏夜,财经大学发生了一起女生遭附近民工强暴的恶性案件,引发广泛的社会关注。

1.

市公交公司接到命令,迅速增加了这趟高校延点专线,保障学生出行安全。

我就是在这次线路扩增不久后,应聘到车队的。

但上班头一周结束时,我就出了重大事故,在凌晨十二点多由于注意力分散,一头将车开出公路,窜进幽深的月亮湾里。

第二天我从病床上醒来,看见身边围着公安民警和公交公司领导,才知道后来事故被路过的一辆货车司机发现并报警,随后在附近村民和消防队的联合救援下才幸免于难。

我艰难地问,车上的乘客情况怎么样?

旁边看守我的警察回答,当时车上只有一名返校的女大学生,溺水后抢救无效死亡。我痛苦地闭上眼,等待接受后续任何惩罚。

隔日,在我身体恢复正常时,另外来了三位警察,替换了原来的普通民警。他们先给我戴上手铐,然后掏出证件宣告:

“我们是市刑侦大队重案科的,怀疑你将公交车开进月亮湾,是一起有预谋的故意致人死亡案,而不是此前议定的渎职罪。”

警方怀疑的理由是,那名死亡的女大学生乘客,恰好是半个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强奸案受害者,那个案子到现在都没侦破,罪犯仍逃之夭夭。

警方确认溺亡女生身份后,觉得事出蹊跷,就对我这个司机展开初步调查。

结果发现,我就是财经大学旁边梁村的村民,当时强奸案发生后,公交公司增加夜班专线时,我立刻辞掉了给旅游公司开大巴的工作前去应聘,并成功上岗。

这令我成为重大可疑对象,警方进一步调查,发现强奸案发时段,我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据。

重案科的警察让我交代具体过程,我万念俱灰地点点头,说了句“我认罪”,但警察掏出文件夹要做笔录时,我除了眼角溢出一点浑浊的老泪,再也没有张口。

来我病房的警察又多了几个,肩章显示出的级别也在增加。

从他们小声交谈中,我觉察到了他们成功前的兴奋,强奸案过去两个多月一直没有破获,市民对警方能力的质疑声从未间断,现在意外地从一起公交坠河案找到了真凶,只要我一交待,市局一箭双雕,可以在功劳簿上大写一笔了。

但我躺在病床一言不发令他们很恼火,一位肩章是二级警督的警察指着我冷笑,说:

“反正你已经认罪了,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移交检方,到时候你还得说。但性质就不一样了,在我们这说算是主动交代,被检方逼问出来,那可就是抗拒了,多给你判五年是没问题的,怎么样?你自己看。”

我躺在病床听他讲完,直接闭上眼,将头偏向一边。

这位警察恼羞成怒,厉声大喝:把他现在就给我带走!

病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年轻的声音冒出来,说,他有战友是法院口的,托我问问情况。

我睁开眼,瞥见一堆警服中一张少年老成的面孔。令我心头一缩的,是他桀骜犀利的眼神。

年轻警官拉来一张凳子在我身边坐下,点着一支烟说:

“介绍一下,我叫王雷,不着急,咱们慢慢聊,我跟你一样,也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

2.

我年轻时参军,在西南边陲一个运输营当汽车兵。部队开车要拿军用驾照,这与普通驾校考证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首先得去军区的训练大队进行集中培训,经过五个月二十多个项目的考核,最终要会驾驶武器载重、作战指挥等各种车辆。

此外,还要能在大雨、大雾、黑暗等极端的环境下驾驶,而且与既定行驶轨迹误差不得超过十厘米。

因此一般车辆都能被我得心应手地驾驭,退伍后,我也只有这一个本事,就在社会上给一些单位开大车。

“九几年,我上初中,记得那时候开大车,是相当挣钱的。”我法院的战友托王雷问我情况时,应该对王雷讲了我的过去,因此他也应该知道后来我的遭遇。

“不幸的是,退伍第五年,你在高速被一辆疲劳驾驶的大货车撞上,造成你下肢重伤,肇事者赔了一小笔钱后,你就只能回到梁村老家,成为一个没有劳动能力的农民,你老婆也抛下你和儿子,至今都找不到人。”王雷说。我点了点头。

虽然事过多年,但王雷把这段变故讲出来时,我的心头还是猛然一疼。

十八岁成人后,我本就后悔没好好念书,不愿呆在村里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于是抓住参军机会,希望有朝一日跳出农门,没想到命运捉弄,最后还是把我按回了穷乡僻壤的老家。

还在部队时,我听从父母安排,匆匆休假回家,跟一个没有丝毫感情的女人办了婚礼,退伍回来,就开始生孩子。

后来发生车祸,媳妇见我不仅无法挣钱,还得人随时伺候,更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她不想年纪轻轻被拖累,就扔下我和孩子,在一个早晨消失了。

但部队生活炼就了我刚毅的性格,我坚信只要不向命运低头,终会有站起来的一天。

果然,过了三年,伤势好转,我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地了。直到2012年,我终于摆脱了拐杖,虽然走路还是一瘸一拐,但开车已经没问题了,我以最快的速度补考了驾照,然后找了份开货车的工作,因为开客车挣钱更多,到2016年我又拿到了A照,跳槽去了一家旅游公司开大巴。

唯一苦闷的,是儿子跟着我受了苦。车祸还没发生前,我一个月开车能挣两千多块,当时别说在村里,就是在省城,这也算得上高收入,我满怀憧憬地计划着以后要让儿子到省城读最好的学校。

可实际上,儿子多年来一直跟着几乎残废的我在梁村上学,由于农村教学质量差,放羊式的管理,让他初中毕业后连高中也没考上,这成了我活在世上最痛苦的心病。

王雷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资料,中断了我弥漫开来的悲伤情绪。

“这是我刚调取出来你的病史资料,2000年车祸发生,你在省人民医院治疗,医生给出的结论之一,是伤势导致你丧失了性功能。现在过去了二十多年,你承认犯了强奸罪,难道你性功能恢复了?”

我喉头一动,咽了口唾沫。

王雷靠近过来,问,正好这就是医院,要不咱们检查检查?

见我情绪起伏,王雷认真地说,你的社会关系很简单,你在为谁顶罪,咱们都心知肚明。

3.

儿子郭东1996年出生,初中毕业没事做,我让他去市里厨师班培训了一年,出来后在小饭店给老厨师当徒弟。儿子很乖,内向,爱看书。

2012年,财经大学在我们梁村周边划了一大片土地开始修建新校区,因为工程产生大量噪音、扬尘、污染等,校方为了安抚临近村民,答应给每户补偿一笔慰问金,或者等校区建好后,给每户以特惠价租赁大学食堂一爿档口。

大多村户选择了要慰问金,这样一家人好分,我则为郭东,选择了接手食堂档口,这不仅可以发挥他的手艺,也算替他定了一份稳定的挣钱门道。

2014年,学校竣工后迎来第一批师生,郭东也是第一批入驻的商户。由于学生数量众多,而学校周边荒凉,几乎所有的消费都在校园内,因此刚开始商户的生意很旺,郭东在档口一个人经营盖浇饭,加上档口给梁村村民的租金特惠,每个月净落近两万。

但这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并没有乐乎所以,而是利用空余时间读书学习,我在他房间里看到桌上堆的都是专科自考教材。

原来儿子有个大学梦。

我这个退伍老兵忍不住想掉眼泪,儿子也和当年的我一样,不甘心一辈子平庸。想着他每天在烟熏火燎的后厨烧饭,而一道档口之隔的外侧,是青春洋溢的大学生,都是同龄人,儿子怎能不暗暗对比呢?

这种差距更令我心酸自责,如果不是我多年瘫腿在床失于管教,儿子怎会只念到初中?

但凡我有一点养家糊口的能力,也不至于让他一边上学一边还要照顾我。他现在应该和那些大学生一样,无忧无虑地学习专业知识,过两年会穿一袭学士服站在校门拍照留念,之后会找一份体面的职业,或者考个研究生……

翻他的自考书,得知他选的专业是英语,我想郭东不爱说话,也不擅交流,英语对他来说不是更隔一层困难么?他中文都说不利索,能把英语说好到哪去?

有时在家深夜了,听见郭东房间传出断断续续跟着手机困难读单词的声音,我有些心疼,推门进去问,为什么不选个轻松点的专业?

郭东抿着嘴,红着脸说,会讲一口外语多洋气,别人就看不出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了。

王雷跟我说,郭东现在正到处联系我的老战友,他们中有的已经出人头地,郭东央求他们看能不能把我保出来。

王雷从我这得不到招供,就离开病房,去找我儿子郭东。

他判断,当时是郭东犯了强奸案,然后我这个父亲和受害者同归于尽,想替儿子掩盖罪证。

但王雷和郭东聊过后,逐渐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首先郭东这样的孩子实在不符合一个强奸犯的形象,即便真的犯罪了,这个一心想捞出父亲的孩子也不会让我来顶罪。

更确凿的是,他有不在场证明,案发时间,郭东正在市里一个高档小区帮一位住户取快递,有清晰的监控镜头佐证。

虽然排除了对郭东的怀疑,但另一个细节牵住了王雷的注意,按理说郭东在学校档口收摊后,就回梁村家里学习自考课程了,为什么要远远跑去市里一个高档小区替人跑腿取快递?

深入了解后,王雷捕捉到了新的线索。

那位住户也是一名财经大学的学生,名叫李依宸,这是一个看起来就是被骄纵惯养的富家女,无论从相貌、性格,到经济实力,跟郭东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本来王雷并不过于关心为什么郭东会给李依宸跑腿,在随口问过几个问题后,郭东和李依宸都坦陈,郭东是受郗小龙委托替李依宸跑腿的。

郗小龙是李依宸的男朋友。

王雷准备打电话给郗小龙做最后的走访,如果再没什么问题,他就直接放弃调查郭东这条线。

可是郗小龙一听王雷自我介绍是警察,沉默了几秒,直接挂断了电话。

4.

接下来更让王雷奇怪的是,他忽然接到上面的命令,走访任何人证,务必要经过领导批准。

这在以往办案过程中从没发生过,他询问上级,得到的答复是,此案由更高级别的专案组调查,他只需要等候指令,然后执行就行了。

王雷像被束缚了手脚,只好跑回我的病房再次跟我碰头。

一听到郗小龙的名字从王雷嘴里冒出来时,我条件反射般浑身震颤了一下,这被王雷敏锐地察觉到,逼视着我问,郗小龙和你们父子有什么关系。

我看了看他,意识到他并没有掌握什么实质证据,稍稍放下心来。

见我仍然尊口免开的顽固,王雷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说:“看不出来,你这案子动静不小,还要更高级别的领导负责调查。”

“你说什么?更高级别?”我心再次被揪住。

王雷看我这种反应,开始生气,站起来说:

你包庇隐瞒是没用的,案子迟早会破,你驾驶公交致女学生溺亡的事实板上钉钉,法律不会轻饶你。

我痛苦地闭上眼,无力地说,严惩吧,最好把我毙了。

在我这得不到任何口风,王雷摔门出去,我知道,这个年轻气盛的刑警不顾命令,去调查郗小龙了。

我第一次见郗小龙,是在财经大学的中秋晚会上。

那是一场规模较大的全校性文化活动,也许校方觉得这是个普天同庆的节日,特地破例允许后勤各人员也可以前来观看,郭东就把我叫来学校去大礼堂看节目,父子俩难得有一起看热闹的机会。

大学生们丰富多彩的文艺表演,虽然看起来青涩,但挡不住他们迸发的激情活力,我和郭东为每一个节目都铆足了劲鼓掌。

但临近结束时,一个话剧节目,吸引得郭东忘记了鼓掌,久久愣在那出神。

那是一场英语话剧,从演员服装,到舞台道具,我一个外行看起来都觉得精工细作十分考究,对白全是流利的英语,我听不懂说什么,但看演员夸张的肢体动作和情绪,好像是在表演一段感情戏。

话剧表演了二十分钟结束,我碰碰郭东,问,这节目在表演什么?你不是自学外语么,看得懂不?

郭东说,那是表演英剧《唐顿庄园》里的一个段落,主角那个男生,英伦腔发音太厉害了,如果闭着眼睛听,还真以为他就是位英国贵族。

晚会到夜里九点多结束,夜幕下学校灯火通明,学生们还欢乐地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一堆堆聚集在大礼堂外面的广场交谈。

我和郭东穿过广场往校外走时,恰好碰见表演英语话剧的那几个演员,他们妆还没卸,身上穿着得体的贵族西装。

郭东悄悄看着他们,放慢了脚步。

直到走过去,郭东还在回望,我看着儿子那副样子,果断转身朝那几个大学生演员走去,惊得郭东在身后压着嗓子喊:

“爸,爸,你要干什么……”

那几个学生忽然发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愣着眼看,我和气地笑着说:

“啊哈,几位同学,刚才看了你们的表演很精彩,我们也在学英语,请问你们这么棒的口音是在哪里学的啊。”

演员们这才愉快起来,叽叽喳喳说,现在网上有很多学英语的视频资料,不过要真正快速提高,还是身临其境最有效。

说着他们指向中间那位昂首挺胸的小伙子,我认得他就是话剧里的主角。

学生们望着他说,郗小龙的发音最棒,因为人家从小就常去国外,英语说得跟母语一样,过两年毕业,家里也安排好留学了。

叫郗小龙的高个子男生冲我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原来是在国外呆过啊。”我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心想,这种家庭非富即贵。

同时忽然反应过来,跟郗小龙套近乎,指着郭东对他说,我儿子也在你们学校,方便的话你指点指点他,他也在考英语证书。

我想,让郭东能交往上这样的同龄人做朋友,即便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让他跟着人家长长见识也不错。

郗小龙淡淡回一句:好的,然而并没有更多表示,我紧追着说,要不留个电话吧。

郗小龙有些不悦,但看着周围说说笑笑的同学,还是不情愿地报出了号码,我让郭东赶紧记上。

5.

王雷也是通过郭东了解郗小龙的,初识过程和我知道的一样。接着他问郭东,你和郗小龙是怎么搭上关系的。

郭东交代,虽然手机里存上了郗小龙的电话,但是一直不好意思拨出,主要心理障碍还是觉得两人是不同世界的人,郗小龙家境优渥,而自己只是一个档口炒菜的。

但我这个父亲跟他开导过几次,人生总有那么几次机遇,抓住了,说不定就会走上另一条道路,你肯定不甘心一辈子呆在后厨,怎么突破?就从主动跟人家交往开始。

于是郭东尝试给郗小龙发短信,但对方一直没回,郭东就动了动脑子,又发了一条,坦陈自己是档口炒菜的,告诉郗小龙,喜欢什么口味的饭菜,他可以随时专门为他开小灶,并亲自送去他宿舍。

这次郗小龙回了,说正好他们宿舍刚起床,问能不能炒几份拿手菜送来。

郭东立刻行动,精心做出几盘分量十足的川菜送到郗小龙的宿舍。

宿舍是四人间,郭东送菜的间隙,环顾着里面的陈设,除了校方固定搭配外,这四个学生电脑、耳机、溜冰鞋、棒球棍,都是郭东看影视剧时见过的。

唯一他认得出的值钱的东西,是郗小龙床下摆的两双AG球鞋,年轻人都喜欢这些,但郭东只在网上看过,估算一下,没有两千块买不到一双。

由此他相信,郗小龙床上挂的外套、枕边扔的手机,每一样都是令他咋舌的价钱。

这次见面,郭东光顾着暗暗计算郗小龙的身价,以至于忘记自己是来想和他交朋友。郗小龙收下饭菜后,递给他两百元现金,说不用找了,郭东也就客气两声,匆匆出了宿舍。

回来后,郭东就彻底放弃了和郗小龙交朋友的幻想,因为他觉得郗小龙只会把自己当成跑腿的。

果然,第二天郗小龙居然主动给他打来电话,问有没有时间帮忙跑个腿,郭东又立刻放下了手头工作去给他献殷勤。

郗小龙有个漂亮但是骄纵的女朋友,他专门为她在市郊一处高档小区租了间公寓,有时两人下完课,就打车半小时过去那里共度良宵。

女朋友没课的时候,就一个人过去住,窝在里面刷剧购物。

有一次闹矛盾,李依宸扔下郗小龙一个人跑去公寓生闷气,郗小龙在电话里一直哄不好女友,就神秘地告诉她,要送她个东西,给她一个惊喜。女朋友就躺在沙发上等着消气。

郗小龙就把郭东支使过去,给了他五千块钱,让他顺路在一家连锁美容机构办张消费卡送到公寓女友的手里。

那是郭东第一次见李依宸,只瞄了她一眼,就再也没抬起过头,因为太漂亮了,他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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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依宸让郭东离开前,把公寓里的衣物送去洗衣店,扔掉卫生间的垃圾,另外再帮她收两份快递。

郭东默不作声地照做,到很晚才回家。第二天跑去宿舍告诉郗小龙任务完成,郗小龙就从书架上挑挑选选,抽出两本杂志塞到郭东怀里,说,送你的,这是英国原版话剧杂志,国内买不到的。

郭东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就揣着书离开了。

王雷把上面他和郭东的聊天讲给我听,我未置可否。虽然儿子没跟我讲过这些细节,但我知道后并不奇怪,郭东性格腼腆,遇到郗小龙这种富家子弟低三下四也在情理,但却让我阵阵心疼。

“可是根据这样的陈述,郗小龙对你儿子,说白了,只是一种雇佣关系,根本谈不上帮助,为什么郗家居然答应帮助郭东出国深造?”

看来郭东把这也告诉王雷了,这件事还是我首先问儿子的,问如果有机会,他愿不愿意出国上学,当时郭东还嘴角一笑,说好呀,去欧洲,学校我都看好了。

我知道他把我的话当成无聊时的笑话了,但是当我告诉郭东,郗小龙家愿意帮这个忙时,儿子眼中露出不解的困惑。

6.

一切的不幸,源于那个漆黑的夜晚。

财经大学新校区到现在为止,周边仍然是一片荒凉,唯独梁村得天独厚靠近学校后门,逐渐开起来一些餐馆、酒吧、小旅馆、商店等小商铺。

但由于通往学校仍有一段一公里左右的荒路,导致大多数学生天一黑,也不敢单独来村子,即便来往,也是结伴成行。

那天晚上,我接了一个飞机晚点的旅行团,开大巴送去酒店安置好后已经晚上十点,原本计划晚上就睡公司宿舍,正好有个开私家车的同事要回老家,路过梁村,我就搭着他的顺风车回来了。

我回家也要路经那段一公里荒路,刚走上去,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学校后门跑去,带着一身的酒味,借着校园投过来的黯淡灯光,我叫了一声:“同学,郗小龙。”

尽管之前见面也是在夜晚的灯光下,但我记住了这个富家子弟的身材和样貌,这次碰见想打个招呼,毕竟还想着让人家给儿子指点英语呢。

郗小龙受惊似的回过头,看见了我,嗯了一声,又转过身,一头扎进学校了。

我还在奇怪,一边琢磨,一边往梁村走回,刚走到那段路漆黑的正中央,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从我身边走过,我脑子一阵凌乱。

不过我没多想,但第二天早上出门,梁村里一个学生也没有,走出去才知道,财经大学封校了。当天下午我再次下班回家,就听到议论,说学校后门那段路发生了强奸案,校方在到处封锁消息。

我想起头天晚上一身酒味的郗小龙,以及后面黑暗中那个哭泣的女生。但我不想贸然下结论,毕竟我也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传闻中强奸案的当事人。

随后几天,从梁村看去,财经大学校区书声琅琅,秩序井然,没有一点异常。又过了一天,市里有媒体开始报道这起强奸案,不过说,罪犯可能是附近工地的民工。我当时还奇怪,最近的工地距离这要五公里,哪来的民工?

紧接着,各种新闻开始报道沿山的大学城一带只有一条“高校专线”公交车,而且运营时间晚上九点结束,公交公司准备加开夜间的延点车,市民对此拍手称赞。

我觉得很诡异,一桩眼看要占据舆论风口的强奸案,逐渐被惠民的公交举措新闻覆盖,越想越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扑朔迷离时,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通后对方叫我叔叔,说他是郗小龙,想和我谈谈。

毕竟是年轻学生,在学校幽静的花园里和我这个中年人交谈起来,尽管仍带着趾高气扬的傲慢,但语调抖索。

首先他承认传闻中的强奸案是他所为,但现在凶手还没追查到,希望我考虑,暂时让郭东替他顶一下罪,而我将得到一笔巨额的财富补偿。

我怒不可遏地盯着他,准备掏出手机报警揭发他。但郗小龙急忙稳住我,说让我见见他父亲再做决定也不迟。

7.

市高新区地标性大楼十七层,宽大却不失奢华的私人会客厅里,秘书先安排我坐在沙发上等待,就出去了。我一边静静地坐着,一边回忆刚刚路过走廊时看到墙上的一溜照片。

照片主人公,也就是这个宏泽集团的董事长郗宗泽,是省政协委员,国内知名企业家,酒店、物流、有色金属等行业协会的重要会员,墙上只挂着和省部级以上领导的合影。

郗宗泽看上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像我以前在部队时的首长,但又多了几分江湖气。

正想着,里间办公室的门开了,出来三位衣冠楚楚的中年人,短暂的低声告辞后,两位从我面前走过出了门,郗宗泽在我旁边坐下,自我介绍说,他是郗小龙的父亲。

亲自给我茶杯里添了点茶,郗宗泽放低身子,带着斟酌的语调慢慢说起来。

“劳驾你亲自跑一趟,都是我家小孩不懂事。当然,也怪我,事情应当由我先跟你谈的。”

没拐什么弯子,郗宗泽直接说明了想法。

那个女生就是郗小龙强奸的,当时郗小龙在梁村一家小酒吧喝了不少酒,晚上独自回校走上那段黑路时,对前方一个苗条的背影产生了罪恶的想法,于是等走入黑暗四看无人,郗小龙带着酒劲冲上去对女生非礼,女生受到惊吓挣扎,郗小龙非但不停止,反而兴奋起来,最终强暴了女生。

事后见女生要告发他把他送进监狱,郗小龙才有些清醒,说自己有钱有势,可以给她任何赔偿,但女生毫不所动,竭尽力气坚称要让罪犯绳之以法,郗小龙才害怕起来,一溜烟跑掉了。

“记得当时您见过小龙。”郗宗泽像在谈一件普通家事问我。我点点头,到现在还没开口跟这位董事长说一个字。

郗宗泽停止了叙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发表意见。

我想起什么,开口问他:“不过没多久,大家从新闻里知道,女生是路过的农民工强奸的。”

应该是我问到点子上了,郗宗泽重重点了点头。

“对,我跟市里几家媒体关系颇好,集团下属的几个事业部每年给他们不少广告赞助,因此这样报道是我希望看到的,你明白?”

他意思是说,自己有能力掌控舆论方向。但郗宗泽并没有居高临下的得意,而是皱着眉头,引出下面的担忧。

“不过这位女生很执拗,虽然她在案发时没看清罪犯面容,但基本能确定对方是学生,不是农民工,况且小龙还和她说过话。这位女生一个人非要去反抗铺天盖地的媒体定论,闹个不止。没办法,我只能再度把舆论注意力吸引到其它方面,于是从中促成了公交高校专线延点车的开通。所以你也看到了,前几天市民都在为这项举措叫好,案子的事情已经压了下去,再过上一周,基本就没人关心了。”

“那你叫我来是什么意思?”我问。

“毕竟,女生还不肯屈服,迟早是个问题,我和小龙他妈计划让他去出国了,万一沾上这个污点,对小孩未来肯定会有影响。”

郗宗泽点上一支烟,说出了最令他担心之处。

原来当时郗小龙施暴时,女生挣扎中扯下了他衣袋内的一本英文杂志半页,女生后来才想起这事,为了保险起见,直接把这杂志残片上交给负责学生工作的副校长,副校长见多识广,知道这种外文原版出版物一般人在国内无法得到,就先派人小范围在外语系调查,最终排查到了郗小龙。

巧合的是,副校长和郗宗泽同为政协委员,虽然没有直接往来过,但两人在很多重要场合都有过会面,算是认识。

而且郗小龙刚入财经大学时,这名副校长为学校拉来几项校园安防建设工程,背后出资人正是郗宗泽。这都是不言自明的互惠做法,郗宗泽的资助给副校长带来政绩,而副校长会在学校各方面给予郗小龙照顾。

所以查到郗小龙后,副校长瞒住了所有人,先通知了郗宗泽。郗宗泽也第一时间行动,给副校长承诺了一笔巨额“好处费”,让副校长动用一切资源,给受害女生免试保研、免交学费、一等助学金等各项补偿,只要她答应不再闹下去。

副校长这边回复,操作上不难,就看女生是否接受了。

但私下交谈后,女生回应,宁可放弃一切,也要揪出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