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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里,我看到了找了三年的凶手,李凡江。他确实瘦了,人也比之前老了。

师父的笔记之前写过,二鬼是搭子,眼镜跟梅博山也应该是搭子;梅博山策划抢出租车,在那之前,可能就是前一天,眼镜让梅博山帮他杀了一个人。

李凡江比我先查到这些。

前文回顾:

全民故事计划·探暗者系列004《杀心如焚,连载继续,敬请追更。

第肆章·赵前林

01

这个树林约有六亩,种着桦树和楸树,生长茂盛。树林位于我县黄李庄村村北,围绕耕地,地貌崎岖,地形起伏较大,布满坑洞,整体呈现下凹状,因似海,坑洞如漩涡,村民将其称为“西北海子”。

地质主要由第四纪沉积物构成,沙土、黏土居多,有一定的土壤肥力,适合种植,已有百年历史。村长称,早些年,山东闹饥荒,树林里埋了不少人,直到二十年后,八十年代左右才开始寻尸挪坟。对,还有这一点,适合埋葬。

“鼓楼8.5抢劫枪杀案”结案后,鼓楼警方将案件详情递交到了高韦中队。田军,1982年生人,黄李庄村村民。2006年8月5日,田军伙同刘某绑架并杀害被害人孙某。8月9日,田军逃跑过程中与警方发生枪战,腹部、胸部被击中,后经抢救无效死亡。现已掌握到的物证:自制仿“五四”手枪一把,子弹六枚,束紧带一捆,“辉煌”牌斜挎包一个。包内物证有出生证一张、骷髅折叠匕首一把,《连城诀》小说一本。

从8月到10月,我多次前往南京,跟进当地警方进展以及调查田军的人际关系和活动轨迹,两个月下来,没有任何发现。田军在南京生活三年有余,为人狡猾,存在赌博行为,但人际关系正常,没有复杂牵连,其犯案性质也被定性为“被人催债,走投无路”的冲动性犯罪。因此,若想解释田军手上的枪及郝青松的出生证,重心还是要回到我们当地。

田军家在黄李庄村,靠乡镇,距离县城有十公里,被成片的耕地和荒地包围着,村民的主要收入都是靠种地。千禧年之后,外出少了禁令,打工潮爆发,村里老带新,新再留到外地定居,因此村里的年轻人很少。田军父母健在,有个姐姐,无婚姻。

村里人反映,田军是在2002年年底出去的,此前在镇养猪场送货,嘴挺油,喜欢玩牌,但没啥坏毛病。自打出去,田军就没回来过,这三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村里人也不知道。他有个爱好,喜欢打鸟,技术也挺到位,晚上猫一夜,回家准能提来几只鸽子。

我带人到田军家问,家属反映了几个情况,一是田军出门的时间是2002年12月,阴历十一月初四,大雪那天。照常说,这日子临近过年,在外的都该回来了,田军却选择这个时间点出门,也没奔着谁去,自己一个人,出门找活干,有些不合逻辑。

其次是田军出门之后,三年多了,没回过一次家,就靠打电话联系。以前他愁媳妇,还在养猪场上班时,各村撵着媒婆给自己说媒,这三年家里人想让他回来相亲,一说就恼,聊不了两句马上急眼。田军的父亲觉得,孩子不是不想说媳妇,是不想回家。综合看,挺蹊跷,我们推断,田军有可能在家里碰到了什么事儿,往外打工是假,外逃是真。

我领人到黄李庄村跑了有四五趟,十月一国庆节期间,村里外出打工者返乡,田军有个发小,找到我们,说了三事儿。一是2002年年底,田军出门前找他借了五百块钱,在当地有个不成文的民俗,将要出远门的人,是很忌讳向别人借钱要东西的,不像是闯荡,更像逃荒。二是2004年七八月份,田军曾跟他联系过,问他家里有没有人找他。发小问他什么人,田军说外来人。三是2002年田军出发前往南京之前,在养猪场离了职,每天晚上都会去“西北海子”打鸟。他技术好,从来不走空,但离家前两个星期,每次回来都是空手。

“西北海子”我们勘察过,六亩树林地,十分崎岖,除了夏天有村民来抓蝉虫,平日都是被遗弃的。10月2号,我到局里开 “国庆”安保维稳工作部署会,散会后跟领导介绍了一遍:“眼镜”极有可能是郝青松。他的出生证在田军手上,还有一把自制手枪。田军的同党说枪是田军捡的,我们排除了田军在南京获取枪支的一切可能性,目前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黄李庄村的“西北海子”。有两种解释,一是枪是眼镜不小心遗失,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再是眼镜被田军杀害,埋在了“西北海子”。领导翻了一遍资料,说,六亩地,工作量不小。

10月25日,“西北海子”正式开始挖掘,工作由黄李庄村村长指挥,由内向外,覆盖式挖掘。五天过去,中心一点及树林南端腾空完毕,毫无发现。11月1日,邱坤利领人过来,在现场看了看,没有停留,马上又走了,他最近在办一起洗钱的案子,分不了身。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断掉,隔了两三分钟后打过来。我说,来了不说一声呢?他说,没事儿,过来看看。我说,报告也看了?他说,看了。他笑了笑,没说话。我说,回去了?他说,回了。又说,市里报纸想去你那儿,让我撵走了。我说,啥时候再回来,咱喝点?他又笑笑,隔了很久,他说,老实讲,我挺佩服你的,马队真是带出了一个好徒弟。

11月12日,我在“西北海子”,把挖出的土重新填进去,林子挖了半扇,连坡都掘了,一丁点信息也没有。下午,临泉县警方给局里打了个电话,传来条警情,枪杀,分尸,纵火烧尸,大案要素都齐了。死者一男一女,女性信息符合失联人员张砚棋,即“1999年车马店枪击案”车马店店主孙成山的妻子。事儿突然就赶在了一起,我的脑袋快炸了。

我下午四点从县城出发,晚上八点过到达临泉,进到公安局时,门前人围满了,都是过来认尸的。负责此案的警官姓冯,介绍说,犯案人叫苏鸣敏,1980年生,我地城关人,家就在人民商场背后。死者两名,推断死亡时间在九天前,11月2日至3日,晚饭后两小时左右。除烧伤外,男性尸体存在残缺和损伤,右腿脚踝被切断,脸部多处钝击伤,血肉模糊。女性尸体保存尚好。两者均有枪伤,为致命伤,体表破坏是死后进行的。今天中午DNA鉴定报告刚刚出来,目前男性尸源尚未确定,女性DNA与张砚棋一致。

我到尸检房看了一眼,确是张砚棋,身体已出现腐败,左下肢烧伤严重,尸斑盖了半面脸。冯警官跟着我一起,说,我们推测是人死后,苏鸣敏想分尸,毁尸灭迹,但难度太大,所以选择纵火,好在发现得早,物业就有消防车,很快扑灭了。我问,苏鸣敏人呢?他说,在医院,状态还不太好。我问,现场还原了吗?独立办案还是?他说,目前不好说,现场还在查。我继续问,身份和活动轨迹呢?他说,在查。他递来一卷资料,说,这几天的报告,你看看。我说,不着急,先去现场吧。

案发现场在一个高档小区里,一梯两户,大平方,四楼,4001。屋内装潢豪华,看现场,客厅及主卧烧得最严重,一面书柜已经烧塌了,半面墙皮烧化,里面露出板子。冯警官说,隔音棉,整个屋铺满了。大门左手是卫生间,玻璃门只剩下半扇,里面地上画着几个标记。

冯警官探出头,说,男的就在这儿,也是遇害的第一现场,打斗挺激烈,洗脸池都碎了,发现了五枚弹壳,跟身上的一致。我问,什么枪?他说,枪没找着,7.62,应该是五四,外贸枪,可能是从越南流过来的。

再往里,地板上标着脚印,有大有小。他说,血脚印,被水一冲,痕迹破坏不少,案发后现场应该有仨人。我问,苏鸣敏是干什么的?家属呢?他说,调查说有个儿子,有个丈夫,但这事儿难确认。我说,咋了?他说,这房子是企业购房,往上查,空壳。我说,邻居呢?邻居知道点什么吗?他叹口气,4001,4002,3001,3002,都是企业购房,都是空壳。

次卧大概是个孩子的房间,男孩,电脑桌和地下烧了一半的被套都是动画片样式的,几个屋里,就这间保存得最好,但汽油味远超其他屋。冯警官拍了拍我,指了下天花板上的探头,说,烟感,有洒水头,这屋本该烧得最严重。我看了一圈,问,张砚棋就在这屋?他说,对,枪伤,一发胸,一发脸,挺干脆。

我从屋里出来,对门4002敞着,毛坯房,几名民警当作了临时办公室,在整理东西。冯警官跟出来,让我根烟,我摇摇头,说不会。他点上一根,说,还有个事儿,楼下3001跟3002也装修了,啥都有,格局跟4001一样,但应该很少住人。我说,这房子得多少钱?他说,那得六七十万了。我说,四间房,挺有钱啊。他点点头,抽了口烟,说,这俩女的都是你们那儿的,有啥想法?我搓了下脸,说,说不好啊。

冯警官送我到招待所,下车时拿给我一大包资料,说明天开会,先看看。我回到屋,看了一会儿,挺细碎,11月5日晚上发生的火灾,物业先到,消防后到,进门后发现两具尸体,因此报警。现场除了毁尸凶具,其余没发现什么有效物证,证明男性尸体的、证明张砚棋的,甚至证明苏鸣敏的,都没有。临泉警方推断,苏鸣敏纵火前应该清理了一遍家里的东西,连同3002和3001,警方在这三间房里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物品。

物业和楼内其他居民对苏鸣敏家庭的掌握很少,只知道丈夫是个老板,姓王。案发有一星期了,苏鸣敏还躺在医院,断断续续醒,说不了话,她烧伤不严重,但吸入有毒气体过多,检测报告上说,不排除有神经系统损伤。我搓了把脸,走到窗边。事儿挺蹊跷,张砚棋出狱没多久就离开家,各处找不着,如今死在苏鸣敏家里,说明她是有目的的。

临泉警方排查过苏鸣敏的背景,02年之前,她曾在鲁豫一带卖淫,难道是因为这个吗?但00年之后张砚棋就收监了。还是再要往前,1999年?老鬼叫王宏,苏鸣敏的丈夫也姓王,会跟过去有牵连吗?我叹口气,心想,老天爷总算是开眼,给了我一次机会,事情不会过去的。

13日,上午,冯警官接我到局里开案情分析会,高韦来支援的同事也到了,会议室坐不下,一部分人在办公室里单开了场会。冯警官先介绍一遍,补充了两点,苏鸣敏丈夫叫王行运,知情人称是河南郑州人,但系统里找不着记录。他是本地的一个啤酒品牌总代理,生意挺大,俩公司,人失踪了,最后行迹在11月3日凌晨一两点钟,保安见他开了辆面包车离开的小区。

王行运有个合伙人,周永杰,外号叫“马猴”,本地人,未婚,无亲属,也失踪了,两个公司现由总公司代理。男尸身份确认了,徐宗耀,阜阳市人,现年三十七岁,普通工人,无犯案历史,背景正在查。

冯警官说,我们推测,案发时间在11月2日晚至3日凌晨,张砚棋及徐宗耀上门,与王行运及苏鸣敏发生争执,继而打斗,酿成命案。从现场看,两名死者都是枪伤,但枪现没有找到,王行运又失踪,所以很有可能王行运是主要行凶人,但具体还要等苏鸣敏能够开口后再确认,明天或后天会进行现场模拟。坐在前面的领导点点头,问,作案动机确定了吗?

冯警官往下发了份资料,说,外围调查中,发现张砚棋近一年时间在多个省市出现,流动性很强,我们推测是在找人,而这人很有可能就是王行运或苏鸣敏,应该跟仇有关。我看了一遍,多个省市,多家店,水晶宫、人间乐、百夜园、水汇会馆……一名民警问,这都是什么店啊?我说,鸡店。几名民警诧异地看我一眼。领导“嗯”一声,说,一边卖淫,一边找人,这仇可不小啊。又问,下一步呢?

苏鸣敏和张砚棋,俩人都是牡丹县人,极有可能跟牡丹县有关系……冯警官看着我说,这是牡丹县高韦中队的三队队长,赵队,你来说吧。我站起来,说,1999年,我辖区发生了一起车马店枪杀案,犯案人王宏,外号“老鬼”,枪杀了两名警察。车马店店主叫孙成山,因组织赌博、窝藏、黑社会性质等罪名入狱,一年后病亡。张砚棋,就是孙成山的妻子。领导翻了翻资料,示意我接着说。王宏当场死亡,王宏有个组合,“二鬼”,另一人外号“小鬼”,据称是王宏的儿子, 1999年车马店案之后,“小鬼”就销声匿迹。一个民警说,苏敏明的丈夫也姓王。我说,对,王行运可能是小鬼,这也证实了张砚棋寻仇的动机。

领导点头,又朝冯警官昂了昂头,苏鸣敏咋样了?冯警官说,不清醒,问不了话。领导说,王行运的信息呢?冯警官说,在查,是个老手了,连个照片都没有,我派人去阜阳总公司了,应该能找到点东西。领导点头。我问,手机跟监控呢?冯警官说,王行运跟周永杰我们只知道工作号,没啥发现。苏鸣敏最后一通电话是4日下午拨通的,以前没打过,新号,无实名,就打了这一个电话,11月3号注册的,注册地是本地。

我记下来,接着问,监控呢?冯警官说,4号之前的,都清空了,有人进物业监控室,把硬盘拿走了,估计是苏鸣敏。我没说话。他说,4号当天的监控存了一部分在内置内存里,但之后物业换硬盘,恢复出厂,又给清空了,现在正想办法恢复。我点点头。领导说,手段挺缜密。我说,他们早准备好了,从搬进来,就准备好了。

出了会议室,我跟从高韦来的同事碰上头,整理完线索,刚要出发,邱坤利打来电话,说“西北海子”挖出来了。

02

13日下午,我赶到市局,邱坤利在大门口等我,等了挺久,地上四五根烟头。我没停,打了声招呼就往里走,边走边问,不是郝青松?他说,不是,骨头对不上。左转,进物证鉴定科,尸检床上铺着一层白骨,两名法医,一名拍照,一名拿刷子刷着骨头。我说,啥情况?

邱坤利说,埋了应该有三年了,拿刷子的法医说,男性,四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体态偏瘦。我说,确定吗?他喊我到前面,用刷子指着半块骷髅头上的下巴说,牙缝已经全部愈合了。这儿,腭中缝,也差不多了。我问,怎么死的?他从骨头里挑出一块U形的骨头,刷了刷,外部有道很宽缝隙。他说,这是舌骨,骨折了。我说,机械性窒息?他点点头,又翻找出一块骨头,说,脚部第二节耻骨也骨折了,很大概率是站姿状态遇害,使了绳子。

我点点头。他往后退一步,翻到块肋骨,有几道利器痕迹,说,机械性损伤,七、八、九……九处锐器伤,凶手挺大仇啊,劲儿也大,脾脏都给捅穿了。我说,行凶状态呢?他眯起眼睛,看了一遍说,不好说,基本都是刀尖贴着骨头,口子有正有斜,站姿和坐姿都有可能,得看持刀方式,这没法判断。我说,我操,这得是多大的仇。

我跟着邱坤利出去,到院子,他给我让了根烟,我挥挥手,在台阶上坐下,深吸了两口气。他说,有个事儿,这人没穿衣服。我重复了一遍,没穿衣服?啥也没穿?照你的话说,他把尸体的衣服扒了,是不想让人发现什么,那他为什么要留下出生证呢?他扣着下巴想了想,说,羞辱尸体?我说,不知道。但现在应该可以确认了,田军的枪就是在“西北海子”里捡的,他晚上打鸟,很有可能看见眼镜埋尸了。他说,嗯。

我叹口气,那问题就来了。他看我一眼,说,这个人是谁?

我回了趟高韦,晚上还得去临泉,邱坤利开的车,让我在车里眯了一觉。到地儿,我把临泉带来的资料递交给信息技术科,又在组内分了下工,“西北海子”的尸体跟苏鸣敏两边都得进行。

信息技术科是我跟吕教授亲自组建的,五个人,一个硕士生,做得不错,不能说扶摇直上,稳步前进是对的。一开始我们主要工作是监控侦查和轨迹跟踪,对接的大多是交通案件或民事案件,现在已经进行到软件破解了。业务已经挺成熟了,今年五月,济宁一起肇事致死逃逸案就是我们查出来的,其他中队,甭管什么案子都会找我们过一遍,河南警方有时也会找我们帮忙。

协调完,天都黑了,西面天上太阳散发着余晖,仿佛蒸熟的半块南瓜,正在慢慢融化掉。这两天我一直在路上跑,晚上也没怎么睡,但精神挺亢奋,浑身是劲儿,像99年刚进队伍时一样。我笑了一下,想起以前,我开着车,不停地说话,马队手扶着额头,闭着眼,时不时地“嗯”一声。其实这两年我很少想起他了,去家里嫂子也不提,游原都六七岁了,对他更是模糊。挺好,事儿还没结束,就没必要想这些东西,只要忘不了就行。

我从院里出来,看见邱坤利躺在车里,正闭着眼听广播。我敲了敲玻璃,说,还没走呢?我可不送你啊。他伸了个腰,上车吧,我请假了。

车行至豫皖交界,冯警官打电话给我,说王行运的信息弄出来了,有照片,彩信传给我。挂了电话,彩信飞过来,王行运,河南郑州人,1980年生,有张二代身份证的复印件,系统里查不到,应该是假的。2003年7月成为经销商,04年3月成为总代理,此外还有一张授权书,授权周永杰(外号马猴)为主要责任人。我往下翻,出现一张脸来,我当即愣住。

邱坤利说,咋了?我打开置物舱,掏出一卷打印纸,翻出当时审问范磊时,卢教授给眼镜作的画像,抽出未佩戴眼镜的那张来,跟照片比对了一遍。邱坤利说,咋了?我说,我操。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人声鼎沸,冯警官从门外探出脑袋,看我一眼,点点头。我出去,跟他走到走廊尽头。他说,监控恢复了,正从合肥往这儿送。来了俩目击者,在外面,你去问问?我点点头,跟他到办公区,一男一女坐着,应该是夫妻。

我坐下,看了冯警官一眼,冯警官朝两人点头,接着说吧。女人说,4号,下午七点快八点了,我们领我儿子出去散步,坐电梯时,一个男的上来了,好像是三楼?男人点头补充,三楼,停在三楼的,我摁上来,他就在里面,我问他,下不下?他说下,然后我们就一起下去了。

我说,然后呢?女人说,然后到了一楼,我们先出去的,那男的好像是没出来。男人继续补充,对,没出来,我是没看到他出来。我没说话。冯警官问,之前问话的时候你们咋不说呢?女人说,四楼着的火,那是三楼,我想着多一事儿不如少……我问,那男的长啥样?多大岁数?女人想一阵,说,我觉得有四五十岁了,挺瘦,黑眼圈重,眼皮下面一圈都是黑的。

我掏出钱夹,从夹层里拿出一张照片,问,像不像这个人?女人眯眼看,说,像,但比这个瘦。男人说,像,挺像的。我点点头,说声谢谢,往外走。

冯警官追出来,我问,苏鸣敏在哪个医院?他说,中心医院,咱那儿有人看着。我说,监控到了喊我一声,我先过去。他说,马上开会了。又问,那人谁啊?我说,李凡江,2003年,萧口村袭警劫枪案的凶手。

他愣了一下,说,这他妈啥情况?我站定,说,1999年1月16日,高韦镇车马店枪击案,老鬼王宏害死了老板孙成山,孙成山的妻子张砚棋出狱后寻找小鬼,想要报仇。2002年11月3日,北辰村出租车抢劫凶杀案,李凡江的儿子李业顺遇害,当时三个凶手找到两个,还剩一个,外号叫眼镜。

2002年11月,出租案前后,小鬼杀害了一个人,埋尸后丢了枪和身份证,被田军意外捡到。2003年2月16日,在萧口村,李凡江抢劫并杀害一名警察,目的是枪,他要一把枪,去找眼镜。冯警官愣愣地看着我。我说,如今所有人都出现在这儿。

眼镜就是王行运,就是郝青松,就是小鬼。

我上了车。邱坤利翻身起来,边拧火边问,去医院呐?我点点头,中心医院。他掫开地图看了一眼,往院外开去。到医院,一名民警一名辅警在门口守着,见我到,喊了声赵队,应该是冯警官打过招呼了。

我说,人醒了吗?民警说,时醒时不醒,下午能说话了,但笔录没做成。我点点头,看了邱坤利一眼,邱坤利明白,给两人散了根烟,把人换下来,在门口守着。我进去,三人间,苏鸣敏躺在最内侧,半面身子用绷带包着,鼻子上插管,鼻饲管或鼻氧管,闭着眼,右手锁着手铐。我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突然感到熟悉,我从来没见过她,却觉得熟悉。

我坐着,脑袋乱,各种事儿缠绕在一起。眼镜就是小鬼,整件事儿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我想。1998年八月二十三号,王宏和王行运绑架并杀害了一名储蓄所的科长,这事儿马队在他的笔记里写过。1999年一月三号,毛应龙报案,王宏联系上他,要买子弹。一月十六号,车马店案发,两名同事殉职,毛应龙抢救无效,王宏当场死亡,马游原,在那天出生。那天,王行运会在现场吗?他看到了吗?李凡江与车马店老板孙成山关系密切,他向李业顺下手,是计划好的报复吗?

不应该,范磊没必要说谎,他还原出的现场就是一起意外,从王行运的视角,李业顺话多,机灵,留下是个隐患,所以就只能除掉。怎么会这么巧呢?为什么呢?几个家庭,好几条人命,以这种方式紧紧联系在一起。我歪在椅子上,想点根烟,然后我看见了苏鸣敏,想起现在身处病房,又想起烟我已经戒了。

我坐了半个小时,苏鸣敏还没醒,只好从病房里出来。邱坤利没说什么,和看守的民警打声招呼,跟着我下去。天晚了,回到局里晚上十一点过,一行人抱着纸箱往外走,好几辆车,安徽牌,山东牌,但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高韦来的同事跑过来,红着脸说,赵队,案子让人拿走了。邱坤利说,啥叫拿走了?同事说,说是上面建立的专案组,刚选完人,没咱。

我点点头,进门,冯警官跟几个人说着话,见我过来,拉着介绍了一下,省里的,市里的,刑侦专家,痕迹专家。我应付了一遍,人走后,冯警官说,不好意思啊赵队,上面选的,山东跟安徽警方联合侦办,没你们,你看啥时候把手上的资料给我一份。

我说,行,想到了,没问题,监控也拦了?他说,是,全拿走了,回头我给你一份。我说,行。他说,感谢理解了。我说,没事儿,县民警就没能力办这案子,着紧,得可着上面来。

说话间,一个声音响起来,说这话酸贬谁呢?我抬起头,一个中年人从楼梯上下来,便服,瞅着眼熟,好像是济南的领导,以前开会时见过。我低下头,说,没有,领导。领导说,山东的吧?哪儿的?我说,高韦的。他看了身旁的人一眼,说,你们有能力,早干嘛去了?有能力一开始口子怎么攥不住呢?现在来邀功来了?我没说话,脸发烫。他径直往前走,路过我身边时说了一句,不够丢人现眼的。

没过十二点,高韦来的同事都撤了,资料递交了,剩下的从公安网上传过来。我跟邱坤利在街上慢开车,等着冯警官拿来监控。临泉跟我县挺相似,方言,习俗,最相像的是经济,都穷,穷到连外环路的格局都一模一样,绿化带种在两边,挡住了路,商家和居民便挖开一条条道,一个口隔着一个口,仿佛战壕。

邱坤利在路边停下,点了根烟。我说,少抽点吧,多大岁数了。他笑笑,过一会儿说,领导其实说得也没错,你说得也没错,以前在省内,咱还能说两句,现在都跨到安徽了,咱能有啥用?我说,我知道,我都没想这事儿。他斜过来身子,看着我。我说,张砚棋为找人,甘愿卖淫,找着了,但却被反杀了。你说,李凡江来了,肯定看见了,他跟孙成山关系好,跟张砚棋肯定也不错,为什么把苏鸣敏放了呢?

他说,你咋知道那人就是李凡江呢?我说,02年,我们从米泉回来后,李业顺案子就没路了,李凡江还是每天都来,我害怕见他,他要来,我就躲起来。有次我在外面跟人说话,他想找我问问,但又怕,就一直犹豫,站起来又坐下,眼睛还不往我这瞟。最后我都要走了,他才晃晃悠悠过来,你知道第一句说啥?说今天天气不错。邱坤利抽了口烟,啥意思?我说,这人顾虑多,胆子小,干一件事儿,得想个半天,这是性格,这玩意儿改不了。他从三楼上到八楼,再从八楼下一楼,就是搁那儿犹豫呢。他点点头,还没说出来话,我手机响了,冯警官,让我们去分局拿备份。

赶到地方,我先借电脑看了一遍,时间标注好了,11月4号下午七点二十二,苏鸣敏出门,到小区门口接了一个男人,正门监控有些模糊,看不清,楼道大厅的清晰了,照出男人的正脸。

确实瘦了,老了,背也躬,裤子大,里面像是被两根钢棍撑着似的,就是李凡江,我找了三年的人。俩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电梯监控没被修复,里面看不见,但停在了三楼。七点二十九分,电梯显示屏显示开门,约有十秒,关门,待机状态。七点三十一分,电梯向上,到八楼,再往下,一楼,晚上我见到的夫妻和他们的孩子走出来。马上,电梯合拢,往上升,到三楼。

调控监控的民警“咝”起来,他们为啥到三楼呢?见过苏鸣敏的住户也说他们一直住三楼。邱坤利说,废话,你犯了事儿,肯定得多做保险啊。我说,再往下。八点四十六分,李凡江和苏鸣敏一前一后从楼梯口出来,苏鸣敏在拦,李凡江挣开了几次。苏鸣敏好像在哭。俩人出了楼道,到小区车道,大门处的监控有些远,只能看见两个身影。俩人好像在撕扯,苏鸣敏一直往李凡江身前拦。李凡江从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张纸,摊开,塞给苏鸣敏,然后大步往大门走。苏鸣敏追了两步,抱着胳膊蹲下了。

我指了一下,他手里拿的什么玩意儿?民警说,应该是纸。我说,废话,我说能不能再清楚一点。他说,不行了,本身画质就不行,这已经处理过一次了。我叹口气,跟他换了下位置,调了下对比度和光感,降帧,反反复复重播。

邱坤利在一旁坐下,我说,你觉得是什么?他说,纸。我白他一眼。他说,有韧劲,你看,翻了好几道才摊开,应该是打印纸,A4的。我又看了几遍,眼睛涩了,啥也没看出来,旁边人还一直在催,只得收起备份,跟邱坤利离开。

上了车,我躺在座位上,疲乏地揉眼睛。邱坤利关上玻璃,说,先盘一盘?我说,行。他翻开笔记本,说,首先,苏鸣敏亲自接的李凡江,苏鸣敏打的那个不记名电话应该就是李凡江的号。

我说,说明李凡江事先不知情?他说,或者李凡江不知道张砚棋死了。我说,是苏鸣敏联系的李凡江,但有个疑点,苏鸣敏怎么知道李凡江的号呢?他记下来,接着说,俩人在屋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出来后情况变了,李凡江走,苏鸣敏反而在拦。我没说话,想着。他说,还一个问题,张砚棋和那个男人是2号晚至3号凌晨死的,4号王行运已经跑了,苏鸣敏为什么不跟着跑呢?我睁了下眼,说,尸体!苏鸣敏想处理尸体,她一个人办不了,又找不到别人,只能找李凡江。

他没说话。我说,张砚棋是李凡江的嫂子,苏鸣敏在赌,用自己的命赌,赌李凡江不会放张砚棋不管。他吸了口冷气,说,我操,这女的够毒的。我说,苏鸣敏的动机是处理尸体,或者拖延时间,再或者是掩护王行运,她的理由很充分,但李凡江为什么不对苏鸣敏下手呢?

他说,因为李凡江的目标只有王行运。我看着他。他说,从李凡江抢马谦的枪开始,他就一直是奔着王行运去的,跟别人没关系。

我愣了一下,说,你啥意思?他笑了一下,我能有啥意思?我说,我感觉你话里的意思是马队不是李凡江杀死的呢?他说,那你感觉错了,不过也确实不是杀死的,是害死的。你是警察,得讲事实。

我眯起眼,心里发火,说,你到底想说啥啊?他说,你有病啊?跟我犯什么混啊?我没含沙射影,你爱咋想咋想,火他妈别往我身上发。我说,我听你这话,李凡江在你心里还是个挺有原则的人。他说,滚蛋,他是有原则,但不代表他没错。我深吸了两口气,打开窗户,望着外面生闷气。

邱坤利点了根烟,也打开窗户,望着外面说,之前市里经侦要人,上头原本选的是你,你知道不?我说,听说了,让你抢走了,当我孝敬老人。他笑着骂我一句,我也笑了笑。他说,是啊,多好啊,天天看人被骗钱,一千,两千,一万,两万,天天有人在你面前哭,现在我对哭都免疫了。我说,你数学还不赶我呢,还经济警。他说,你以为我想去啊?从你找吕教授学习开始,我就知道这事儿在你心里成疙瘩了,与其让你到市里折腾,还不如把你留在高韦,最起码时间多,你能查。你说你没受影响,你自己信吗?我玩着车门锁,笑了笑。

他说,胡春丽自杀那天,居民闯省界隔离点,堵车,我到高韦接你,到地儿了,没找着,回去路上,老远看见你从地里往前跑。我说,那天可把我累死了。他说,我现在做梦有时都能梦见那场面。没跟你说过,像那年剿匪,掩护我的小班长,所有人都往后走,他一个人往前冲。我说,说这干啥。他静了静,说,分局马上建起来,到时高韦、南关都得解散,到分局报道。

我说,听说这事儿了。他说,我打好申请了,建好就回来。我说,咋的呢?不好干啊?他笑着说,是,没希望的案子太多了,跟你一起,起码能看到点希望。我看他一眼,没说话。他说,咋整,回高韦还是留下?我说,先找个旅馆吧,我想再找苏鸣敏问问。他说好,打燃火,往市里开。他说,你跟李凡江一样,都有目的,完不成,你俩都停不下来。

03

11月16日,高韦打来电话,“西北海子”尸骨的检测结果出来了。我让同事帮我读了一遍,男性,四十五岁至五十岁左右,死因机械性窒息,腹部有多处锐器伤,埋尸时间应该在2002年-2003年前后,因没有参照物,没办法准确判断。死者骶尾椎有轻微变形,但脊柱正常,生前应该经常有久坐状态。

法医针对锐器伤,对比了田军斜挎包里的骷髅匕首,痕迹不一致,凶器要比匕首长,极有可能是水果刀。现场继续搜索了几天,没有找到相关物证,挖掘工作停止。田军所使用的枪和斜挎包在南京,是“鼓楼8.5抢劫枪杀案”的物证,协调起来有难度,不过之前我曾拜托南京警方检测过,没啥发现,人埋到现在,但包是02年捡的,痕迹早没了,不具备参考性。

临泉方面,专案组往深调查王行运的活动轨迹,已知信息很少,无论公司、社会,甚至孩子的学校,他留下的都是假信息。王行运是带着一个孩子跑的,男孩,叫王春朝,在幼儿园上中班。专案组排查了临泉周边几个地区的铁路监控和地面监控,手机号和银行账户也实时监控,没任何信息。

周永杰的踪迹至今没有找到,已确认的是,周永杰于11月1日从张砚棋服务的场所“水晶宫”消失,两人存在长期性交易,专案组推断,周永杰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另一组调查张砚棋的活动轨迹,从2005年六月开始,张砚棋辗转山东、河南、河北、江苏、安徽等地,一直从事非法性服务行为。案发现场的另一名男尸,徐宗耀,很有可能是张砚棋的客人。

这两天,我配合高韦递交了不少文件,但基本都是关于“二鬼”的卷宗,李凡江,不占什么比重。这点不错,毕竟案子是“临泉11.5枪杀分尸案”,不是“高韦系列案”。先得抓住这案子的凶手,给百姓一个交代。这话是领导说的,不错,得稳定社会秩序,恢复社会环境,着紧眼前的,过去的可以放一放。我想得也没错,李凡江的案子,李业顺的案子,或者说车马店的案子,我们一直撵在凶手的屁股后头亡羊补牢,操他妈的,这事儿就没个完。

6号下午,邱坤利送我到组里,他晚上就得回去,又有新案子了。我上楼,办公室里人不在,只有一个女民警在做文书工作。我打了声招呼,往里走,看见领导和冯警官站在窗边,像训话,冯警官始终低着头。

我敲了敲门,领导看我一眼,继续说,你不说模拟了吗?冯警官说,本来说是前天模拟,但人给我抽调完了,专案组一接手,事儿又乱,我……领导说,你别本来,这点事儿都办不好,赶紧安排人,今天就办了。冯警官点头答应,往外走,路过我时给了我一个眼神。

领导坐下,看着我叹了口气,你咋还没走啊?我说,今晚上就走了,报告出来了,“西北海子”那个,我寻思交上。他说,你放外面行了。我说,行。我往后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问,领导,人都哪儿去了?他瞪眼,我用得着跟你说啊?我笑笑,我就问问。他说,苏鸣敏醒了。

我往前凑一步,是吗?他说,认了,俩人都是她杀的,枪也找着了,只有一个人的指纹。我忙说,领导,这可不一定啊。他说,嗯,谢谢你提醒,知道了。我两步走到桌前,说,咱不能她说啥是啥,枪是作案工具,但不是证据啊。他“啧”一声,又叹口气。我说,王行运这小子是“小鬼”,他机灵,反侦察能力强……就不说别的,哪怕真是苏鸣敏干的,他们怎么可能留着枪呢?

领导扒开我,往外走,从办公桌上翻出一份笔录。他问我,王行运几个公司?我说,俩,一个运输,一个经销。他说,你去过吗?我说,去过。他说,没问?我说,晚上去的,没赶上。他把笔录扔给我,说,那你怎么能办好案子呢?

我翻开,笔录的记录时间在昨晚,对象林某,女,25岁,在时运运输有限公司供职,为人事岗。我粗略翻了一眼,林某说,11月2号晚上,老板王行运说有事儿,让她陪苏鸣敏睡一晚。

到小区时,苏鸣敏又说有事儿,离开了,让她跟孩子睡在3001。3号凌晨大约一点钟,王行运来敲门,脑袋上有血,挺惊恐,问苏鸣敏在哪儿,林某答不知道,王行运便走了,嘱咐锁好门。凌晨两点左右,王行运和苏鸣敏一起回来,把孩子接走了。我看完,说,啥意思?他拿过去翻了两页,指向一行字。3号凌晨十二点过,林某听到楼上有“咚咚咚”的声音,挺闷,像有人在床上跳。

我说,不一定啊,真不一定,王行运可能是掩盖视线,他可能就在楼上。领导又掏出一份笔录,粗鲁地翻了翻,应该是没找着,合上说,小区保安,凌晨看见王行运开辆面包车,还记得不?我说,知道,但那是出去啊。他说,出去的栏杆是自动感应的,进门的得遥控,实际是进门,保安按遥控器了,他睡懵了,记混了。

我暗骂了一句,想了想说,如果真是苏鸣敏,那王行运咋整?还有李凡江?他说,这啥话,肯定抓啊。又说,但这个案子得先结了,联合办案,不能拖久了。领导说完,往外走。我坐下,喘了两口气,马上又追过去,说,您明明知道他们是冲着王行运来的,李凡江抢枪,跑,就是为了王行运……他说,那咋的?把苏鸣敏放了?轻急缓重不知道?苏鸣敏……我说,真确认是苏鸣敏了,专案组是不是就解散了?他说,解散不至于,得留人。

我说,留下俩人等他妈送审?你们找出凶手了……他说,你说话注意点……我说,发个告示,“枪杀分尸案”破了,专案组就解散,皆大欢喜,那他妈留下这些烂糟东西你们想让谁善后啊?

他看我一眼,语气慢下来,说,不一定解散,得看情况,就算解散了,李凡江跟王行运也会安排队伍负责,这事儿你放心,肯定有人跟你对接。我说,谁负责啊?临泉警方?还是俺们高韦?没那个能力,真没那个能力。三年了,我找李凡江三年,每一份协查文件都是我们自己写,写完递交,得等同意,好的时候半天,长了,赶上这个会那个会,十天半拉月都下不来。怎么负责啊?怎么追啊?

三年了,我师父死了三年了,这三年我连个毛都没找着。你们拉专案组,一句话,我们就送资料,我们配合,不让参加我们就不参加,不让调查我们就不调查。三年,三次专案,一次积案重启,一次联合行动,一次给信息技术化练手,你们办不了,退下来,我们就接着查,跟钻窟窿眼似的。现在呢?又联合了,这才两天,又他妈要放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说,那他妈不正审着苏鸣敏呢吗,你急啥啊?我擦了擦泪,说,我知道,哪儿都缺人,哪儿都有案子,哪儿都有急事儿,我也不想麻烦别人,但这案子我们能力真不够,我急啊,三年了,我师父他闺女都七岁了,杀他的人还没抓住,我能不急吗?

他叹口气,说,92年砀山灭门案,95年泗水连环抢劫凶杀案,95年河山公社越狱凶杀案,96年庆云刘丁杰案,这些人都还没抓住。又说,王行运和李凡江的线短时间断不了,但难,道路监控和社会监控都在看,外围也在查,五十来个人没闲着过,你也看到了,但线索几乎没有,你得有心理准备。对案子,有毅力是好事儿,不能一头呛死。

我说,我有个请求。他说,你说。我说,我想跟苏鸣敏谈谈。

我走进病房,朝守在一边的冯警官点点头。苏鸣敏坐在床上,头靠着两个枕头,虚弱地说话。她长相挺年轻,皮肤白,眼睫毛被烧掉了,但掩盖不住眼睛的漂亮。她和王行运的眼睛都漂亮,我想。她面前坐着两名警察,一人问话,一人记,苏鸣敏有问必答,很清晰,有条不紊。

她说,枪是我问周永杰借的,王行运不知道。她说,那天有人敲门,那个女的和男的就冲进来,我害怕了,先打的那个男的,他想抢我枪,我开了好几枪。女的我开了两枪。她说,我不知道王行运去哪儿了,我俩关系不太好,他比较强势,什么都不跟我说。她说,人都是我杀的,我认罪。

我看了冯警官一眼,他点点头,把问话的警察叫走。我坐下,说,苏鸣敏,好点了?她仔细看了看我,点点头。我说,王行运,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她说,说我犯事儿了,他救不了我,他如果要带我走,我们一家三口都得遭殃,他只能帮我带走孩子。

我问,你俩关系不好?她说,算不着好,也算不着不好,他没跟我说过什么话,我俩就是凑合。我看到她虎口上方有淤青,点点头说,你们啥时候在一块的?她说,杀人的是我。我说,我牡丹来的,高韦中队的。

她又看我一眼,说,2003年。我说,在哪儿?具体什么时候?她说,忘了。我说,给你个时间点,高韦出租车抢劫凶杀案记得不?在这之前,还是之后?她说,不清楚,没听说过这案子。我问,他没跟你说过?她摇摇头。我说,你什么时候离开的牡丹?她喘口气,看冯警官,这跟我杀人有关系吗?我说,03年你俩在一块,但你儿子已经满四岁了,说明孩子不是王行运的,或者你记混了?她看向一边,没说话。冯警官说,苏鸣敏,你老实交代,说出来,比我们查出来好。

她笑了,嘲讽地笑,看着我说,出租车案是02年的事儿,你用不着诈我。我说,之前还是之后?她说,之后,2002年11月5号,商丘火车站。我说,然后呢?她说,去了郑州,然后来临泉。我说,没回去过?她说,03年回去过,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十五。

我想了几秒,李凡江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发现了王行运,然后策划抢枪,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呢?我说,你知道王行运是“小鬼”?她说,我不知道,他没说过。我点点头,看冯警官一眼。苏鸣敏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些东西你们也能查出来。我点点头,说,说说李凡江吧。她说,警官,您贵姓?我说,免贵姓赵,赵前林。

她说,接到电话了?我没听明白,啥电话?她也愣了一下,脸上一瞬间茫然,好像这问题是我在问她,然后忽然笑起来。

我说,你为啥让李凡江来?她仍然笑着,说,是他找的我。我说,给他打电话的是你。她说,他迟早能找着我。我问,怎么联系上的?她说,他去公司了。我问,你俩说什么了?她说,我让他帮着收拾,他不愿意,他要追王行运,接着他走了,就这些。

我问,他给你的那张纸是什么?她笑了一下,像品味什么,说,我忘了。我也笑了笑,说,所以你不知道王行运跟李凡江在哪儿?她眨了眨眼,摇摇头。我说,王行运可是带着你的孩子的。她说,赵警官,如果我知道,你觉得他俩能放过我吗?

我点点头,站起来,说,你认了,但不代表这事儿会停,这俩人我会一直追下去。她说,这话听着熟悉。我转身,刚走到门口,苏鸣敏又在背后喊我,赵警官。我看向她,她说,我还有个案子,在牡丹犯的,自首得找你吧。

我看冯警官一眼,冯警官说,你说。苏鸣敏看着我说,我杀人了。

我走回去,坐下,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先想了一会儿,然后说,01年,我在县里的罗马浴宫上班,有个客人,叫刘鲁闽,常点我,挺大方,对我不错,一来二去,俺俩就成对象了。她看我一眼,我说,你说,听着呢。她说,俺俩谈恋爱之后我就不干了,在二家具厂开发票,一开始还行,他能接受我以前出去卖,对我也体贴。

这样好了有几个月,到01年五月,他下岗了,脾气变了,冲,还打人。我想过散伙,但他威胁我,要杀我妈,还要把我出去卖的事儿说出去。人都要脸,一开始我忍了,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是有机会跑的,但狠不下心,他发完脾气又会对我很好。到01年7月,我怀孕了,整个事儿就变了,孩子是他的,我肯定,但他觉得不是,怀疑我,觉得是个野种。他让我去打了,我也答应。应该是01年7月24号,下午,他开摩托车,领我去医院。当时路过酒厂红绿灯,他想闯红灯,让交警拦了,训了两句。他有火,就往我身上撒。

我记得当时他又说孩子,野种,下三滥。我没忍住,回了一句,说不行等生下来去做亲子鉴定。这话他不答应了,急了,也不去医院了,把我拉到他老家,扔我进一个柴房里,一直关着。

我说,什么地方?她说,知里镇刘口三组512号,院子里有棵枣树。我点点头。她说,从01年的7月24号,到02年的10月30号,463天,我一直被关在那里面,没出去过。村里人都是帮凶,他们都知道,还有小孩来看过我,但没人帮过我。我儿子是02年3月11号生的,就在那个屋里。生他之前,我一直想着忍一忍,把孩子生下来,鉴定完我就能出去了。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催他,去鉴定,结果他左说有事儿右说有事儿,一直拖着……后来,我忘了哪天了,他来抱孩子,说带孩子鉴定去。我要跟着,他不准。我就问他,哪个医院,他说化一医院。

苏鸣敏笑了笑,接着说,全县能做亲子鉴定的医院只有二医院,他连撒谎都不确认一下。我知道他没安好心,拼了命地跟他拦,抢孩子……她指了下左眼,说,闭不上眼了,看人模糊,就他打的。那时我就知道,他可能就没想过放我出去,逃避没用,只会变本加厉。之后我等着,等个机会,也等着孩子大一点。02年10月30号,晚上了,他来送尿盆,身上带着栓我的铁链子的钥匙。我知道机会来了,把装满水暖壶往他身上扔,暖壶碎了,热水浇他一身,他叫啊,我捡起炉边的砖头就往他头上砸,砸了好几下,人不动了,我解开链子,到厨房拿刀,又往他身上扎了几下,他彻底没动静了。

冯警官吸了口冷气,声音很刺耳。我说,出来了,为啥不报警?她说,我有孩子,我要进去了,孩子怎么办?就哪怕进不去,他村里人也不可能放过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她说,赵警官,仨人,我这也算重大案件了吧?我低下头,看着她,感到遗憾。我想了想说,有些事儿,本不该到这一步的。她眨眨眼,说,这就是命,逃不了的。

我跟邱坤利回高韦,到商丘站时,换我开,他躺下,点了根烟,看了我好几秒,有话说,但终究没开口。苏鸣敏的案子到整理阶段了,挺迅速,现场模拟做了,物证全了,明天就带苏鸣敏去指认,基本板上钉钉了。

针对李凡江和王行运,留下一组人,由阜阳市的一名刑侦队长牵头调查,结果是可预见的,我跟邱坤利的想法一样,持悲观,用不了一个月,就得草草收队。主要还是线索不够,这俩人都挺厉害,李凡江露面了,车站信息没有,移动通讯没有,踪迹没有,就像股风,来了又走了,什么也没留下。王行运,在临泉生活了三年之久,从啤酒经销商做到了总代理,两家公司,一组车队,四套房产,我们却连他私人使用的手机号码都找不到,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一条路,走到底才发现是条死路。

回过头看,从1999年车马店枪杀案开始,至此,已牵扯出十二条人命。几年过去,之前所有的假设和推测都在一次次被推翻。三年快四年了,一千三百六十八天,一切都在原地打转。邱坤利告诉过我,这案子难,区域刑警中队没有希望。领导告诉过我,线索少,侦办困难,人不能往没路的地方走,警察最不应该。吕教授也告诉过我,房子不是一朝一夕就建好的,我要等。

我不信,我从马队牺牲那天就发誓,这案子我一定往下追,我一定为他破了,这三年多来我从未迟疑过,清早起床,到晚上睡觉,一心念头都是这个,我很虔诚,比在医院守在急诊室门口的家属还要虔诚。

但这三年多,我干什么了?我学信息化,学监控网,上刑侦课,每天晚上要花两个小时关注各地警情。可王行运成了老板、在一个地方定居三年我不知道;张砚棋为了报仇甘愿卖淫、死在苏鸣敏手里我不知道;李凡江出现又离开、威胁并绑架服务场所的主管我不知道;而他们现在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我看了邱坤利一眼,他对着窗户,侧躺着,风把他的头发往后吹。回过头泪就流了下来,我累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马队,帮帮我吧。

回到高韦,邱坤利借了辆车,他得马上回到市里,有个大案。

送走邱坤利,我回到办公室,收拾了几件脏衣服,打算回家一趟。刚出门,邱坤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刘鲁闽找着了,没死,04年犯案了,暴力伤害,六年,在第三监狱里服刑。我愣了半晌,邱坤利在电话那头喊我,我叹口气,骂了一句,这他妈事儿闹的。他说,咱要不找个时间过去看看?我说,算了,不去了,你帮忙对接吧,麻烦了啊,利哥。

他说,这啥话,撂了啊。

挂了电话,我站了一会儿,想起件事儿,又回去,把记录李业顺系列案的板子拉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苏鸣敏说,遇见王行运是2002年11月5号,李业顺案发生于11月3号,中间只隔两天。

我翻了遍资料,我记得当时我们外围都探过,遇害的毕竟是个未成年人,性质恶劣,所以搜索范围很大,县区周边的村镇应该都去过。我翻到出勤单,上面记录,11月3日-11月12日,乡镇辖区派出所每天都去了黄李庄巡逻。由此推断,王行运杀人埋尸,应该在李业顺案之前。

我看着板子想了一会儿,然后出门,开车,往局里赶。到地方,我要出存档室钥匙,找出范磊不同时间做过的五次笔录,五次,相同的讲述是,梅博山在犯案前一天彻夜未归。范磊说梅博山应该是去踩点,毕竟是当事人讲述,我们当时也信了。现在反过头来看,如果那天不是踩点,是帮着王行运犯案呢?

二鬼是个组合,老鬼死后,小鬼需要找新的搭档;马队说过的,梅博山跟眼镜可能是搭子,我怎么没早听进去呢。如范磊所说,抢劫出租车是梅博山策划的,小鬼只是搭手帮他,在这之前,小鬼要杀的人,梅博山已经帮他做了,而且就在抢出租车的前一天。

我在地板上坐下,想着,男尸未着衣物,意在掩盖身份?但对比王行运留下手枪和出生证又极其矛盾。羞辱是能说通,但羞辱尸体有成千上百种方式,王行运是小鬼,经验丰富,杀人果决,我觉得他做不出来这种多此一举的行为。还有,王行运留下了一把枪,枪里是有子弹的,而杀人手法却是机械性窒息,这点也能说通,枪声大,会引起村民的警觉。

但检测报告上说,死者是被锐器捅伤后再被扼颈致死,而且观察锐器创伤,创口很干净,不像兴奋状态下的作案。捅伤后再扼颈,这代表什么呢?我说不好,有可能是顺手,有可能没什么特殊之处,有可能是有什么含义。而最关键的,在于出生证,什么人会让王行运把这种私密性的证件留下呢?

我脑子有些乱,胡乱地翻起档案,李凡江的笔录跃到面前。2002年11月17号,应该是第二次做的,放久了,字迹有些褪色,针对李凡江如何找到的范磊。我粗略看了一遍,有印象,这笔录就是我给他做的。

结尾的最后一行,我按照惯例问他,有没有对提供线索的对象进行威胁或暴力,他答,没有。笔录到这儿就做完了。我记得记录的同事出去之后,他还说了一句话,“告别”、“好走”什么的,年头久了,我忘了,当时我听了还挺讶异,没想到他能说出那样的话。

值班的民警敲了敲门,问要不要给我煮一碗宵夜,实际是赶人,意思是差不多得了,还得值班呢。我出去,脑子还是乱,到大门口,扶着台阶坐下。嘴边有句话,不知道是啥话,就是说不出来,也想不起来,像忘了什么似的。我叹了口气,看着节节向下的台阶,觉得压心,还是感到很累。这种累,以往马队在的时候,都是他替我扛下来的。

马上要2008年了,一切都是日新月异,为迎接奥运会,队里下发了新的任务,县里的大变动不少,主城区要把几个大型小商品流转中心拆了,太拥挤;南关的大集要挪到镇上,不雅观;外环附近的村庄和住宅区也是,都要拆,建绿化带。小商品流转中心被挪到开发区的产业园,原址要建两栋景点。这段时间正在腾退,各个方位同时进行,挺乱,乌糟糟的,有不配合的,也有觉得委屈的,我们的任务就是支援各派出所的基层,看现场,管秩序。

案子方面,临泉的小组还在查,基本上是停滞了,每天我都会打电话问进展,相同的答复,“还在查”,一直是这句话,还在查。负责的刑侦队长姓韩,好消息是他挺负责,经常找我聊,对对头绪,讲讲逻辑。他想过后续的安排,现在他们小组并非专案组,来日若能找到关键线索,上头不给放权限,就想办法找检法介入,来个横向办案,届时公安不想配合也得配合,公检法三家,不信破不了案。但问题是,线索几乎没有。

“西北海子”尸骨一案,检测和调查已经停止了,目前尸骨放在市里保存。这事儿也挺折腾,本来我想将其归到李业顺系列案里,但因无实际证据,证据链串不上,原则上只能归类到无名尸首。还有陈世杰,我一直与天津警方保持联络,有时空出时间,便去周边各监狱和进行走访。信息是挖出不少,但都是陈年往事,且真实性大打折扣。

刚回到高韦的那段时间,我还拜托市公安法医将“西北海子”的尸骨与陈世杰的信息作对比,算是不切实际的希望,结果当然不是。

2007年1月3号一早,我换完班,开车到城南公园,把车停到家属院后头,提着一袋零食,从后门,走到被几栋楼围起来的小公园里面。几个孩子从我身边跑过,林姐坐在小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大声地喊,周磊!你再给我乱我找你爸了啊!

小屋是院里人用传达室改的,不大,六十平左右,作孩子的活动室使用。林姐的丈夫是县局的分管副局长,她从实验中学退休后,便帮家属院里的同事照看孩子。我走进去,跟林姐打声招呼。马游原在里面,坐在小板凳上,专心地画着画。我悄悄走过去,站在她身后。

画里是天安门,复刻画,手边摆着一张天安门的剪影,重檐楼、华表、券门、八面国旗,都是红色的,简约但不失气势。游原仿画得很精准,从颜色到线条,可以说跟素材一模一样。我咯吱了她一下,说,画画呢,真好看。她吓了一跳,见是我又撒娇地笑起来,说,好看吧?我说,好看,真厉害。她鬼灵精怪地比了个“嘘”的手势,招手让我弯下腰,然后把画纸铺到素材上,每个线条都对齐,果真是一模一样。我说,你描的呀?她得意地摇头晃脑,不再低调,“咯咯”笑起来。

嫂子在东大医院上班,人挺厉害,马队说过,刚干时狗屁不通,没医师证,没资格证,在中药柜台跟着一个老头学捡药熬药,边学边考,也就这几年,干成了主任。她工作忙,赶上药品进库,经常来不及接游原放学,我要有空便去接,领她到局里,得等到七八点嫂子才能过来。

游原今年七岁了,万幸,她随了马队的模样,但性格是挨着嫂子的,很乐观,开朗。她懂得一些东西,对一些人和一些事儿也有比较清晰的判断,但她从不局限于此。或许是天生的通透,也可能是孩子固有的懵懂,更多的,应该是嫂子的教育和照顾,这几年来,“没有爸爸”从来不是她身上负担,她接受她父亲的牺牲,比我还要坦然。

我们坐在楼梯上,一人一根雪糕,边吃边看小孩们追逐。游原说,叔叔,妈妈来了,你就说你吃了两个,我只咬了一口。我说,行。她说,那你让我咬一口。我说,咱俩都是一个味的。她不听,还是咬了一口,边哈气边冲我笑。她说,今天讲什么?我说,你想听什么?

她皱起眉头,说,我不想听我爸了。我说,咋的呢?她说,你老讲他的事儿,他又回不来。我说,你妈妈咋说的?她说,我奶奶说我爸牺牲了,我妈说就是死了,回不来了,在天上抓坏人呢,但他能看见我。我说,对,抓坏人呢。她唆了唆雪糕棍,很上心地说,坏人啥时候能抓完呐?我笑了一下,随后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喊游原玩弹弹珠。游原走了,我也没继续等,看了一会儿,从后门离开了。回到队里,我刚坐下,同事抱着一大摞资料过来,问我,赵队,“西北海子”那个案子,咱汇总到哪儿?我说,王行运。

他说,王行运?我说,啊,郝青松,你放着吧,我一会儿自己弄。他放下,我掏出手机,想着给临泉方向打个电话,问问进展。这时,脑子忽然一热,那句话接上了,“我没跟我儿子告别,最起码得让我儿子好走”。是这句话,李凡江说的是这句话。我撤开身子,往技术科跑,“告别”、“好走”,出生证,枪,尸体。

郝青松是在跟过去告别,他扔下身份证、扔下枪,他妈的他是要金盆洗手。

我打电话给邱坤利,通了,但他挂断,我继续打,他挂,我再打,却是关机。等了有十分钟,他回拨过来,说,咋了?开会呢?我说,王行运留下出生证和枪,是在跟过去告别。

我着急上了车,开出院子,邱坤利在电话那头重复我的话,出生证是告别…… 啥意思啊? 我说,王行运……不对,郝青松,他把人杀了,把枪和出生证留下,主要是出生证,是他想告别,向过去他郝青松的日子告别,因为他是王行运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邱坤利没说话。 我说,听着有点扯啊? 他说,是有点。 我静了几秒,说,没事儿,我跑一趟金乡,不碍事儿。

在路上,我一直在想着李凡江,既然他找到了苏鸣敏,应该也知道了王行运就是小鬼,关于王行运的过去,他知道的又有多少,他是个聪明人,想挖出来的信息,一定可以挖得到。三年,他一直在路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一点不得不让我佩服,也让我不寒而栗。

04

到达金乡,我先往辖区派出所跑了一趟,说明情况,民警帮我找了一遍,他们信息化也才刚运行不久,档案都是零散的,好不容易翻到1984年之前关于鱼山公社的记录,还是历年居民登记表,且只有一份,1984年的,鱼山撤社改乡的登记文件。郝青松在鱼山二组,登记表上只有两人,他和他爷爷,郝贺全。这跟我们此前了解的信息差不多。

我又到县公安局,这儿管控就比派出所严格多了,没协助文件,连办公室门儿都不让进。我给上一次协助我们的金乡同事打了个电话,说明来意,他说在出差,目前队里没闲人,让我先回去,他回来了帮我找找,找到了传给我就行。我叹口气,回到车里,又把登记表看了一遍,“郝”在村里是大姓,八户人家,祖祖辈辈加起来得有二三十人。也怪之前,来的时候调查不彻底,只盯着确认郝青松的身份了,没把人际关系理清楚。我纠结了一会儿,咬了下牙,开车,往郝青松的村里开去。

村离县城不远,路程不过十分钟,路修得很宽,但坑洼,动物羽毛和粪便把沥青都盖住了,臭味弥漫。有些地里能看见塑料大棚,养的鸭子,或鸡,应该经常有拉货的大车来,带来经济,也带来狼藉。

到地方,村口坐着几个老人,我从置物舱掏出包烟来,挨个分了一遍,没出示证件,问,大爷大娘,我打听个人,郝贺全是这儿的吗?几人听后,面面相觑。一个大爷看我一眼,说,这老头死多少年了,冷不丁说还挺瘆人的,你是干嘛的?找他干啥?我笑笑,我就镇上的,所里的。大爷狐疑地伸了下头,哪个所?我暗骂一声,亮了下证件,说,派出所的。

他点头说,昂,是有这人,死了,死了得有十来年了了。我问,咋死的啊?他说,老死的呗,都七十来岁了,坟子就在村后边,就连着我家地,日他姥姥,他家里人没了,我还得给他除草。我点点头,问,他家里人呢?大爷又一副警惕的模样,你是警察你问我啊?众人都笑,我也赔笑着点头。一个大娘说,同志,你去卫生室,找老牛,村里死人都是他给看的,你有啥话问他,他准知道。

卫生室在村后,门前有个大坑,扔满了垃圾和医疗包装袋,浅浅地浮在绿水上面。左侧是个学校,小学,由泥砖墙建的,国旗从高高的围墙里露出头来。卫生室应该是民居改的,独门独院,有堂屋和配房,院子正当中架着一个铁炉,木材填在里面,正烧着。我进去,屋里有两个打吊瓶的病人,一个老头从捡药室里出来,估摸七十岁左右,白大褂泛黄,还偏小,穿在身上,像套了个围裙。老头摘下眼镜,看我一眼,瞧病啊?我说,你是老牛?他说,我是。我亮了下证件,说,有件事儿想找你问问。

老牛从屋里出来,端了杯白开水递给我,在我旁边坐下。他边拢火边说,今年不对劲,冷得厉害。木柴燃着,柴湿,劈哩叭啦的,时不时爆出一个火星。我说,卫生室就你一人啊?他说,不是,有个临时工,今天请假,相亲去了。我点点头。他说,不是本地的吧?我说,牡丹的,咱挨着。

他点了根烟,眯着眼点点头,笑着说,真是稀客,啥事儿能问上我啊?我说,打听个人,就村里的,郝贺全。他昂起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青松他爷爷?是不?你之前来过吧?我有印象。我说,是。他凑近问,人找着了?我笑笑说,这不方便透露,我来,主要是打听郝贺全。他点点头,表示理解,又“咝”起来,说,他我还真忘了,就是农民样,喜欢听戏,挺老实,他不早死了吗?我说,是,我就来确认一下死因。他“嗨”一声,那你找对人了。

说着他往屋里去,五六分钟后,拿着一个本子出来,眼镜又戴上,坐下,摊开一页,指着说,看,郝贺全,1992年9月21日卒,体表无外伤,眼球正常,鼻腔正常,舌内外无异样,寿终。我拿过来看了一遍,不详细,挺简明扼要,只有几行字,再往下翻,是另一个人的记录。

我说,这谁写的?他拍了拍胸脯,我啊,85年我进的乡卫生站,哪个大队哪个组,凡是经我手,死人我都记,这还是我从乡卫生站带来的。我说,寿终?他“哎呀”一声,就是老死的。我叹口气,又问,没外伤?他说,没外伤,睡觉时候死的,没醒过来。

我又叹口气。他问,咋了?不对劲啊?我说,我说这话您别往心里去,他脖子上有没有痕迹什么的?他睁大眼,什么痕迹?你想说他是被勒死的啊?不可能,杀人我能看不出来吗,不可能,就是老死的。我点点头,把本子递回去,说声谢谢。

老牛拿着本子缓步回屋,我两手靠在火边,天确实比往常冷,气温低到压抑,却不下雪,风大,把火苗吹得四溅,在空中就被定住,落到地下一个黑点。我烤着火,凑得很近,手却不热,还有些僵,跟冰疙瘩似的。这时兜里电话响了,高韦中队指导员,接通便喊,你上哪儿去了?!我叹口气,说,出来转转。

他喊,你挺能转呐,跑他妈济宁转去了!我说,知道了,这就回去了。他说,分管领导特地给我打电话,你脸不小啊,你上人派出所查什么啊?啊?我“啧”一声,跟你说回去了,老喊啥啊。他立马又喊起来,我懒得听,把电话挂了。

老牛走出来,我站起来,说,还不知道咋称呼您呢?您姓牛?他摆摆手,就喊老牛,喊别的不习惯。我笑笑,想起个事儿,说,郝华明,就郝贺全的儿子,他的死因您知道吗?他说,这我不清楚,他死得早了。

我想了想,又问,您熟悉他们家的情况吗?他说,郝贺全的媳妇走得早,就郝华明一个儿子,郝华明媳妇是岭柏庄的,生青松那年就死了,病死的。媳妇死后,郝华明出去打工,没回来过,八十年代那会儿吧,据说是死外面了,意外。反正一直都是他们爷俩。我说,郝青松平时表现啥样?他“咝咝”回想,说,我记得是挺老实,跟他我没啥交道,小孩,郝贺全死了之后他就出去了,应该也没回来过。我点点头,行,那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我走了。他点头答应,把我送到门口,见我上了车,挥了两下手才回去。

我开出村,路上碰见了刚才给我指道的大娘,拿着小铲子和塑料膜,头上系着头巾,顶着风费力地往前走。我停住车,喊了一声,大娘,上地啊?她笑着冲我摇了下手,是,看天要下雪了,地里有点苗,我铺上点。你问完啦?我推开副驾驶门,说,上车,我送你,顺路。大娘爬上车,四处看了一下,笑着搓手,天够冷的哈?我说,可不,都快过年了,还不见雪呢。她撇了下嘴,地里够遭殃了。又问,你吃饭了?我说,吃了,来前吃的。

她点点头,给我指了下道,又问,青松找着了?我愣了一下,说,我不是为这事儿来的。她点点头,这孩子可怜,他娘把他生下来就死了,爹死得早,爷爷也没待多久,十一二岁就出去了。我说,你跟他家熟悉?她说,俺们两家对门,就隔一条路,我儿子以前好跟他玩。我点点头,左拐拐进一条土路,问,他家以前啥样啊?她说,就他爷俩,也没啥事儿,他爷爷可老实了,爱听戏,孩子挺好,见面知道喊人。大娘喊停,我跟着她一块下去,小麦覆了塑料地膜,但风大,一块区域已经刮烂了。我俩把塑料膜抻开,铺在上面,她用铲子往上盖土,叹了口气说,这家人命不好,死的死,没的没,儿子跟爹还有叽嗝。我问,咱村里郝不是大姓吗?兄弟姊妹呢?她“哼”一声,那都好几辈了,还都是连襟,说是有亲戚,关系不好啊。我点点头,帮她把塑料膜卷上,这时反应过来她的话,问,谁跟谁有叽膈?

她说,郝贺全跟他儿呗,郝华明。我蹲下,等着她继续说。她说,他爷俩一直不对付,华明应该是当牌,玩大的,牡丹有个高韦镇你知道吗?以前那儿玩牌的多,他都跑那儿玩,他家以前有头牛,都被他输了。我说,是吗。她说,还是吗,以前他爷俩,天天打架,那郝贺全,让他儿子揍得头破血流的,你知道郝华明为啥走?我说,为啥?

她撇了下嘴,压低声音说,郝贺全报警了。又说,你想那是几几年,他打亲爹,几乎要把他亲爹打死了,他不跑,他等着上大队公审啊?我挠了下头,问,郝华明是几几年跑的?她说,唉哟,那久了。我问,八零年前还是后?她想了想,讪笑着说,我记不准,你们办案不都得有证据吗?我说不准。我说,没事儿大娘,就当咱闲聊天。她抬起头想,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邱坤利打来的,我挂断,把电池扣了下来。

她说,我儿是79年腊月生的,一岁多会跑,那个时候郝华明好像就出去了,我们上地,青松就带着我儿子玩。我说,1981年?她说,差不离吧。我在心里嘀咕了一下,继续问,郝华明的坟头有吗?她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没有,啥时候死的俺们都不知道,咋死的俺们也拿不准。

我说,也没拉白事儿?她“切”一声,拉啥呀,地都收回去了。我说,啥意思?她想了想,挥了挥手,没事儿,还是不说了。我说,大娘,你放心,咱就闲着拉呱,我也不往外传。她犹豫了片刻说,原先咱这大队队长,人有点孬,仗着手上有家伙,欺负人。郝华明还在的时候,也混,他俩就挺不对付。那队长也是欺软怕硬的主,不敢得罪郝华明。他家本来有三块地,郝贺全一块,郝华明两块,郝华明有一块地挺好,土肥,种点啥,收成比咱高。那郝华明一死,那地就让大队回收了,过了没一年就分到了队长他儿子头上,你说巧不巧?

我说,不还有郝青松呢吗?咋还能收走呢?她笑笑,说,你是当官的,你都搞不明白,我咋能搞明白呢?那可能就是青松小,种不过来,搁着浪费。我说,这他妈扯不。她说,二十来年了,都过去了,再说还有啥用?我问,村里人是怎么说的?她说,说啥的都有,有说郝华明是队长弄死的,有说郝华明根本就没死,到外面跟人去赌博,赚大发了,咋说的都有,反正证明都是大队给开,那谁知道了,知道的人都死绝了。

我叹口气。她笑着看我一眼,说,古往今来,哪个村、哪个庄还没点窝心事儿啊。又说,不早了,赶紧走吧,要变天了。

出城时正是饭点,我在路边停下,找了个面馆,点了碗面,结果上来又吃不下,进嘴里,一瞬间忘了该怎么嚼,又忘了该怎么咽,只得打包带到车上去吃。

进105国道没多久,下午一点多钟,天空飘起了雪,不小,老天爷攒了挺久,哗哗的,打在挡风玻璃上都有声音。路况随即变差,原本一小时多的路程,只开到牡丹地界就用了俩小时。临近收费站,前方又堵车,雪太大了,道路也乱,一些司机跑下车擦玻璃,人和车挤在一起,吵吵闹闹,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等了三十来分钟,前方车终于往前走,但也很缓慢,一点点往前挪。我摇开玻璃,问右车道的司机,前面咋了?司机说,撞车了,还是婚车呢,等了快他妈一个小时了,这逼养的连车都不会开。

车流慢慢挪动,雪不见小,跟天塌了似的,白茫茫一片,下了接近仨小时,一点力度也不减。我发现道路旁边有个连接村道的岔口,前面的一些车已经开了下去,我往前望,视野尽头仍白茫茫一片,我没再等,打转向灯,向岔口靠了过去。刚下,手机响了,还是邱坤利,我停下车,接通,喂?邱坤利说,回来了吗?我说,嗯。他说,金乡警方给领导打的,队长急疯了都,你空了给他回一个。我说,行。他没挂电话,沉默半天,问我,他爷爷咋死的?我说,寿终。又加一句,应该是。他说,早跟你说了。

我说,郝华明是1981年前后走的,82年销户,遗体没回来,村里人说的那些话,都是猜测,他们不知道郝华明咋死的。他叹口重气,说,你想说啥?我说,郝华明跟他爹关系不好,死亡证明还是村大队给开的,不具备说服力。他说,前林,我说实话,你有点鬼迷心窍了。

我说,你帮我一个忙。他问,啥忙?我说,西北海子的尸体,你想办法跟从王行运家里收集的信息做一个DNA鉴定。他说,那尸体都他妈烂五年了,做不了DNA检测。他静了几秒,像是控了控情绪,说,算了,我想想办法。又说,空了你给队长打个电话。

挂了电话,我朝地里开了半个车位,下车,到后备箱搜出一条烟来,取开一包,抽出一支,却发现身上没有火。我躲进树下,想拦下一辆车的司机借火,但却始终没有车汇入。我往前望,看不清,于是往前走,走出道路,走进地里,置身于一片白色之中,发现国道前方不到二十米正是车祸现场。救护车开走了,警车开走了,吊车开走了,车流开始加速,车辆跑了起来,而我错过了。

一辆电动车骑过来,到前我才看清是个女人,我拦住她,说,大姐,你有火吗?她说,没有。水从我头上留下来,到脖子,很冷,冰冰凉凉的,像有只手伸了进去。烟头已经断了,我还攥着,现在,我就想抽根烟,第一口就猛抽,过肺,抽到眩晕。

手机响了,是队长,我接通,队长在那边喊,赵前林!你不想干了是不是!我头太晕了,可能是雪,也可能是精神,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他说,谁让你去村里的?啊?这以后我们还怎么跟金乡协查?

我说,队长,咱得赶紧查郝华明的下落,现在找不着他的死因,这里面不对。咱得找出照片,找不着,就再请卢教授来一趟,让他画像,肯定能……对面一声巨响,队长喊,赵前林,我他妈停你职信不信!我说,停!我接受!但这案子得接着往下跟!咱得抓紧,如果那些骨头真是郝华明,咱就能从他身上入手,找出郝青松的线索……队长,郝青松就是小鬼,我师父的牺牲就是因为他,我X他妈的,我师父现在要还活着都36岁了,我师父本来想辞职,他要辞职了就好了,他辞职了就没这么多事儿了……他说,你喝酒了啊?我说,队长,咱得抓紧了,这案子它没停,一直在动,咱不破了,还会有人死。

他叹口气,说,你在哪儿?我说,在路上。他说,回去吧,回去整理一下资料,到局里交接。我擦了擦鼻子,说,队长,局里给咱新开了个组啊?他说,不是,你不用负责这案子了,交接完到城南工地报道,以后你们就盯现场。我说,队长,行,但郝华明……电话挂了,我砸到车地板上,电池和机体一分两半。我顾不上它,我想抽烟,我快受不了,现在让我抽一根烟,死我也认了。

车停住了,我使劲踩油门,车使劲晃荡,但不往前。好像它累了,过去的路程消耗完了它的体力,无法再蹦起来了。我拿起手机,下车,在眼前扒开一片白,发现后轮拤在了一个泥沟里。我在心里说,你歇着吧。

我头晕目眩地往前走,在一片白中穿行,走过后脚印马上被雪覆盖住。我要找个人借火,我必须要抽烟,我只要抽口烟,一切就都缓过来了。我踉跄走,但不笨重,树都变成白色的了,车也白了,世上的一切都白了,真漂亮啊,太漂亮了。

电话响了,两遍,我掏出来,接通,韩队长说,前林,对不起了,队伍要解散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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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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