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成都人的玉林
今天赵建国要做一件“好耍”的事情。
九几年下岗之后,赵建国到处“找活路”。他摆过卖袜子的地摊,做过超市库管,当过停车场保安。没想到跟厂里食堂师傅吹牛学的几招派上了用场,他靠着一个夜宵小摊养活了全家,还供出来一个大学生。
二十多年的经营已经让他的卤菜摊在玉林这一片小有名气。天一热,老主顾就喜欢在他摊上买点凉菜回去下稀饭。
招呼完一个老客人后,赵建国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6点42分。时间再晚点路边就允许临时摆摊,他只要把桌椅板凳拿出来,这个卤菜摊子便化身为成都特有的冷啖杯。
“好耍”的事情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开始。赵建国忍不住又看了几眼备菜,心里竟然隐隐有点小紧张,生怕耽误了年轻人的“好事”。
“大叔,请问玉林路怎么走?”
赵建国卤菜摊的位置在一个路口,经常有游客打不到方向来问路。被问得多了,赵建国早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成都莫得玉林路哈。如果你要去小酒馆打卡就走玉林西路,要去吃玉林串串就走玉林街,要去‘玉林迪士尼’就往玉林七巷,要歇脚就在我这儿坐下来吃个冷啖杯儿,桌子板凳马上就摆起了。”
传统的冷啖杯摊子多是凉菜,鲜有热菜。备好菜之后赵建国就有大把的时间和食客摆龙门阵。
以前照顾赵建国生意的食客多是玉林片区的老住户,龙门阵的话题便颇为怀旧。
他们会聊玉林小区原来是永丰公社玉林大队的农田,小地名叫做“玉林坝”。改革开放初期,玉林这一片几乎都是农田,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成都市的蔬菜基地。
他们会自豪地摆到20世纪80年代,成都无线电一厂、民航空管局、电子工业部三十所等一批国有单位都在玉林一带修建职工宿舍,成片的新建小区拔地而起。作为成都最早开发的住宅小区——玉林小区便在那时应运而生。玉林街道就曾因基础设施健全、配套服务完善被认为最能代表成都“洋气”的一面。这也是老住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老生常谈的话题聊多了就像咀嚼发柴的牛肉。比起摆玉林小区辉煌的过往,赵建国更喜欢和人悬扯“玉林”这个名字的由来。
一说,这里在三国时期曾经是蜀汉政权保卫王室的御林军军营,所以叫做“御林坝”。后来为了避讳,所以把“御林”二字写成了“玉林”,才有了“玉林坝”这个名称。
还有一种说法是,很多年前为抵御主城外的风沙侵袭,先人在此地栽种了一片防护林。一来二去,“抵御风沙的防护林”便记为了“御林”。有好事的文人取“玉树临风”之意,换成了“玉林”。
“玉林”这个名字的由来一直没有定论,赵建国便总喜欢拉着人争辩几句。
后来赵建国遇到了刚来成都定居的一个年轻人。两个人就这个话题硬生生聊到下半夜,桌上花生毛豆壳都吃到“垒尖尖”。
“赵叔,一份花毛,一份猪尾巴。两瓶冰纯生。”
赵建国抬头一看,笑了。今天晚上“耍事”的主角江浩然终于来了。
二、蓉漂的玉林
作为一名“蓉漂”,江浩然在成都的头几个月吃尽了苦头。
不能吃辣的江浩然对川菜菜名的欺骗性深恶痛绝。水煮肉片,鱼香肉丝,夫妻肺片,甜水面……单从菜名来看,他根本无法判断出这些菜到底辣不辣。点上一碗“素椒杂酱面”,江浩然脑袋里想象的是“北京杂酱面”的模样,端上来的却是麻麻辣辣的肉臊面。
当初江浩然在北京从事游戏行业,公司派他来成都跟进新项目。天气不习惯,饮食不适应,生活不方便,种种不合让江浩然甚至升起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一年后项目黄了,江浩然人留下来了。这一待就是五年。
前同事翟诗雯问他为什么会留在成都。江浩然本想说是为了成都遥遥领先的“吃喝玩乐”,结果发出去的却是“成都很神”。
没错,江浩然一直认为成都人的精神状态很是超前,仿佛是“中国的佛罗里达州”一般。
江浩然刚到成都时,项目组请他吃火锅接风。项目负责人要了特辣锅,并信誓旦旦地说当地人都吃这个辣度。江浩然不疑有他,这顿饭被辣得挥汗如雨。后面和混熟了他才知道,成都人招待外地朋友喜欢点特辣锅,自己吃则大多数选择微辣锅。
这件事让江浩然印象深刻,以至于后来有外地朋友来成都找他耍,他也会如此照办。
江浩然喜欢和外地朋友说“成都很神”。有人追问他什么叫做“神”,江浩然会长吐一口气,将身体彻底放松摊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说道:“以前叫做成都的慢节奏生活,现在可以理解为成都人独有的松弛感”。
江浩然住在成都的玉林片区。起初是因为这里有不少他喜欢的网红店。后来他逐渐喜欢上了这里的氛围感。走在玉林街道上,你会看到喧嚣的麻辣烫与安静的小书店非常和谐地并列在一起。
在玉林街道,闲散悠闲的茶馆不单单是中老年人的领域,小而美的咖啡店有自己鲜明的脾气,陈设眼花缭乱的小酒馆独具匠心,这里从接地气的苍蝇馆子到千里之外的异国料理都有一席之地。
后来,江浩然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这样写道。
“春熙路是成都的面子,玉林才是成都的里子。春熙路是他们看到的模样,玉林是自己过的样子。”
江浩然很喜欢玉林菜市场旁的一个卤菜摊。一到夏天卤菜摊就会沿着街面摆上一排桌椅,老板会把他那已经包浆的“冷啖杯”招牌放到显眼位置。
江浩然很是喜欢卤菜摊的卤五香鹅翅膀。每次看到那个不锈钢盆里装着“垒尖尖”的鹅翅膀,他就有种心安的感觉。
江浩然觉得吃鹅翅膀如同兔脑壳一般,必须有严格的步骤。乱上一步,乐趣就少了三分。
翅尖两头的软骨,翅膀中间肥嫩的部分,翅边一条一条的肉丝,骨头里的骨髓,吃鹅翅膀的每一步都能找到独有的体验。
最开始江浩然还不好意思在路边啃鹅翅膀,他总觉得吃起来双手都用上了,看起来实在不够文雅,但是看到很多人是如此,他也就无所谓形象了。
江浩然常来买鹅翅膀,一来二去和摊主混了个脸熟,便会单独给他留一份。摊主喜欢操着一口“椒盐普通话”和他讨论“玉林”这个名字的由来,江浩然也乐得向摊主请教老成都的故事。
当前同事翟诗雯下周准备来成都旅游时,江浩然下定了一个决心。
“赵叔,下周能帮我个小忙吗?”
三、游客的玉林
翟诗雯很不喜欢成都。
地震多不安全,成都人都很懒,川菜都是麻辣,遍地茶馆麻将……在来成都之前,翟诗雯已经为其打上了数个刻板印象的标签。
若不是因为曾经的饭搭子极力邀请,翟诗雯说什么也不会来成都。在天府机场见到江浩然之后,她开门见山地说道:“这次来成都我可真就全听你安排,我是一点攻略都没有做。”
“没问题,接下来五天就全部交给我吧!”
十几个小时后,江浩然看到瞿诗雯发了一条标准的“游客朋友圈”。
九宫格照片里有成都博物馆的避水石犀,人民公园的鹤鸣茶社,琴台路的门楼等等,九宫格正当中是一张红艳艳的火锅照片。
江浩然想着瞿诗雯小脸被辣得通红的模样,忍不住留言道:“招待外地朋友当然要吃最正宗的特辣火锅。”
第二天两人从黄龙溪古镇游玩归来,分开时瞿诗雯突然问江浩然。
“为什么你在朋友圈里说,春熙路是成都的面子,玉林才是成都的里子”
江浩然想了想说道:“明天我带你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你自然就知道了。”
第二天是江浩然期望的大晴天,恰好玉林非常适合city walk。
江浩然和瞿诗雯的第一站是玉林七巷的小公园。说是小公园,其实不过是一组小区楼下的健身器材。这里因为一首热门歌曲的MV而成为网红打卡点。此时网络的热度已经过去,偶尔还有游客前来寻找最佳的拍照角度打卡。
“你看,这里就是成都人自己的‘迪士尼’。”
“为什么这个景点会莫名其妙地火了呢?”
“不知道,大概成都人很‘神’吧。”
两人在玉林四巷的“爱转角”生活街区打卡了电影拍摄地,到小酒馆门前留下“到此一游”的照片,还在玉林菜市场买几个玉米面馍馍。
江浩然本想带翟诗雯去体验玉林串串,但已经对特辣锅底胆怯的她死活不去。
吃过午饭的两人在玉林路找了一个精致的咖啡馆消磨时间。
翟诗雯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留在成都?”
“我喜欢成都人的‘神’,他们不端着,不绷着,不捧着,他们喜欢坐着,躺着,吃着,喝着。怎么舒服着怎么来,我喜欢成都人的松弛感。”
翟诗雯顺着江浩然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人慵懒地坐在露天座位上喝着咖啡,桌上摆放得点心是红糖凉粉和蛋烘糕。咖啡馆隔壁的五金店铺传来叮叮咣咣的声响,张大爷提着菜篮子和李大妈正聊得火热。每个人脸上都不急不躁,生活就理所应当是这个模样。
晚上江浩然带着翟诗雯来到了赵建国的冷啖杯摊。
“赵叔,一份花毛,一份猪尾巴。两瓶冰纯生。”
看到江浩然带着一个女生坐了下来,赵建国忙把早就备好的两个五香兔脑壳,一碗鸳鸯凉面端上桌。
“‘啃兔脑壳’在成都也是一句方言,成都人用来形容热恋情侣接吻的样子。我给你表演下啃兔脑壳的样子,你看像不像。”
“这个鸳鸯凉面也是有个说法。它一半是凉面,一半是凉皮,虽然口感各不同,但是混在一起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赵建国站在卤菜摊旁,装作很忙的样子偷听江浩然口若悬河。透过橱窗他见到女生娇嗔着拍了一下小伙子,脑海里却冒出几十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厂子效益还好,我每次回家路过玉林菜市场都要带两个兔脑壳回去,素芬一边说浪费,一边啃地笑嘻了……”
几天之后,赵建国见江浩然一个人前来买鹅翅膀,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那个妹儿回北京了吗?”
江浩然沉默着点了点头,赵建国以为他表白失败了,连安慰道:“莫得关系。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赵叔,翟诗雯回北京办离职手续,下周就搬来玉林住。”
赵建国愣了一下,发自内心地笑了,道:“玉林,欢迎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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