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找了5年,什么信息都不全,净跟旅游似的。他坐我面前,说起小鬼以前的事儿,我听着格外陌生,他不像是个会杀孩子的凶手,反倒像个好人。
路上咳血,腰肯定是有大毛病。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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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计划·探暗者系列004《杀心如焚》,连载继续,敬请追更。
第陆章·李凡江
01
李业顺那年四岁,夏天,一个中午,我和他在一片桦树野蛮生长的树林里休息。
前面不远,嫂子和黄艳华在车马店里做饭,孙成山开车去县城里买蛋糕,那天是嫂子的生日。我给他折了两个叶船,中间凹和中间凸分别一个,他捧在手上玩,举起来,眯着眼,口中哼出动静,胳膊摇晃着,在树叶缝隙的闪光中航行。我问他,这个中间鼓起来的船像什么?他开心地说,金钱,金子,珍珠项链,太多了,骑士冒险结束,宝藏把船都装满了。我说,这个平的呢?他说,床!开船如果开困了,可以在床上睡觉!
我看着树上的叶子,笑起来。今年是2007年,我儿子二十二岁了,老家都算虚岁,实际二十三。二十三,他要还活着,肯定结婚了,再争点气,孩子有可能都会跑了。他肯定也会给他的孩子折船,凹的,凸的,都折,他的孩子可能会问他,“爸爸,你咋学的”,也可能不会问,但他肯定会说,“这都是你爷爷教我的”。
前方闸口一阵喧闹,乘客出站,出租车和黑车司机挤着往前邀客。小周出来,提着两个大行李袋,满处望,看见我了,笑,快步跑过来。我从树下走出去,阴凉更甚。浙江气候差,比不上山东,春无三日晴,朝天望都是灰蒙蒙的,湿,极端阴郁。
我去年十一月初抵达的嘉兴,到现在,碰见晴天的次数屈指可数。小周撵上我,一脸兴奋,说,哥!我操,这地儿太好了!我看他一眼。他说,我在车上跟人唠嗑,人说这儿啥都有,景点,桥,江南水乡,乌镇你去了不?咱……我说,唠一路啊?他停下,“啊”了一声,又追上来,说,我没多说,没瞎说话,我就说奔亲戚来的。
摩托车停在车棚,我给看车的爷们两块钱,把车推出来,停得窄了,旁边摩托车的脚撑挡住了我车的挡泥板,我弯腰,把挡泥板往后别了一下,起身的一下,腰像忽然断了似的,一瞬间的刺痛,接着没了感觉。再想往下弯就难了,生疼,仿佛脊椎的骨头掉到腰上了,弯腰就像在掰骨头,拽着脊椎,顺着肩膀,连头都痛。我坚持推出来,头上已经冒出了汗。我把车交给小周,让他把行李袋拴在置物架上,接着退到一边,假装无事地锤着后腰。
我的腰一直都有毛病,之前开车,得过滑囊炎,阵痛,一个姿势保持久了就跟定住似的,当时吃药,贴膏药,其实都没用,心理安慰,说到底就是熬,熬过这一阵就好了。李业顺死后身体比之前好多了,总在路上走,骨头又有了活力,力气回来了,受折腾的都是心病。我尝试往下弯,还是不行,应该是闪了,只能绷着,稍微松懈一点就疼到全身。
小周绑好,听我的指示到前座落位,我想跨到后座,但一抬脚身子就会斜,痛,跟被电钻打骨头似的。不应该,这些年我虽然在路上走,但没干过什么体力活,腰一直都不痛的。我虽然快要五十岁,确实老了,但身体挺好,去年吐血,查了,是肠胃上的毛病,医生建议我做个小手术,但我没有,吃了几个星期药就好了。不应该,怎么可能闪了呢?小周扭头看我,问,咋了?我摇摇头,把气喘匀,闭上眼,抬脚,硬撑着跨到了后座,疼,疼得快要散架了,但好悬跨上来了。
小周开出停车场,石子路,地不平,颠簸,真可能断了,一根骨头成了两根,颠一下就撞到一起。这个时候可不能有病,我想着。可能是肌肉劳损,昨天我收拾了一整天屋子,前天也是,一直弯腰,可能伤着了。肌肉劳损,不算病,贴膏药,吃两片止痛药,熬过去就行了。
之前还在药厂的时候,黄艳华跟我说过,低头干活不能频繁弯腰,伤身体,得蹲下来,我忘了,过去我一边走一边忘了过去,怎么他妈的这个时候想起来了。汗把我全身都浸湿了,我闭上眼,尽量呼吸均匀,强迫着自己不去想它。我想嫂子,她现在在阜阳市公安局,不知道烧没烧,赵前林有没有带她走。想苏鸣敏,她认罪了,人是她杀的,咋可能呢?她还没李业顺高,杀俩人?同一时间?不科学,这谎话太拙劣了,一看就是为掩护王行运。但警察信了,我早就知道,他妈的,他们就是一群吃干饭的,他们要有能力,早给我儿子报仇了,看来我应当这样做,这是对的。我想王行运,陈世杰,他俩还在跑,我还没找到,这个时候身体可不能出现问题。
我两手撑着后置架,屁股抬起来,好多了,但一颠簸还是疼,彻骨断筋的疼。小周在前头说,哥啊,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我闭上眼,两手颤,问他,跟家里人说好了?他说,放心吧,跟我妈说了,我妈还给我带了挺多吃的呢……我屏住呼吸,指甲嵌进肉里,试图转移腰上的疼痛。
他说,有焖子,驴肉,其实焖子就是驴肉汤,皮冻,知道不?跟那差不多,我不爱吃……头上的汗钻进我的眼里,手上的力量已经泄了,颤抖的频率像车子在晃。我喊他停下,顾不上疼,连腰带人往下栽倒,好在膝盖撑住了地,半跪在地上。小周大吃一惊,哥,你咋了?我摇摇头,大喘两口气,扶着车子,站了两次才起来,说,不远了,走着过去吧。
房子在大桥镇,底铺,整体构造长方形,七十来平,地理位置不错,往东走不几百米就进了嘉兴工业园区的范围。房东是本地人,举家带口在上海工作,很少回来。租时,房东要年付,四千块钱,我讲了讲价,三年,一万块钱谈成了。我把钥匙交给小周,他打开门,两眼直放光,也没顾得上我,在三间屋里来回奔走。
我挪着脚步进屋,在包里翻了翻,找到板布洛芬,吃了两颗。租这房子其实费了挺大劲儿,位置是早就选好了,但房子难找,交通方便、便宜、宽敞,甭说租房了,买房都难找。能碰上这房子属于走运,但其中也有它的道理,没装修,没家具,是一毛坯房。以前还发生过爆炸,煤气泄露,管子炸开了,墙面黢黑,地板碎的碎,裂的裂,房东没重新装修,一直放着,然后出租,刚看房子的时候跟进灾难现场似的。我轻轻摁了下腰,好多了,没那么疼了,能活动也能坐了,我松了口气,不知是吃药还是本来就没啥事儿,都是吓的。
上个月拿到的房子,请人太贵,我就自己琢磨着干,地板得重新铺,墙面得抹白,还有家具水电什么的,烂糟事儿一堆,反正就是一直忙活。我想了一遍,应该是累的,腰肌劳损,休息两天就好了。
小周走过来,说,哥,咱搁这儿住啊?我说,咱开店。他在我身边坐下,说,开店,开啥店?我说,以前我有个大哥,他跟我说过,80年代,最值钱的是工人,90年代,最挣钱的是老板。
他点头,从兜里掏出包烟来,给我点上一根。我问他,你知道现在啥玩意儿最挣钱?他想想说,不还是当老板吗。我说,农民。他咧开嘴,说,种地啊?我摇头乐了,他也乐,说,操,我家六亩地,都是我爹妈种,有年种蒜,下大雨,蒜都烂透了,好悬一家人没饿死。
我说,知道啥叫工业化吗?他说,厂子里讲过,“解放双手,以一搏千,实现工业化”。我说,是这个意思,用机器取代人。他问,那跟农民有啥关系?我说,这不还没工业化呢吗,你得先有人,才能被取代啊。
他想了想,明白了,说,农民工啊。我说,对,农民工,也算劳动力,劳动力最赚钱,咱就靠劳动力赚钱。他指了我一下,中介?我点点头,又说,你说得对,北方的企业都来南方建厂子了,你嘴皮子好,弄好了,这就是你的机会。
我站起来,领他走到门口。面前的路是富康路,经十字路口,往东连接荣光大道,直行三百米,进入工业园区。园区内现有运行企业六家,在建企业十一家,等待审核企业五家,过去两个月,我每天晚上都会绕着园区转一圈,我制定了一个计划,像1982年,孙成山在车马店时那样,清醒,睿智,有先见之明,一个能够持续下去的计划。我觉得这是可行的,“可持续发展”、“改革开放”、“推进工业化进程”,甚至奥运会,每个政策,每个文件,每个活动,都在肯定我的计划。
店里还没通电,煤气罐也没灌,做不了饭,好在小周从家里带了挺多熟食,之前我买的酒还没喝完,俩人就凑合着吃了一口。吃饭时我问他,杜兴友你怎么处理的?他给我倒了杯酒,说,就听你的,放了。我看他,真放了?他说,真放了。又皱起眉头说,哥,我别的不好说,就是听话。
我点点头,喝了口酒。他看我一眼,试探地问,哥,这三个月四个月的,你都干啥了?我用手划了一圈,找房子呗,干活,装修。他不死心,继续问,杜兴友说的黄蛤蟆呢?找着了吗?我想了几秒,扒了扒塑料袋,说,别问了,吃吧。他说,这事儿我也知道,为啥不跟我说?我说,你知道了,我要被抓住了,你怎么办?也不关你事儿,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他说,那你为啥把我喊出来呢?我叹了口气,没说话。他说,还是不信任我呗?
我说,找着了。他问,问了?我说,没问。他说,那咋不问呢?又恍然大悟地“喔”一声,你一个人不保险,想咱俩一起问去。我说,卖假证被抓了,蹲了。他蔫下去,咂摸了下嘴,又问,蹲多久啊?我说,两年,还差半年多。他说,那就说明眼镜没来找黄蛤蟆?我说,可能来了,没找着人又走了。他听得不是很痛快,追问我,那咱不找他去,在这儿干嘛?
我说,话说得容易,上哪儿找?我找三年,一根毛都没找着,现在说找就能找着了?他说,他可带着孩子呢,警察也在找他,他能往哪儿跑?我说,修长城到你嘴里都容易。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他能领着孩子跑?他㧟了㧟脑门,说,那他总不至于杀一个小孩。我说,我儿子怎么死的?他看我一眼,没说话。我说,还有警察,是,警察在找他,但不光是他,还有我。现在不跟以前了,啥都能查出来。
他喝了口酒,叹口气说,那咱现在怎么办?我说,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他问,啥意思啊哥?我转头说,小周,你相信哥不?他说,那还说啥了,信,不信我也不能奔着你来。我说,信,你就帮哥把这店做下去,咱俩需要钱。
屋里没床,小周捡了几张纸箱壳子铺在地上,估计喝多了,看了会儿手机就睡着了。我收拾了一下,弯腰时还是有些痛,这两天得注意点,不能常蹲。收拾完,我点了根烟,倚在门框上抽。耳边车辆疾速驶过的风爆声一阵接着一阵,十点多了,还这么热闹,这点儿要在老家,路上早没人了,连出租车都到了下班点,怪不得人都说南方有活力,活力就是永远有人醒着。
手机响了,进了电话,“嘟”声响了三次,对方挂断,接着再打过来,我接通,喂。黄艳华说,凡江。我问,新买的卡?她说,对,听你的,前几天去市里检查时买的。我问,嫂子回来了吗?她说,还没消息。
我问,身体怎么样了?她哭了,说,好,一切都好。我问,两个星期灌一次氧?她说,三个星期,吸得少了。我说,那挺好,还是宾馆北头那家?她说,是。又哭着说,我感觉李业顺把他的命留给我了。
我说,别哭,别哭。她说,好,不哭。我说,上次你说收到的那钱,再说一遍。她说,今年阳历年后几天了,那天下大雪,特别大,把声音都埋了,外面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下午六七点钟了,我在床上躺着呢,隐约听见门外有动静,当时我没管,以为听错了。到晚上八点多,艳秋来送饭,拿进来一个箱子,说是门外面放着的。打开,里面有两包钱,一包十五万,总共三十万。
我抹了下泪,张嘴,但发不出声,只有哽咽,我往上仰头,大口呼吸了两次,说,然后呢?她说,里面除了钱,啥也没有,第二天我问刘姐,刘姐说,见过有辆车停在咱家楼下,是天津的车牌。我说,然后呢?她说,我按照你说的,也找了,没找着,都说陈世杰很长时间没回来过了。
我说,他是特地回来送钱的。
她问,你怎么知道是陈世杰呢?
我说,就是他。我又哽咽起来,强忍着鼻酸说,就是他,就是他。她说,还有个事儿,那个警察,赵前林,他被停职了。城里也乱套了,拆迁,哪儿都在拆,咱家排在第三批,能分一套房子,还有十五万。我说,不少。她哭着说,艳秋她儿子上个月结婚了,女孩白寨的,长得不孬,我随了五百,没去。我这段时间老想,如果我儿子没死,他的日子得过多好啊。
我叹口气,看着天上的转盘高速,不知道说什么。她说,02年,你出名那段时间,赵前林来咱家找你,那封举报信,是我写的。我生气,生气儿子死了,你不回家,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留的是艳秋家的电话,每天我都等着,我想着,他们要打过来,我就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孙成山,张砚棋,我都说出来,我让你好不了。那天,真打来了,问是不是我写的信,但我害怕了,我说不是,不知道,打错了。
她哭得愈来愈伤心,说,这事儿我也老想,如果那天,我说是,把一切都说出来了,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我跟她说,不要多想。
小周的店开得很快,二月底准备工作完成,小周顺带也把营业执照办了。三月初上招牌,名儿是小周想的,“江越”,听着挺大气,结合店面看就显得土,三间房,水泥地,墙面乌漆嘛黑,电脑都是从网吧淘的。我们主要做两个业务,一是劳务派遣,二是物流运输。
开业之前,我领着小周到工业园区跑了几趟,挺好谈,好几家企业都在筹备,正缺人,明确告诉我们,有人了就往他们那儿送,钱好商量。之后又准备了几天,小周借了我八千块钱,买了辆黑车,最终于2007年3月14日开业。店里总共我们俩人,他是老板,我啥也不是,明面上的意思。
开业之后,时机挺巧,当地政府对工业园区内的企业开展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及相关补助,企业资金够,便往下发,其中一家做硬件设备的,跟我们签了份直属协议,一年期限,先拨了五万块的款,还是那句话,人只要能找到,钱好商量。
那天晚上,小周兴冲冲地赶回店里,提着两箱苹果,进门便嚷,好不得意。我问他,苹果咋来的?
他放下,又从书包里倒出十几盒烟,中华,芙蓉王,软金砂,都是牌子货。他说,苹果是老师送的,烟是孩子家长给的。我没说话,用脚把烟踢到一边。他继续说,哥,太他妈简单了,我过去,好吃好喝,那校长还领着我视察学校,乖乖,学生还喊我老师呢!哈哈!我就把厂子给的合同一放,那校长,屁颠颠地签了……我没说话,应该高兴,但我却有些郁闷,不应该,我都被这社会折腾成什么样了,不公就是不公,为啥要郁闷呢?
小周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说,我啥也没管啊,学生签那合同,工作条件什么的,都是学校一手办的。就说车,两辆大巴是人县里提供的,两辆租的,才三千块钱,那依维柯,老师坐的,咱都不用拿钱……太简单了,太容易了。
我捡起合同,看了一遍,乙方是学生,甲方是学校,学生是跟学校签的合同。学生拿不到钱。我没说话,我不应该关心这些。
5月中旬,又一家企业跟我们达成合作,小周新招了两个帮工,4至5月,陆续往工厂输送人力七百余人,整体稳中向好。我守了一段时间的店,眼见慢慢做起来了,便在郊外租了间院子,从店里拿了两万块钱,把车开走,店里的事儿都交给小周来管。
临走前我给小周交代了两件事儿,一是稳当,一切按规定办事儿,别犯法;二是守店,干好眼前的,业务尽量不要做大,树大招风,王行运已经蹚过一次雷了。
5月23号,我买完菜回来,刚放下,来了个电话,我接通,说,喂?对方声音听着像中年人,挺沉,说,你要做活啊?我说,是,要做活。他说,方便吗?面谈吧。我说行,方便,但还没报地址,电话就被挂了。过了大约六七分钟,一辆轿车从国道开进来,黑色捷达,本地牌照。
车到大门,先掉了个头,车头冲着公路,两个男人随后下来,一大一小,大的大概有四十五岁左右,小的应该二十来岁,俩人脸上都有伤,时间不短了,正在脱痂。中年人走过来,身体蛮壮,我点点头,他眯着眼扫了我一遍,问,你?我说,是。他转头看了年轻人一眼,继续问,你?李凡江?我说,对。
他点点头,很自然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进院子,在板凳上坐下,接着笑了,感到可笑的笑,他又问了一遍,你是李凡江?
我说,我是。他说,没看出来啊。又说,听说你抢了一个警察的枪,还把警察给杀了?我说,我没杀,那是意外。
他看了我几秒,点点头,你在行里挺有名号,为儿子,查案子,还弄死一个警察,没想到长这样。我说,跟你说了,那是意外。又说,我找你也不是来拉呱的。他笑笑,说,逼样吧。又朝年轻人点了下头,年轻人也点头回应,坐进车里。
他拍了拍裤子,说,为王行运,是吧?我点点头,腰忽然痛起来,早上忘记吃药了,只能扳着身子,尽量不往后弯。他说,那得不少钱呐。我抹了把汗,绷着身子进屋,从手提包里翻出那两万块钱,扔给他。我说,你先讲讲这伤是怎么来的吧。
他看了眼钱,又环顾了一圈院子,很快收起来。接着,他从兜里掏出烟,向我晃了晃,我摇头,他点上一根,想了一会儿问,从哪儿讲?我说,我时间够。他说,去年,10月份吧,“七姐”联系上我,说有个活,想找我帮忙……我打断他,问,七姐是谁?
他说,张砚棋啊。见我一直看着他,又说,济宁以前的第二劳改农场你知道吧?后来改造成了监狱,她当时在那儿卖烟,我们在那儿认识的。我说,知道了。他说,她说让我帮她绑一个人,不用下死手,说他身上有案子,实在制不住,废了也行,但不能杀。
我说,你答应了?他说,嗯,那个时候也巧,俺俩就在安徽,第二天就到了,先给了一万块钱。一个男的给的……其实这活不值当,一万块钱,风险大。我问,男的?他点头,就是跟七姐一起死的那个,应该是相好吧。他用夹烟的手挠了挠脑袋,“咝”了一阵,是哪天来着……我说,11月2号。他说,对,到那天了,我才知道要忙活的人是小鬼,我没接触过,但听说过,其实有点犹豫,这号人下手挺狠,保不齐办不了,但我这人念感情……
我喊停,咱就直接说重点吧。他说,王行运他有俩公司你知道吧?我昂了下头,示意他接着说。他说,2号,下午我们就开始蹲了,刚开始是一个运输公司还是啥,蹲到差不多半夜了,没来。然后七姐给我打电话……他昂头想了一阵,那得3号了,让我去另一个公司,这回堵住了。
我咽了口吐沫,说,然后呢?他看我一眼,说,你知道王行运第一句说啥?我说,说啥?他说,他问我,是不是李凡江。我重复一遍,是不是李凡江?他马上摇头,不对,不对,记错了,应该是“你不是李凡江”。
我没说话,后背痛感强烈。他说,这小子认识你。我吸了口气,问,然后呢?他说,然后我们上去逮他,没逮住,让他跑了。之后我跟七姐联系,不接,我就知道出事儿了,我们也跑了。我指了一下他的脸,这伤?他点头,这人会点拳脚,挺狠。我想了一遍,也坐到板凳上,腰痛,马上又站起来。我想起件事儿,问,王行运拿枪了?他摇头,没有。
我问,你啥时候给我嫂子打的电话?他说,王行运刚走就打了。我愣了一下,说,人真是苏鸣敏杀的。他没说话。我看着他,继续重复,我嫂子是苏鸣敏杀的。他往后缩了一下,说,应该是,七姐跟那个男的一块,按当时情况,他们动手应该比我们早。我往边上走了两步,头晕,想吐,我说,我操。
他站起来,朝车的方向挥了挥手,年轻人下来,拿给他一个包。他说,这活我接了,但有个条件,人得给我卸个胳膊。我说,啥意思?他看了年轻人一眼,说,本来我们有三个人。我说,行,能找着就行。
他点点头,把包塞给我,里面有一部手机,二十多张手机卡。他说,打一次换一个号,该换哪个、该打哪个都给你写上面了。我说,知道。他点点头,想了想说,两万块钱,差不多能撑一个月。我说,半个月,半个月再给你拿五万。他打量了我一眼,说,行。
我说,还有个事儿,帮我托道上兄弟打听打听,陈世杰,三十七八了,以前在牡丹放高利贷的,现在应该改名了,人有可能在天津。他问,外号有吗?我说,应该有。他看着我。我说,我不知道。他为难地说,这可不好找啊。我说,人只要能找着,钱不是问题。他笑着跟年轻人对视一眼,说,钱不是问题,那就没问题了。
我说,兄弟,咋称呼你啊?他说,道上叫我猴儿,现在是老猴,他指向年轻人,这是小猴。我说,猴哥。他笑出声,说,算了吧,你不值闹,我姓郭,咱俩差不多大,你喊我老郭就行了。
他往前走,我跟着,到门口,他说,还有个事儿,那天我们逮王行运,他说,他的命是留给李凡江的。他停下来,看着我。他说,当时他一个人在公司里待着,我觉得他是在等你,那话也不像假话。我说,他说的对。
02
6月4号,小周从店里赶过来,拿了七万块钱,工厂刚回的款,店里留了三个月的工资,剩下的都拿来了。我收了五万,余下两万让他自由分配,花了、存着、发奖金都行。
小周待了有半天,一直絮叨。还是年轻,不累,年轻人最显著的标志,钱少话多。他惊讶于我的选择,自从去年中介协会明确要求不吃差价之后,土地中介和房地产中介的行情陡然变差,没想到劳务中介反而添了把火。店里目前生意挺好,一份直属合同,四份第三方合同,新招的俩员工,自从报道就没回来过,一直在外地招聘,下个月回款有望突破十万。
来到嘉兴时,我看了一个月的报纸,在报眼,一个最不被人关注到的位置,一连刊登了一个月的“工业园区建设进程”。当地工业大力发展,倾力投资,而最关键的是人,于是我想到了做劳务中介,并且快人一步提前入驻,就这么简单。
小周走后,我拿出铝烟盒,照例点了两根烟,到了嘉兴之后,我就再没对着铝烟盒说话了,显得虚,保佑什么的都是空话,完全是为了求侥幸。
4号晚上,老郭给我打电话,说查到一些东西,在湖北麻城,他们找到一个曾经认识王行运的人,说王行运的身份有些复杂,问我要不要过来问一问。我问他,有多复杂?他想了想,说,复杂到像个好人。
5号一早,我在路上拦了辆开往杭州的货车,到后转乘出租车前往池州,然后安庆、武汉,一直在路上,直到7号才到黄冈。小猴来接的我,换了辆车,白色花冠,黄冈本地牌。车看着是新款,上路才两千多公里,也是疑惑,我问他,车跟牌照哪儿来的?他瞪我一眼,没说话,听是能听到,我嘟囔了一句,原来是个哑巴。
到地儿是个旅馆,在居民楼里,二楼,最左侧一个单间。老郭迎我进门,光着膀子,仍有汗,背上亮晶晶的。我进门也感到了热,闷,窗户大开,一点风没有,像个罐头房子。老郭扔给我一罐可乐,放得久了,铁皮都烫手。
我放下,问他,人呢?他说,上班呢,这人叫杨顺发,在城里卖化肥。我说,那走吧。他拦了我一下,不急,到晚上再去,城里开奥运大会呢,这会儿管得严。我点点头,坐下,从包里掏出五万块钱,放在桌子上。老郭看了眼钱,约有两三秒,又看小猴一眼。
小猴走来,抽了三万,剩下两万推回来。我说,这啥意思?老郭反问我,晚上你问还是我问?我说,我问。他说,那这钱你给。我想了几秒,明白了,说,下回我补给你。他说,小事儿。
湖北热,坐下没五分钟,大腿根就溢出了汗,黏在裤子上,又燥又湿,很不舒服。头顶吊扇“嗡嗡”响,看似很快,但风不强,还是热的。我到厕所洗了把脸,水从脸颊滑到脖子,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老郭擦了把汗,把背心搭在肩膀上,说,这天,走吧,出去转转。
我们在麻城,鼓楼街道,出门迎面就是举水河,河挺有名,据说曹操跟李世民都喝过这河里的水。老郭开到公路上,看我一眼,说,这地方不错,就是热。我说,我来过。他说,来过?来过这儿?
我往前指,说,过了举水二桥,往前一直开就上106国道了。他说,找王行运?我点点头,05年,待了有一星期。又说,这几年净他妈旅游了。
他点了根烟,把车停到路边,窗户开了条缝,往外吹烟。我说,问你个事儿?他说,你说得了。我说,那小猴,跟你啥关系?他笑了笑,说,搭伙的啊。我说,咋认识的?他弹了下烟灰,说,你是想问俺俩跟王宏和王行运是不是一样的吧?
我说,我就闲拉呱。他说,差不多,算师父,师父带徒弟,不也跟爹一样吗。我问,干几年了?他没回答,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说,我从嘉兴过来,倒了五次车,每次多给点钱,不开发票,让司机把定位关了。他说,嗯,挺严谨。我说,以前坐火车,买了票就能上,现在得记身份证号了,之后肯定得拿身份证出行。他说,伙计,你想说啥?
我指向前方路口路灯上的监控,这两年监控也变多了,昨天我到安庆,在高速边的一个村子打的车,村口都有监控。又说,这些你肯定比我懂。他说,嗯,活比以前难干。我说,说这些,我没坏心,再过几年,啥都得升级,你该做点别的打算,为孩子。
他叹口气,把烟撇了,看着我说,行,这才像李凡江说的话。我笑笑,想起件事儿,问,你这车,都是哪儿弄来的?他说,租的啊。我说,租车店租的?他点头。我说,就路边,随便一个租车店?他继续点头,是啊。我说,还真省事儿。他笑笑说,伙计,一件事儿想复杂了,最后肯定办不成。
晚上八点,老郭开车领我过去,小猴没跟着,在旅馆里看东西。位置在金牌路,05年我寻王行运时来过这儿,有俩大型市场,白天人多,多到连车道都占了,人挤人,跟逃荒似的。
农药店在一个拐角,我们等了十多分钟,等到杨顺发下班,老郭给他打了个电话,很自然就上我们车了。年轻人,三十岁上下,瘦,眼睛挺活。杨顺发坐在副驾,我在他背后,他看我一眼,也没问,让我根烟,点头喊了声哥。
老郭说,小鬼的事儿,说说吧。杨顺发说,我是济宁的,金乡,跟郝青松混过。老郭看我一眼,向我解释,郝青松就是小鬼。我点点头。杨顺发说,我们那儿有个卡拉OK,叫红日坊,人杂,有闹事儿的,老板请了一批人看场子,郝青松就是我们的头。我说,那是几几年?他说,九几年吧,91年或者92年,我是93年进的,那之前郝青松就在了。
我说,行,接着说。他说,郝青松对我们挺好,那个时候除了工资,大头是小费,客人给了,不用上交,给的少,自己拿着,给的多,哥几个就平分。他抬头想了一阵,说,94年吧,城北那儿新开了家店,叫什么“全”,名儿我忘了,来头挺大,跟我们抢生意,抢技师。俺们老板不乐意,想着搞他们一下,结果还没研究好怎么搞,老板被他们开瓢了,人都差点没救回来。这事儿发生了,松哥拉着我们开了场会,意思是砸他们场子,给老板报仇,全凭自愿,谁要干谁就留下……
杨顺发看我烟抽没了,又给我递上一根,接着说,俺们当时有十六七个人吧,就留下来四个。刚才杨顺发的举动老郭看在眼里,说,四个人砸店,你们挺有种啊。杨顺发挠了下脖子,说,不是,没我。当时那局势已经明了,老板被开瓢,客人不说,技师都挖走了,大势已去,我们砸了,谁能保着我们呢?
老郭看我一眼,说,也是,要有你你也不可能跟我们说这些。杨顺发听明白了,忙说,哥,我能说这些,不为别的,我认你这人,你放心,我不耍小聪明。我说,行了,接着说吧。杨顺发说,他们是白天去的,白天不营业,店里人也少。想得挺好,结果你猜怎么着?俺们这边有人跟那边打小报告了!他做出一个震惊的表情,说,具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他们四个人,进去就让人堵里边了,我操,一顿揍啊。俺们那老二,杰哥,肚子上扎了两个窟窿眼子,血呼呼的,跟他妈滋水管子似的。我说,然后呢?他吞了口口水,说,本来他们几个都得交代在里边的,结果松哥,掏了把枪出来,把人吓退了,领着哥几个去医院了。我说,枪?他点头。我说,真枪假枪?他说,指定真枪啊。那之后杰哥救回来了,蹲了三年,出来后跟我们说的。说枪是松哥从家里拿的,都不是俺们老板给他的。
我说,接着说。他说,后来松哥跑了,反正是找不着人,杰哥判了三年,那俩轻点,一年多点。这事儿发生了有半年吧,那个老板死了,枪杀,三四枪,都打脑袋上了。道上就传,说是松哥打的,复仇,但是不是这回事儿不清楚。
我说,你再没见过?他摇头,没有,有人说见过他回老家,但那话能信,我都是玉皇大帝了。又说,对了,好像是05年吧,有警察来,外地的,打听松哥。有人跟我说,松哥可能就是“小鬼”。没了,就这些。
我看向老郭,问他,你不说他像个好人吗?老郭戳了杨顺发一下,说,说说他平常的事儿。杨顺发问,啥叫平常的事儿?老郭急了,他爷爷!杨顺发“喔”一声,忙说,松哥是个孝顺孩子,是真他妈孝顺,我们住宿舍,十来个人一屋,我们晚上三四点下班,每天他都得放戏,拿个录音机,对着个梳子放,一放半个点。我问,啥戏?他说,不知道,就是戏。
我点点头。他说,那戏叽歪歪的,俺们睡不好,还瘆得慌。有次杰哥把他喊出去,想跟他聊聊,但回来还是一样,继续放,杰哥也不说话。后来我们问杰哥,杰哥说是松哥的爷爷死了,爱听戏,他就给他爷爷放戏,那梳子就是他爷爷的。我看老郭一眼,想起嫂子之前给我打电话,提到过一个戏,叫什么来着,血什么纱,忘了。杨顺发说,有次松哥买了一大堆录音带,全是戏,回家上坟,都给他爷爷烧了。那时候他才十来岁啊,十来岁,谁能有这心呐?
杨顺发又递给我根烟,我摇摇头,问,还有吗?他想了一阵,说,那个时候,郝青松好像在找人。我往前坐了一下,问,找谁?他说,那我不知道,反正就老打听,问人。我说,咋问的?他又想了想,好像是问玩牌的,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什么人,我忘了,太远了。我说,玩牌的?
他说,就是当牌,赌博,对了,他之前还往赌场跑过,牡丹县那个抓住老鬼的车马店你们知道不?他去过。我说,找人?他说,嗯,杰哥跟他一起去的。我跟老郭对视一眼,问,杰哥现在在哪儿呢?他指了指天,97年毙了,跟人打架,把人杀了。老郭问,老板呢?他说,那我不知道了。
我想了一遍,回过神,老郭看着我。我把钱拿给杨顺发,老郭说,我不用嘱咐你吧?杨顺发喜笑颜开,忙不迭点头,哥,你放心,咱俩这关系还说啥了。老郭说,你不用看咱俩的关系,你看他,你要漏了,他得弄死我,我死前得弄死你。杨顺发连口答应,开门,往外走。
我想起件事儿,喊住他,问,小鬼……郝青松他爷爷忌日是哪天啊?杨顺发站在原地想了一阵儿,没想起来,把钱放车上,说,哥,我先打个电话问问。他跑到一边打起电话,三四分钟,回来便笃定地说,六月,哪天我真忘了,但肯定是六月。见我和老郭都看着他,又说,那天松哥和杰哥都不在,店里来了个闹事儿的,把我头打破了,我刚刚问我妈了,是六月。我点点头,老郭把钱扔给他,说,好好对你妈吧。
杨顺发走后,老郭领我到一个路边摊吃饭,临近奥运会,连小吃摊都贴着福娃的海报,他取开一瓶啤酒,给我倒了一杯,见我没反应,说,之前给你说了,没啥有用的。我说,我没想这个。他放下啤酒,看着我。
我说,你说,王行运找的那人是谁啊?他笑了笑,这警察的事儿吧,跟咱有啥关系?我说,万一他现在还没找着呢?他说,九三年,咱就算到你儿子出事儿那时候,也十年了,找啥人能找十年啊?我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往后仰,一脸疑惑,啥意思?我说,你是农村的吗?他说,这跟我有啥关系。我说,就说是不是。他说,是。我说,你们那儿死人了,死人穿的衣服和用的东西,咋处理?他说,一般跟着埋了,埋不了就烧……他反应过来,你是说?我点点头,他爷爷很有可能是被人弄死的。
他没说话,喝了口酒,过有半分钟,又说,也分情况,他那时候才多大,十来岁,小孩儿,有可能是想念他爷爷。我说,想不是这个想法。他爷爷死了,他想,留个遗物,可以,但他为啥大晚上放戏呢?他张了张嘴,看是有辩驳的理由,但最终没说话。我从兜里掏出BB机和铝烟盒,说,BB机是孙成山给我儿子买的,这铝盒,每天我都拿出来,点上两根烟。这不是想念,是念想,念想就是故意让自己忘不了。
他低着头,旋转着啤酒杯,说,你现在啥想法?我说,你们可能得去趟金乡了。他说,行。我说,你们去了,尽量别打听,警察应该去过了,有了钱我就想办法给你。他点点头,举了下杯子,说,那这次来,也算个好事儿?
我跟他碰了一下,好事儿,不光王行运,来这一天,我腰也不痛了。他笑着说,晒太阳补钙,就得多晒晒。我也笑笑,跟他同时一饮而尽。冰啤酒,一下肚,感觉全身都绽开了,特别清爽,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舒服的喘息。酒杯刚放下,后背突然刺痛,很迅猛的,而且面积狭小,像一根针扎了进去。我下意识往前倾,肚子撞到了桌子,酒杯倒了,白沫逆流出来。
老郭问我,咋了?我忍着剧痛往下坐,腰越往里收缩,针就扎的越深。我冒出了汗,我咧开嘴,说,没事儿。
03
6月9号,老郭收拾完,和小猴搭了辆货车,往山东去。我多在黄冈留了一天,腰痛,痛得很,之前还能走路,现在连站都困难,只能躺着。晚上好点了,我到卫生室买药,正好撞见医生收摊,就让他给我看了看。
卫生室没仪器,医生也是应付,问了两句,按了两下,就直接开药了。我问他,严重吗?他说,明天去医院拍个片子,做个核磁共振,这儿看不出来。我说,你就直接说,严重不严重。他叹口气,又过来,掀开我的衣服,按了一下,刺痛,跟他妈使劲掐似的。他说,快三个月了,是吧?我说,是。
他问,有好点的时候吗?我说,吃药好点,有时候不吃药也好点。他又按了一下,我没忍住,喊出声。他说,干啥活的?有过啥剧烈活动?我说,也不常干,这几个月基本没弯过腰。他把我的衣服拉下来,又到柜台开药。我说,到底咋回事?他说,你都鼓包了,平时热敷,吃点活血片看看,不行就去医院。我急了,我就问严重不严重?他说,少走两步,尽量躺着。
我说,走都不行?他说,行,走呗,走就跟你一辈子,对,还有可能瘫痪呢。我说,得躺几天啊?他说,几天不痛躺几天。我说,我X你妈的,你怎么净说废话呢。他说,你说的不也是废话吗?你什么也不讲,我怎么给你看?
我静了几秒,说,没有剧烈活动,就坐过车,反正是经常坐着。他看我一眼,把药放柜台上,说,说不好是不是骨头,先躺着吧,躺两天,好点再走,平时少走,坐的时候背得靠上。又说,听你说话就不像本地的。我说,行,谢了。他说,赶紧走吧,警察马上溜街了。
我在旅馆躺了两天,日夜出汗,说不清是躺着的功劳还是晒太阳的功劳,或者吃药,腰缓和了不少,朝后摸,鼓包也没之前大了,虽然仍难弯腰,但走路没啥问题了。12号,我找当地旅游中介买了两张火车卧铺票,绕远路,转了三个站,从黄冈到武汉,武汉到合肥,再到杭州。
到地15号,小周来接我,路上也是说个不停,这那的。我们店不远新开了三家劳务中介,也就这几天的事儿,日以继夜,门头、设备一气呵成,昨天就开始营业了。小周跟四所学校签了长期合同,每年给我们提供学生。我没工夫听,把座椅扳倒,躺着,尽量让屁股承受车的晃荡。医生的话还在耳边,腰痛如影随形,还容易瘫痪,我不怕痛,瘫痪也能接受,但得先替孙成山、李业顺和嫂子报了仇再说。
我没回郊外的家,而是让小周在店不远的宾馆开了间房,长期的,一口气就付了两星期的房费,也跟小周打好嘱咐了,送饭,每天来看我一眼。烟也得戒一段时间。在火车上的时候,睡我上铺的大学生帮我上网搜了一下,说不管腰肌劳损还是骨头病,都不能熬夜,忌烟酒,当时可能就是喝那杯冰啤酒害的,不喝就好了。其实说不怕是假的。
以前还好,觉得能熬,之前还开出租车的时候,有次我到汽修店补胎,老板正电焊呢,我贱,非得凑着看,结果打眼睛了,当时就头晕目眩,看啥都重影,到半夜不停淌眼泪。我非但没看,到第二天戴个墨镜还继续开车,开了一星期,最后流脓了才想起来买眼药水,滴了两天就没事儿了。
现在熬,身体熬不下去,心里面也熬不下去,还是怕,对自然的怕吧,就是人性,人衰老了,人性也老,身体老了,胆量也变小了。
老郭最后跟我联系是11号,当时俩人已经到了济宁,打算过个夜,第二天一早再去金乡,此后没再跟我联系过。我这两天给他打过几个电话,旧号是无应答,意思是卡没插槽里;新号空号,意思是还没启用。
16号晚上,我给黄艳华打了一个,刚拨通其实就后悔了,好在是无应答,卡她应该已经扔了。联系上黄艳华是大年三十儿那天。我一个人在空房子里过夜,没电,没水,外面炮声阵阵,我唯一的娱乐是手机里自带的几首歌。那天我喝了点酒,两瓶绵竹大曲,有些醉了,突然想家,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给大姨子打了个电话。是外甥的孩子接的,才三岁,都会玩手机游戏了。我让他把手机拿给黄艳华,听是我的音儿,黄艳华当场就哭了,我劝了两句,没忍住,也哭了。
她劝我,不行就回来吧,自首,反正马谦的死是意外,家里往上找人,判不了死刑。当时我都想答应了,委屈加难过,一路上的艰辛在她面前爆发,没别的想法了,就想回家。挂了电话我才回过神来,抹干泪,往脸上扇了两巴掌。我想起李业顺的一本故事书,里面有张插画,一个人刨地找黄金,刨了很远很远,终于快接近黄金了,那个人却收起锄头走了。
我马上五十岁了,从2003年开始,我在路上跑了将近五年,我的时间不多了,这很悲哀,但是事实。如果放弃,王行运在之后也找不着,这对我、对孙成山、对嫂子、对李业顺和马谦,都是一个遗憾。
那天,我玩了一宿的贪吃蛇。很简单的一个游戏,小蛇吃果子变大,一直变,直到身体和尾巴占满整个屏幕,然后因为贪吃一头撞死。结局还他妈是个悲剧。我发现贪吃蛇跟我的命运挺相似,王行运,或者说郝青松、眼镜、小鬼、他是蛇垂涎欲滴的果子,我是蛇。吃了它,我会因为体积变大而自己把自己害死。不吃,我只能在一个狭窄的地带围着它转,一直看着它,直到我筋疲力尽,然后在自责和遗憾中死去。
相同的是,只要开了这场游戏,蛇就一定会死。
6月14号,中午,我刚吃完饭回来,来了个电话,陌生号,我想了想,接通。对方说,你找我啊?男人的声音,有些哑,听着得是中年了。我说,黄蛤蟆?对方说,我老婆说你来过,要还钱?我说,你出狱了?他说,昨天出的,你谁呀?我说,现在有空吗?咱俩见见?他说,你山东的?又说,晚点吧,我不得闲,得去落户,你知道我家?我说,知道。他说,五六点来就行,来前打个电话。我说,行。
挂了电话,我出门,打车回店里,取了三万块钱现金,想想,有点不保险,又开车回了趟郊外的家,把枪藏了起来。下午六点,我给黄蛤蟆打了个电话,说准备好了,这就过去,黄蛤蟆答应。
六点半,我开车往黄蛤蟆家里走,这两天腰好些了,有个过程,从刺痛到磨痛,再到钝痛,现在弯腰也挺顺畅了。开到通惠路,前方岔口有交警拦车,我不确定是查驾驶证还是身份证,只能把车停在路边,假装买东西,进入路边的一家超市。从后门出去,到一条巷子,往东走到另一个路口,我拦了辆出租车,给小周发了条短信,继续往黄蛤蟆家走。
黄蛤蟆家在一个家属院外面,一间屋,打了隔断,里面住,外面支了个摊,卖饮料和雪糕。我进门时,黄蛤蟆的媳妇坐在外屋,正扇着扇子。我说,嫂子,我哥呢?她用扇子往里指了指。我点点头,往里走。里面我来过,约五十平,挺宽敞,虽然就一间屋,但电视、沙发、煤气灶啥都有,洗手间里面还有个内门。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吃着西瓜,微胖,眼小,看模样得五十往上,光头冒出白色的头发茬子。
他看我一眼,偏头“咝”起来,说,兄弟,咱俩见过?我往前凑,说,蛤蟆哥,咱俩没见过,那谁,皮子,还记得不?我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他之前搁你这儿办证,没给钱,这还给我念叨呢,说你人行,让我把钱给你。
他想了想,眼睛一亮,站起身“喔”起来,说,皮子啊,你看这事儿,兄弟坐,坐坐坐。我坐下,把钱放桌子上,他推过来两块西瓜,说,吃,兄弟,你嫂子刚切的,冰着呢。又说,喝饮料不?想喝啥让你嫂子给你拿,自己人别客气。我笑笑,捡了块西瓜,刚张嘴才想起是冰的,后又感觉刚见面就要矿泉水,于事于情都不太合适,于是拿起黄蛤蟆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
黄蛤蟆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渴成这样啊,这我上午喝的。我说,晒啊,嘴里都干巴了,这两天还闹肚子,吃不了凉的,你不嫌弃我脏就行。他重新拿了个杯子,给我倒了杯水,说,自己人,说那干啥。又瞟了眼钱,瞪我一眼,说,这钱还特地给我送来,你说多见外。
我说,一码归一码。他说,做啥生意呢兄弟?我说,瞎忙,咱也没大本事儿,混口饭吃,饿不死就行。他说,这话对。又问,家里几个啊?我想了想,说,哥,我来吧,也有个事儿想问问你。他点头,没事儿,你问吧。我说,打听个人,王行运你认不认识?他说,谁?我说,王行运,以前叫郝青松。他摸了下鼻子,“咝”了一会儿,说,不认识,咋的了?我说,也没啥事儿,俺俩吧,是朋友……他打断我,笑着说,兄弟,我吧,刚放出来,这你知道。刚受完教育,瘆得慌,有些事儿,哥年纪大了,不能掺和,你体谅体谅。
他没给我回复的机会,站起身说,不过这就是家,你有时间就来,别外道,你嫂子做饭不错,改天来吃个饭,咱俩好好聊聊。我看他一眼,他依然笑。我点点头,也站起来,说,行,没啥事儿,那我下次再过来。他乐呵呵地把我送到门口,看我拦了出租车,走远了才进去。
我在另一条街下车,步行绕了个远路,又走回去,藏在雪糕店对面的一个巷子里。屋里,连接内屋和外屋的门关着,黄蛤蟆媳妇用的扇子放在冰柜上,坐地扇没关,摇头吹着,俩人都在里面。我捡了几块砖头,贴着墙摞好,坐着,等着。
晚上八点,天蒙蒙黑,旁边几家店都亮起了招牌灯,雪糕店则一片漆黑,俩人没出来过。这时手机响了,老郭的号,我接通,老郭说,老李。我说,咋样了。他说,不行,查了几天,狗屁没查到,这儿的人知道的比杨顺发还少,没啥进展。
又说,王行运这几年没回来过,问了十来个人,都是这样说的。我说,行。他说,还有个事儿,今年年前,牡丹有警察来过,也是问这些,他爷爷,他爹什么的。雪糕店亮起了灯,连接门开了,黄蛤蟆的媳妇拉着一个行李箱出来,四处看了看。我说,没事儿,我可能有点线索了。他说,那我们回去找你还是咋整?黄蛤蟆的媳妇关掉了风扇,出来,把站立牌拖进了店里。我说,不用,你们再在那儿待几天,我现在有点事儿,回头再给你打过去。他说,行。
黄蛤蟆的媳妇抽出行李箱拉杆,走出来,背上还背着一个书包,往东的方向走去。我又等了二十来分钟,天完全黑了,连接门的门缝下溢出了光。我走进店里,门内传出电视的声音,新闻频道。我敲了下门,等了几秒,没回应,于是开门进去。电视播着,屋里十分凌乱,衣服、盒子、被套扔在地下,大衣柜门敞着。没吃完的西瓜还在桌上放着,黄蛤蟆还坐在原位,好像这几个小时他一动未动。他看我一眼,笑了,来这么快啊?
我拖了把板凳,倚着门坐下,点了根烟。他问,牡丹的?我说,是。他又问,警察?我说,不是。他看我几秒,说,你姓李。我说,是,我叫李凡江。他说,杜兴友让你来的吧。我说,我要没猜错,你就是他老大吧。他笑了笑,他又到处说我死了?我说,那倒没有,说你蹲监狱了。
他看我一眼,这就看出来了?我说,口音,鲁西南才说“不得闲”。他点点头,是,乡音难改。我说,你一山东的,因为啥跑这儿来了?他说,因为你呗。我说,我?他同样疑惑,杜兴友没跟你说啊?我说,你可以说说。他看了眼电视,主持人正在播送奥运会进程,讲述鸟巢的设计理念。他说,就这点事儿,天天报。
我说,说说吧。他点点头,静了一会儿说,02年,你儿子那个事儿,你知道是谁策划的吗?我说,你啊?他摇头。我说,王行运。他又摇头。我说,梅博山?他再次摇头。我笑了笑,说,你别说是他妈的杜兴友。
他说,是范磊。
我“唰”地站起来,往他面前撵了两步,咬牙盯着他说,那你真得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他说,范磊欠了六万块钱高利贷,这事儿你知道吧?我没说话。他说,你以为欠的谁的?警察为啥调查不出来?我说,陈世杰?他说,人是谁我不清楚。又说,范磊先找的梅博山,把这事儿跟梅博山说了……
我说,啥事儿?他说,事儿我也不清楚,应该是计划吧。我说,那你他妈的还知道点啥?他说,你别急,听我说。反正梅博山觉得行,但他俩人,范磊还是个软蛋,不够。然后梅博山找到我,想让我给他再找个人……你能明白这个意思吗?范磊出点子,梅博山动手。我说,你找的王行运?他点点头,说,车马店那事儿之后,王宏死了,王行运就不干了,一直联系不上,不知道在哪儿待了几年。也巧,梅博山前脚找我说完这事儿,王行运后脚就来了,他俩之前也认识,王宏跟梅博山的关系你知道吧?他俩是最早的“麦客”。
我说,麦客?他说,黑话,就是帮人干活。我没说话。他说,王行运答应干,之后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都是他俩商量。后来事儿发了,动静闹得挺大,你又找着了范磊,我害怕他把我供出来,我就跑了。我感到头晕,往后退,退到板凳上。我说,王行运为啥要干?为钱?他摇摇头,王行运来找我,也是想找人,他有有自己的事儿干,他俩属于你帮我、我帮你。
我颤抖着扔掉烟,说,然后呢?
他说,03年四五月份吧,王行运联系上我,找过来,带着一个女的和一个小孩。我问他当时啥情况,他说事儿漏了,梅博山把那个小孩杀了……血往我的头上涌,我站起来,摇晃着身子冲他喊,放你妈的狗屁!他叹了口气,看着我说,你觉得到现在了,我还有必要骗你吗?我已经跑不动了。
我晃荡了两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电视机响着,明星在唱歌,彩排,为开幕式做准备。我想起申奥成功的那一年,出租车公司往下发“庆祝申奥成功”的粘画,按规定,贴在中控台和车身,李业顺不喜欢,几天不到就全撕光了。我问他,为啥?他说,觉得远。
我全身发抖,头往外胀,眼前模糊。黄蛤蟆走过来,递来一杯水,我挥手打走,玻璃碎了一地。我想起那份我一直没办法完整看下去的笔录,无助地问,范磊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他说,不一定,他是软蛋,也不聪明,能把话说的全乎,应该和事实差不多。我说,那我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低下头,没说话。我看着他,继续问,啊?那我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哭着说,九刀啊,我儿子,挨了九刀,我操他妈的,九刀,弄死一个人能用的上九刀吗?他站着,不说话。
我爬起来,撑着坐到板凳上,平复了几秒后,我说,就是王行运杀的。他抬头看着我。我说,就是王行运杀的,他指挥,梅博山动的手,也可能就是他杀的。我看着他,内心笃定,平静地说,我嫂子也是王行运杀的,警察查错了,老郭也记错了,张砚棋,我嫂子,就是王行运杀的。我说,孙成山,我大哥,是王宏弄死的。他们两个人,弄垮了我们两个家庭,弄死了三个人。我说,他们故意的,他们就是奔着我们来的。王行运说了,他的命是留给我的,不是他杀的,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黄蛤蟆点点头,又坐回沙发上。我说,他去哪儿了?他说,我不知道。我说,他带着孩子,有可能去哪儿呢?他说,我不知道。我说,我能找着他,我肯定能找着他,我得把他杀了,这事儿没结束,他死了,才是结束。
我转身,吃力地扭动把手。他走过来,问我,你去哪儿?我混沌地说,我得找他,我得把他杀了。他问,我呢?我迟钝地转过头,说,你不能死,你得看着,他骗了你,你得知道就是他杀的我儿子。
我掰开他的手,往外走。夜黑黢黢的,一些人和车闲散地走着,我掏出手机,给老郭打去电话,他接通,我说,老郭,不能这样干了,咱得做点什么。他说,啥意思?我说,咱得改一改,咱得让王行运找我们。他静了几秒,问,你不是说他在找人吗?我说,我想起来了,他找着了,杀我儿子前一天他就找着了。在罗马浴室,李业顺死的前一天,他拖走了一个男人,开了枪,他要找的那个人已经被他杀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杀我的儿子?他算哪门子好人?
04
2007年11月12日,我蹲在杭州一栋正在修建的裙房上,眯着眼,努力分辨十几米外正疾步走向食堂的工人。来杭州有一个月了,每天都是这样,换着工地,挨个打量工人们,期盼着王行运能出现在眼前。
消息是老郭提供的,但也是别人提供给老郭的,说在杭州的某个工地上见过王行运。一个月,杭州的工地我基本上全跑遍了,赶上有夜班的施工团队,晚上也蹲点,中间是碰见过几个长得像的,还有一个同名的,但都不是,南方人,一说话“嘎嘎”的。
我为省钱,跟工人合租了个上下铺,一个月拿五十,大通间,房里少说摆了二十张铁床,挤满了,就中间留了个狭小的过道,一到晚上呼噜声跟攻坚战似的,这边小了,那边大了,还各式各样,步枪、手枪、机关枪、手榴弹应有尽有。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总会出来围着工地走一圈,有时爬到楼上,一爬十几层,站在顶楼上往外望。就像现在,我在六楼,视距变大,人变小,我能清楚看到食堂油烟逃跑的轨迹,风吹过来,凉飕飕的,能让人静下去,很舒服。不止是视觉脱离平面范围的体验,也不止是感官,更重要的是能看到人的头顶,该怎么形容呢?那短短一刻,我会感觉我有了孙成山的心态。
工地上的工人都走光了,我也下去,到小卖铺买了个面包,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噎挺,也不想吃,没胃口。这几个月我瘦了不少,之前还一百二十多斤,现在马上掉到两位数。应该是热的,浙江又潮湿,整天心烦意乱,吃不下饭也正常。我的腰不痛了,虽然偶尔还会有些不舒服,但不严重,睡一晚上就能缓过来,算个好事儿。
老庄从食堂里走出来,端着碗,手里拿着四个馒头,看见我,打了声招呼,在我身边坐下。他是东北人,铁岭的,人不扭捏,挺好说话,上下铺就是我跟他合租的。我骗他出来是为找离家出走的儿子,他挺同情我,他的处境跟我差不多,他出来打工五六年了,不舍吃不舍穿,就为给儿子攒彩礼钱。他说,又溜达回来了?我说,昂,工地不是新来队伍了吗。
他叹口气,塞给我一个馒头,说,你这找法不行啊,光溜达,光踅摸,坐吃山空啊,边干边找呗。我把馒头和面包都递回去,说,我不饿。他又叹口气,也不避人,当我面把面包包装袋折好,塞进兜里,拍了拍才说,那什么,我听领班说了,下个月咱领导过来开会,回头我跟领导唠唠,人大老板,让他帮你找找。我掐着俩手,笑着看他,净说屁话,人大老板,能听你的?他指着我说,看不起人?是不是看不起人?老弟以前宣传大队的,办这事儿还不手拿把掐。他见我笑,急了,那你笑啥,你瞅着吧,看老弟这事儿能不能给你办明白的。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喝了口汤,又说,哥啊,我说这话你别不乐意听,你跟我侄儿关系是不是不咋好啊?我愣了一下,说,没有啊。他说,你看,还愣。我说,挺好的啊。他说,挺好的因为啥离家出走啊?我说,不跟你说了吗,跟他妈犟嘴,跑了。他噘嘴,看着我。我挥手,你他妈爱信不信。
他说,我侄儿二十二?我说,是。他说,二十二,正爱玩,谁天天搁工地呆着啊?我说,啥意思?他说,他没啥爱好啊?我想了一圈,跟他对视上,慌了,脱口而出,听戏,爱听戏。他说,听戏?啥戏?我说,就是戏,红头黑脸的,唱戏。他看我一眼,叨咕了一句,真行,这小子还他妈是个艺术家。老庄被人喊走,我在原地坐着,拧着眉头想,李业顺能有啥爱好呢?
11月20日,我刚从工地回到宿舍,老郭打来电话,说在天津,有个姓文的男的,干水果批发的,跟陈世杰挺像。我懵了一下,往外走,问他,咋像的?他说,三十六,天津人,但说山东话,身份证是06年补办的,以前也干过高利贷。又说,蔡堂庙那儿我有个伙计,说前几年在天津见过陈世杰,改名了,就姓文,干的就是水果生意,还挺大,专门往北京送。
我没说话。他说,但不一定准,我这两天就过去看看……我说,不用,我去。他说,我也没地址,据说是在静海县,得费不少时间。我说,没事儿,我去。他“嗯”了一声,又说,你去别坐火车,尽量走小路,现在去北京和天津都有查的,得小心点。
挂了电话,我回屋收拾东西,老庄从上铺探出头,问,你上哪儿去?我说,家里有点事儿,得回去一趟。他想了想,麻利地穿好衣服,跳下来,看着我往包里装东西。我说,谢了啊。他摇头,小事儿。又问,这就走啊?我说,对。他说,这事儿闹的,过几天领导就来了,我都跟领头打好招呼了。我看他一眼,反应过来,说,没事儿,人啥时候都能找。
他帮我提着一个包,一前一后,送我往外走。他说,哥,你这一走,我这心里还挺不落忍的。我回头看他,只看到他背后的探照灯,很亮。我说,说这干啥,还有可能回来呢。他说,哥,咱俩处这么长时间了,我多说一句,你别嫌我粘牙。我说,说呗。他说,小孩也不小了,找不着就别找了呗,说不定哪天自己就回来了。
我没说话。他说,真的,等回头,小孩自己回来,还有可能混大发了呢。就说咱那领导,也是外地人,才二三十岁,都承包工地了,这说出去多有面子。我说,那找不着,万一死了呢。他“啧”一声,净说这话。
11月23号,在转乘了火车、汽车、出租车及黑车之后,我终于到达天津静海县。老郭给了我几个加工厂的地址,我挨个去找,没一个对的,多数关停,剩下的跟水果没一丁点关系,当然也没有姓“文”的人,但老郭只能帮到我这儿。
静海县虽不富裕,但面积不小,东南西北,各乡各镇都有厂或作坊,算上外地人,整体人口也不少。我在团泊镇租了间屋,每天借房东的自行车各处溜达,从南跑到北,沿街打听水果摊和小贩,半个多月下来,只弄清楚了静海县的交通规划。
更糟心的是腰。从浙江到天津,天见凉了,晚上一上冻,腰就抽筋似的疼,一开始是熬,熬一夜,第二天一早倒不疼了,但麻木了,感觉不到腰了,严重时候连床都爬不起来。赶上下雨、下雪天,更严重,疼到掉眼泪,吃止痛药跟吃饭一样,就是不见好。这病有点像风湿、关节炎那种骨头病,小周帮我上网搜过,他说不是,症状不对。其实都一样,就是伤到根上了。
12月17号,我从市区回静海。走静津公路的时候,几辆挂着奥运会标识的货车从静海方向开过来,车身写着“食品物流”四个字。我问坐我旁边的女生,美女,这车拉的是运动员吃的?她说,对。我问,都是啥东西啊?她说,嘛都有,吃的,喝的。我说,水果有吗?她说,有啊,跟你说了,嘛都有。我点点头,没敢再问,说了声谢谢。
下了车,我进了家网吧,踅摸了个小孩,给他五十块钱,让他帮我上网搜了一遍静海县所有的物流企业,不算多,独立运行的或者分公司,一共六家,我把地址和电话全记下来。出了门,我挨个打过去,询问对方是否承接食品长途运输业务,排除四家,只剩两家。其中一家是自产自营,规模很大,对接的单位也非富即贵,如果陈世杰或者“文总”能做到这种程度,不会有人不认识,他也绝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那就只剩下一家——海帆物流。
当天晚上,我埋伏在海帆物流厂区外面,一夜未合眼。凌晨三点,两辆货车从厂区内开出来,沿着省道,往南开。三个小时后,六点,两辆车满载而归,进厂区称重。六点过二十分,其中一辆车出来,停在路边,司机下车放水。我见准时机,骑车出去,到司机面前打了声招呼,问,这拉的啥呀?
他看我一眼,又低头忙活,说,冬枣儿。我说,静海的啊?他说,不是,黄骅的,最后一批了。我说,河北?他说,诶,可不河北吗,那还北京啊?我说,哪个地方啊?他抬起头,说,干嘛啊你要?我说,吃呗。他“嗨”一声,多大点事儿,我给你抠俩不完了嘛。我赶忙拦住他,说,家里人多,还送礼。他看我一眼,上车,拿了张名片给我,说,那你就打这个电话,跟他说好,明天我给你捎来也行。
我道声谢,骑出一个路口,找了个旮旯钻进去。名片上印着“黄骅冬枣销售”,我照着号码拨过去,对方接通,是个女人。我说,你们老板是姓文吗?她说,对,请问您是?我说,我找你们老板,让你们老板给我打过来。她说,怎么称呼您?我说,我叫陈世杰。
挂了电话,我的手抖得厉害,车把没握住,车子往里斜,倒在我身上,我深呼了两口气,从车里跨出来,落地又没站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大口呼吸,站起来,看着手颤,这不是怕,是激动,五年了,我的儿子死了五年了,操他妈的,这五年一点转机都没有,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我终于能知道我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了。
十几分钟后,手机响了,我接通说,喂?对面沉默了几秒,说,李哥。我站着,却好像猛地站起来了一样,突然间感到眩晕,过了五年了,声音还是这么熟悉,我说,陈世杰?他没说话,但我觉得应该是在电话那边点了点头。我攥着头发,痛苦地说,陈世杰,我X你妈。 他说,我要说事儿跟我没关系,你信吗? 我一拳砸在自行车上,车架子“叮咣”响,我说,你他妈在哪儿?
我在团泊镇后面的一个荒地里见到陈世杰。他开着车,穿着皮鞋,棉服黑得发亮,确实像个老板。他冲我挥挥手,领我往里走,到一个院子里,站定,看着我。他的样子跟之前没多大变化,头发少了一些,露出白茬,胖了,秋衣包裹着圆滚滚的肚子。
看着面前这张脸,这张让我日思夜想的脸,我居然感到熟悉。或者说,第一眼的反差之后,第二眼我就习惯了。我为这个意外感到意外,我想的是,他会变得很难认出来,会耗费我很长的时间,然后待我认出他后,我扑向他,将他碎尸万段。是这个流程,我在脑海里预演很久,预演了一遍又一遍,但这时看着他,我心里的气忽然没了,委屈却凭空而来。
我现在只有很多的问题,急迫的问题,恨不得一秒就知道这些年李业顺遭遇过的事儿。是啊,之前我就想到过,我有很多问题,他是怎么诱导的李业顺,是怎么伤害的李业顺,但谈话的形式绝不是现在这样,面对面,脸对脸,轻松自在。
我应该把他绑起来,问话前先给他几刀,不至于要命,但绝对会疼到无法忍受。是这样的,这就是我的计划,可现在怎么会这样呢?李凡江,你他妈的,怎么会泄气呢?刚才的力量呢?我现在连靠近他抓住他脖领的力气都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只有悲伤。
看着他,我想起我的儿子,李业顺,想起2002年11月3日我到高韦镇认尸,我只看到我儿子的脸,肿了,哭过,鼻尖白到发亮。我痛苦极了,我屏住一口气,往前凑,靠近他,越走身体却越软,像有火在脚下烧。到他跟前,我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了,我瘫下去,双手抓住他的裤腿,这个时候我发现我老了,我哭了,我说,我操你妈,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他架住我,尝试帮我站起来,我把他推开,靠在半面墙上,强打着精神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他低着头说,每个星期二,我们往河南转移一次钱,每次都是贾东送,李业顺开车。那天他们晚上十二点走的,本该三点前到……第二天高韦出命案,我就知道出事儿了。我说,你跑了。
他点点头,又说,我也有孩子,当时你啥滋味,我懂,我要留下,你不会放过我。我感觉呼吸不上来,快喘了两口气,说,两千年,我托你给孙成山找关系,给你三十万。现在我儿子死了,你拿回三十万给我。你是羞辱我,还是说我儿子就他妈值三十万?
那三十万,是他的工资。他说,孩子是跟着我干的,这我承认。我说,啥时候开始的?他说,孙成山死后,但有可能更早。我说,啥意思?他说,孩子跟贾东走得近。我想起李业顺跟贾东抽烟的画面,胸前顿时发钝,气顺不上来。他说,我放贷,贾东送,孩子开车,这是个流程。我说,我操你妈的,你找孩子干这事儿?你他妈没孩子啊?他看着我,说,是孩子找的我。我说,他为什么找你?他没有说话,看着我,眼神有些落寞,好像这个问题该由他问我。
我抓了地上一把土,往他身上砸,你他妈放屁!李业顺那个时候才十七,孙成山死的时候他才十五,他找你干什么?!我X你妈的!你骗他了吧?你怎么跟我儿子说的?不听你的话你就弄死我?还是弄死他?
他说,00年,孙成山被移送前一天,你去看他,还记得吗?那天,孩子来找我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想救孙成山。他说他和他的同学弄了个计划,他们是小孩,能拦截押送犯人的车,车停了,我们动手,救出孙成山,然后一起跑。我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说,孩子说,跟你说,你不听,所以他就只能来找我。那个时候他十五,他跟我说的时候,我能听得出来,那不是玩笑话,当时我要是答应了,第二天他真敢去拦押送车,但你不知道。我说,放你妈的狗屁!他说,7762,熟悉吗?孩子跟我说的,他说如果我愿意帮他,就给他发这条传呼。那一天一夜,他每隔一小时给我发一条消息,就一个字,1,你也不知道。
他说,01年底,孩子找我,说想跟着我干,他说他知道全城的路线,哪儿查车、哪儿有近道,哪里路是好的,哪里路是坏的,他都知道,就没说为什么。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为钱,但不是,我给他的钱,他都拿给了贾东,让贾东赌博,他无所谓。后来我以为他是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有什么能力,有什么强项,但也不是。他干活没啥热情,很冷静,我说什么他做什么,就是单纯的上下班。
有一次我问他,为啥要跟着我干,他说,为个机会,就像你跟着孙成山一样。我喊出声,放屁!你放屁!他静了几秒,接着说,我知道你不信,我不敢见你也有这个原因,孩子要跟我,不是为钱,不是为证明什么……我不知道,这几年我常想,也做梦,贾东,李业顺,有时候会想到那天他跟我说为个机会的画面,我一直不明白他说的这个机会到底代表着啥。其实是改变,现在我知道了,是改变。把一条路改成另一条路,把一个风景变成另一个风景,改变。他可能不想再过家里的那种生活了,但他才十几岁,他不知道怎么做,只能找我。
天上忽然飘起雪来,拂过肩膀,钻进土壤。我疯狂摇头,说,你撒谎,所有人都撒谎,我儿子是被你骗的,是被王行运杀的,他是好孩子,他不该死,是你把他骗了进去。我爬起来,想要走,明天再杀了他吧,等我恢复好了再杀了他吧。不可能,不可能,我儿子喜欢看连环画,对啊,我儿子的爱好是连环画,我一会要给老庄打个电话,把这件事儿告诉他。
我儿子是好孩子,邻居夸他,老师也夸他,我家里还有采访的光碟呢,四五张,以前我天天看,老师哭得可伤心了,邻居也掉泪,他们都说我儿子是好孩子,怎么可能自愿干这种事儿呢?2001年,我教他开车拉客,晚上等活的时候他还给我讲过故事,四渡赤水,卑梁之衅,张角太平道……现在我还记得呢,怎么可能呢?
我是他爸,1982年我已经为他改变了,杀了罗继红,我们的生活就已经好起来了,我已经为他牺牲了,他还要改变什么呢?
我歪歪斜斜地往外走,雪太大了,走不出去,在地上覆上一层又一层。我又朝陈世杰冲过去,抓住他的衣服,我说,你骗我的,是吧?你说,说实话,说你骗我的,你骗了我跟李业顺,我认了,你说出来,我认了。
他低着头,不说话。我说,你说,是你找的他,他是小孩,他被你骗了,是不是?没事儿,我认了,小孩都这样,小孩容易被骗。没事儿,他死跟你没关系,是王行运杀的,是他杀的。他站着,不说话。我深吸两口气,哭出来,这都是他妈的什么事儿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是啊,他为什么会想跟着你啊,我是他爸,我为什么连我儿子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抛下陈世杰,抛下自行车,心如死灰地沿着公路往前走。雪下着,我走着,心里像沉了块铁。我解开口袋的纽扣,掏出那张“眼镜”的画像,一不小心被风吹走了,吹得高高的,比天还高。我掏出BB机,白色有些泛黄了,屏幕也磨出了难看的痕迹,这是到我手上才变成这样的,我拥有着它,就像从前我们一家三口平常的生活,却从未在意过它。
老天爷,让我死吧。
未完待续...
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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