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陆路要走官道,船走水路要行河道,哪怕是朵天上的云,想要下凡也要化雨顺从天道,这就是规矩。”

“而对于这里的老百姓,出门需找千里寻府,行官道要问肃天府,走河道要请朱卷府,行伍要知守燎军,读书要拜即墨君,入城阖要报啸风府,上天须知神殿姬氏,入地须知上庸常氏,做人做事要打点白耳神君,出嫁入殡折桂两枝方能保平安,这就是汉津的规矩。”

“只有拥有神庙的家族方为神府。”

“只有得到神庙的恩赐,才能拥有神力,余者皆为魔物。”

“神之下均为奴仆,奴仆要顺从命运。”

命运即规矩。”

汉津大陆之最北便是并称诛魔峰的两重山,峰间间距极窄,留着一条细细的游道,当地称为眉间,出得眉间,是千里万里的黝黑荒野,尘堆雪积,四顾茫茫,无可穷极。

大陆每十二年为一小岁,每一百二十年为一大岁。

岁至,天空中下起灰色的鹅毛大雪,这会是一岁中汉津大陆所获最多天降神源的时候,可是神源诞生神君,也同样催生魔怪。

待到雪停,岁魔就会在血色的月光下穿过整个荒野,向着汉津大陆而来。

这是馈赠,亦是诅咒。

汉津大陆拥有十座神府家族,他们分别是拥有强大火凰图腾的神殿姬氏,拥有先知寻羊图腾的即墨氏,拥有朱卷生命母蛇图腾的姜氏,拥有力神麒麟图腾的卫氏,拥有速神千里寻图腾的太氏,拥有啸风虎神图腾的韩氏,拥有不上贤豕神图腾的常氏,拥有月神图腾的风氏,拥有犬狼神图腾的白氏,以及拥有子神白耳图腾的谢氏。

他们共同抵御岁魔,也分享着大陆的荣光。

属于麒麟神府的守燎军经年累月地镇守着眉间,因为即便是平时,也时有大小魔物企图穿过这两重山。

此刻,一队人马沿着小道正往回撤,苏行贵眯着细缝般的眼睛,抱紧了怀里的刀,佝偻着身子跟随在队尾。

“咱们就这么撤了吗……不是说那位五殿下还在前面吗?”前头两个小队长有一位低声细语。

“咱们将军可不会去支援那个阴险狡诈的姬若春。”另一位嘿嘿了两声。

“听说上个岁至,他为了自己活命,生祭了十多个神府的天赋子弟,是真的吗?”

“真事!当年还是我父亲在从军,我听说诛魔右峰上除了他,所有的人都死得惨不忍睹,这里头有他的兄弟,还有他寻羊神府府主的幼子,也是咱们将军的表弟,那可是最有希望晋升寻羊神府下一代神主的子弟。要知道姬若春不被神殿待见,从小可是吃住在寻羊神府的。可以这么说,没有寻羊神府,就不会有他姬若春!”

“那可真是忘恩负义。”

“死掉的每个人都比他天赋出众,只有他活下来,你说他有多阴险狡诈,多心狠手辣,咱们将军没有亲手弄死他,已经是很仁慈了。”

“毕竟也还是位神殿的殿下,将军总是要顾虑几分的。”

“那又怎样,被派到这个前线来,神殿对他能不能活着回去,也没有多大的期待吧!”

“如今十大神府里,上三神府中朱卷神府神主之位缺失,府主失踪,寻羊神府神主常年闭关,据说受了很重的伤,这又一年岁至……”

“怕甚,有咱们守燎军跟神殿在,其它神府都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上三神府的位置早该动动了!”后面的队长言词中颇有些不屑一顾。

队伍突然停顿了下来,前头有了些许骚动。

“苏行贵,你小跑到前面去,看看怎么回事?”其中一名小队长扭头冷声道。

苏行贵连忙“哎”了声,他紧了紧怀里抱着的刀具,一路弓着腰小跑向前。

遥遥的,他便能看见前头玄甲黑马的骑兵,牛耳的头盔下完全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便感到了浓重的压迫感,他们胯下的黑马鼻腔里喷出来的白色气雾似乎能打在苏行贵的脸上。

红色的守燎军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旗帜下有个高大健硕的年青男子端坐在黑马之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不远处被包围着的一名衣甲褴褛的兵丁:“一个凡人居然能杀了三头魔物,你以为,你能瞒得过谁?”

他手指掐了个决打在红色的旗帜上,旗帜表面的纹理如同泛起一层涟漪,迅速从鲜红色蜕变成了深墨色,苏行贵原本眯成一条缝的细眼瞬间睁开了,呼吸停滞了,只听下面的兵士惊喜地道:“照魔旗,咱们守燎军的照魔旗!”

受到照魔旗的影响,被包围着原本瘦小的兵丁身躯开始变得魁梧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凶猛的怪兽从他体内舒展开来,惊得周围的兵士都纷纷后退,用手中的兵刃纷纷对准了他,声音尖锐地喊着:“将军果然没料错,他已经变成魔物了!”

“我没有杀过自己人,我不是魔物,我能通过拒魔阵,我能通过拒魔阵!”那个化身高大魔人的兵丁冲着四周嘶吼道。

“只有得到神庙的恩赐,才能拥有神力,余者皆为魔物。你没有得到神庙恩赐的神魂,就胆敢在荒野中吸取神源,你没有杀人,不是你不会杀,而是你还没有来得及杀,因为你迟早会变成一头只知杀戮,毫无人性的魔物。”高大的年青男子声音冰冷地道,“知道为什么直到这里我才揭穿你,我就是想要让像你这样心存侥幸的人知道,变成魔物还想要走过眉间,跨过两重山,除非我卫承康,不,除非整个麒麟神府的人都死绝!”

他徐徐抽出腰刀,口中铿锵有力地念道:“吾辈乃荒野守岁人,吾愿立于千万岁间,刀锋向前,直至退魔于深渊!”

他的话音落地,方才还慌乱,喧哗的士兵变得冷静了起来,他们一起颂念着这段词,斗志越来越昂扬,向着那名变成魔的士兵扑去。

激烈的打斗声,厮杀声,惨叫声从人群中传来,不断有士兵勇猛地围上前去,苏行贵却怂塌着腰,脚步细微地朝后挪动着,直到退到山边,而后他再不迟疑扑进了山间的草丛中,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那里。

诛魔峰的风来去都不自由,总是盘旋在铅灰色的上空,它们在苏行贵的耳旁呜咽着,如同绝望濒死的哀号。来源:http://w6.leiyu0002.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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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将山间的树林拉出长长的阴影,日落就在眼前,苏行贵拼命地跑着,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在诛魔峰上见到月出之后,还能活着见到明天升起的太阳。

终于,苏行贵看见了半山坡上坐着一名少年。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陈旧的棋盘,黯淡发灰,如同他身上的旧衣袍,棋盘上的棋子却是新的,而他手中正拿着刻刀,不紧不徐地雕刻着另一枚棋子。

苏行贵跌跌撞撞扑了过去,扑倒在他的脚边,少年也没有抬头,只是平淡地问:“卫承康的人都走了,为什么你会来?”

“我,我……”苏行贵跪伏在地上结结巴巴的。

少年低头瞥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你身上有神力?”

“是的。”苏行贵趴伏在地上低语。

“你没有得到过神庙的恩赐吧。”

“是,是的。”被人一眼就看穿了,苏行贵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感到喉咙干涩,沙哑着低声承认。

“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没有神庙的恩赐就擅自吸取混沌之源,有很大的可能会变成一头魔物,而且即便你逃得开眼前的一时,也未必能逃得过一世。”少年雕刻着手中的棋子,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着一桩极为平淡的小事。

“知,知道。”

“那又为什么?”

“因为要活下去……凡人在荒野上生存太难了……”苏行贵趴在地上老实地道。

“哪怕像你这样活得——像只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少年半晌后问道,他这句话听着像是在嘲讽,但又像是在认真地询问。

苏行贵一时之间说不出能令这位心动的言词,只好干涩地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少年沉默了会儿,然后发出轻笑,吩咐道:“把头抬起来。”

苏行贵徐徐抬起头,映入眼帘是一双奇异的眸子,银色且透亮,每根张开的纹路都是清晰可见,如同放置在琉璃盏上的宝珠,表面散发着冰冷的华光,里面却充满了破碎的裂纹,无情又易碎,复杂又美丽。

他想起了面前少年的大名——姬昀,神殿以神兽火凰为图腾,但可惜少年的火焰却微若白色的荧光,因此神殿之主赐名昀。

昀,意思是日光。

也因此,他的恩师即墨神君又给了他若春的字,寄喻意像春天般温暖的日光,渺小而卑微的苏行贵在这刻,心中对大人物们产生了一丝讽刺感,因为眼前的少年毫无疑问同温暖的日光没有丝毫的关系。

他散发出来的气息就没有任何温度。

“为什么选择投靠我?”少年直视着苏行贵的双眼问。

苏行贵打了个激灵,他想要选择一些好听的话,但在那双毫无情绪的眸子下,他的大脑失灵了,心里的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因为你狡诈,凶狠,你,你一定能活下去,那,那我也……”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那双眸子中间漆黑的瞳孔,仿佛看见自己正朝着那深不见底坠落,但是姬若春却转过了头:“你很有眼光,那希望你能活下去,因为在你活着之前,反正我是不可能死的。”

“赌对了……”苏行贵浑身瘫软地想道,他整个人都似活了过来,言词也便给了起来,眉毛在他细缝般的眼睛上飞舞着,令他神情颇有些谄媚,“我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姬若春不语,低头继续雕刻着手里的棋子,太阳落下去了,月亮终于升了上来,表面丝丝缕缕的红晕仿佛昭告着下个岁至将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苏行贵搓着手,看着仍然不紧不慢雕刻棋子的姬若春小声问:“殿下,咱们……什么时候撤啊?”

“撤,往哪撤?”姬若春悠悠地反问。

“当然是往眉间撤啊!”苏行贵指了指后面道。

“撤不回去的,你以为卫承康为什么带兵堵着眉间,因为他就是想我无路可退。”

苏行贵听到此处呆若木鸡了,他来投奔的可不是这位殿下的武力值,而是他的身份,谁都知道这位五殿下接受的神庙赐魂并不强大,以烈火著称的神殿给他命名含义却是日光。

微若日光的火能有多强大呢?

姬若春的银色眼眸瞥来:“你要是想单独逃,现在还来得及。”

“不,不,我誓死追随殿下!”苏行贵清醒了过来,但他嘴里说着,目光却往四周扫了一圈,那些草木已变得面目黝黑而未知,他不由自主地又咽了口唾沫。

姬若春指了指远处山下散发着阵阵淡淡银光的地方:“知道那是什么吗?”

苏行贵伸长了脖子瞥了一眼:“那是守燎军的拒魔阵,它能把普通的魔物都挡在阵外,一些大魔物即使能过,拒魔阵也可以最大程度削弱它们进攻的力量。拒魔阵与照魔旗,是守燎军克敌制胜的两大神器。

身为守燎军的常兵,他对拒魔阵当然熟之能详。

“知道我手里的是什么吗?”姬若春又问。

苏行贵瞧着那副陈旧的棋盘跟新刻的棋子,有些艳羡地问:“这,这是不是寻羊神府的神器——傀儡棋盘?”

“有点见识。”姬若春称赞了声。

“殿下有所不知,我吸收的可是一名六品白耳君死后溢散出来的神力,最擅长打探各类小道消息,什么犄角旮旯的八卦秘闻,只要有人说,就能入我耳。”苏行贵沾沾自喜地道。

“那你应该知道傀儡棋盘可以替人攻伐。”

苏行贵瞧着老旧的棋盘仍稍稍担忧地道:“可是棋子会不会少了点,一共就十六个,一对十,也就能对付一百六十只魔物,这荒野可远不止一百六十头魔物。”

“这棋盘正确的名字不叫傀儡棋盘,而叫傀垒棋盘,因为十六枚棋子连在一起就是移动的堡垒……”姬若春雕刻着手中最后一枚棋子回答。

苏行贵又惊又喜:“所以咱们是安全的!”

“即安全也不安全。”姬若春手中的刀在木质的棋子表面划过,卷起一撮木屑,“在棋盘将你我二人的神力抽空之前,我们是安全的,当然肯定先抽空你的,希望那位中品的白耳君死后有多溢散点神力给你。”

“那……能抽多久?”

姬若春目光投向远处无尽的荒野思索地道:“嗯,应该……不够下一盘棋吧。”

“扑通”一声,苏行贵双腿发软坐倒在了地面上,他听姬若春又道:“幸好它还有另一个作用……”来源:http://j3.leiyu0002.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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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还,还有什么作用?”苏行贵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姬若春的下摆。

“自爆,我们可以选择让它自爆。”姬若春看着苏行贵认真地道。

“能……有多大的威力?”

姬若春在苏行贵期盼的目光回道:“方圆……一里地寸草不生吧。”

苏行贵大失所望:“这能杀掉多少只魔物?”

姬若春瞧着下面散发着银光的地方淡淡地回答:“魔物可能杀不了几只,但是足够摧毁那里的拒魔阵,到时你说魔物大军冲过大阵,是奔山上的我们而来,还是冲着卫承康的军队而去?”

苏行贵浑身冰凉,哆嗦着道:“万,万一卫承康挡不住,眉间后面可,可是平原啊!”

姬若春薄唇微起,露出浅浅洁白齿廓,少年生得眉清目正,他轻吹一口气,将手中棋子表面的木屑吹飞,悠然地道:“我若死了,哪管它……洪水滔天。”

苏行贵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心里跟塞了一只猪尿泡似的,时而剧烈膨胀,时而急剧收缩,最后泄了气,道:“咱们那也是没办法,再说了,就算魔物过了眉间,汉津大陆还有十座神府呢!”

“它们来了。”姬若春看着山下小道的尽头道,他俯身拿起一件物事,苏行贵这才发现姬若春的腿边还放着一柄剑。

一柄平平无奇的凡剑而已,苏行贵有些失望。

夜色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深雾,影影绰绰里出现了无数条身影,那些身影像人,又不像人,如同幽灵般,寂静无声地摇晃在荒野中,缓慢而不可逆地向着他们而来。

苏行贵喘着粗气,但肺腔里仍然感到憋闷,细小的眼睛重新睁大了,里面倒映着淡红色的月光,写满的全是恐惧。

“来得好。”姬若春轻声低喃,手中最后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眼眸爬上了黑色的烟雾,很快便覆盖住了他整个眼瞳。

此刻的他,比身旁的苏行贵还要更像是一只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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