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果木烧烤大盘鸡冷水鱼(福瑞路店)”这个名字有点长,但是老马坚持要用。
游客从克拉玛依和乌鲁木齐到喀纳斯去,会经过福海,他们在大众点评上搜到他的店,是因为“烧烤”、“大盘鸡”、“冷水鱼”这几个关键词,所以一个都不能少。
老马是对的。此时他站在自己店门口,看着外面的5张大桌,12张小桌,坐得满满当当。他只来得及喘口气,就要转身帮伙计传菜、算账、安抚顾客。
老马的女朋友小谬负责店铺在网上的运营,她熟悉美团的商家规则,也喜欢拍短视频,朋友圈里是一张又一张的新疆美照和她自己的美照。今年来新疆的游客暴增,小谬的工作重心就从店里转向了带精品小团。因为带团,如果路线上有阿勒泰的话,一定会经过他们在福海的店面。
半年前的这个时候,老马就是站在店面的这个位置,收到了一条微信,小谬在博宁撞上了一只骆驼。他来不及和伙计打招呼,冲向了自己新买的一辆普拉多,开到现场去。
博宁在福海去赛里木湖的必经之路上。但是这次小谬的目的地不是赛里木湖,而是老家伊犁。所以当时开的并不是普拉多,而是两人创业最初买的一辆丰田轿车。车祸照片符合大家对日系家用车的刻板印象,撞得稀里哗啦。我仔细看了很久,没看出来到底这是一辆雷凌还是卡罗拉。
但是从结果上来说,又符合日系车主的另外一种说法,“车吸能了”。
骆驼从丰田上翻过去,又撞上了一辆拉货的五菱面包车,面包车在路上翻了好几个跟头。幸亏五菱车主开得慢,他像《飞驰人生2》的沈腾那样从座位上被拉了出来,也只受了一点轻伤。
虽然车祸现场看起来惨烈,但人都没事儿,老马把这种幸运归结为,这几年做了很多好事。这几年他在朋友圈,看到有生病的众筹链接就点进去捐款。在美团上,自己的店还加入乡村儿童操场公益计划,成为公益商家,一开始每笔订单十块钱十块钱地捐,现在订单多了,一单捐一块钱。不管一单捐多少钱,只要积累到20元,就可以为乡村幼儿园的孩子们铺设一块拼接地板。
老马打开自己的美团商家后台给我看,乡村儿童操场公益计划的善款追踪系统显示,老马的店已经参与捐建了38座操场,分布在西部的好几个省份,最远的一个操场在四川。在距离这次车祸现场不远的青得里镇基建队幼儿园,就有一座已经铺好的新操场。
我开车到达青得里镇的时候,是一个早上。我说的早上指的是上午10点,因为这里的白昼实在太长了。如果天一亮就算早上的话,一天顶得上内地的两天了。
一辆电动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后座上的姑娘不等车完全停下,就蹦下车,扬起她晒得黝黑黝黑的脸冲着我笑。 妈妈一边骂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一边打开“马艳的小吃店”门口的U型锁。
我猜,她一定就是马艳了。
小吃店在巷子口,顺着巷子口走到里面,就看到了远处的幼儿园和操场。突然,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在巷子里出现了,应该是哈语,我听不懂。 一个男人从巷子里走出来,他好像是在追他的儿子,儿子跑得飞快,他根本追不上。
孩子跑到我身边,我问他,“你在这幼儿园上学吗? ”
“上过。”
“那个五颜六色的操场你上学的时候有吗?”
“有的。 ”
“你们在那操场上玩啥?”
“砸沙包。”
“怎么玩儿的?”
“砸不中别人,你就一直跑嘛”。
我耽误了他太多时间,他爸爸追上来了,我闻到了一股酒精的味道。少年继续向镇上的大路奔跑。
他的背影让我想起了当年地质大学那个永不可击败的工程学院,还有那个不可防守的哈萨克族前锋。那一年的地大杯决赛,他像齐达内和博格坎普一样侧身在空中卸下皮球,再转身杀入禁区,轻而易举地射进了球门。
我是高中足球队和大学里面一个学院的足球队队长,但是天赋和努力之间的巨大差距,在高考之后又一次震撼到了我。
2
可可托海的牧羊少年,刚刚长到羊那样的高度,就已经会追羊了。一根笔直的杨树杈,被他舞得呼呼生风,他还穿着一件德布劳内的曼城球衣。
我摇下车窗问“德布劳内”,娃你几岁了?
“三岁”。
“娃,你叫什么什么名字?”
“阿(也可能是啊)……”。
“德布劳内”刚一开口就踢在一块石头上摔倒了。我只能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爬起来的样子。
老马像“德布劳内”这么大的时候,也已经开始在家追鸡赶羊了。老马是96年出生的人。被问到年龄的时候他都不说,因为如实说的话,别人会以为他在讲笑话。但是如果从老马进入社会年龄,他的面相其实很正常,14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在伊犁的KTV端果盘。在内地的话,进入社会15年的该是一个接近40岁的人了。
身份证上的籍贯是“甘肃临夏”,他是东乡族人。以我不多的和甘肃人接触的经验,风吹日晒的临夏尕娃确实会显老一些。有的人十几岁的时候就像三十岁的汉子,三十岁的时候还像是三十岁。过了五十岁,一些黝黑瘦削的放牛汉脸上千沟万壑,说是六七十岁也不由人不信。
好在老马的爷爷这一辈,搬到了新疆。准确的说,是搬到了伊犁。两山之间的伊犁河谷,可以说是新疆的膏腴之地了。
王蒙笔下的维吾尔干部说,“吐鲁番人请原谅我,我们麦地里面跑掉的水,也比你们坎儿井里面的水多……电力工人把电线杆子插到了伊犁的土地上,您猜怎么着,一场透雨过后,它活了,它长出了两颗新芽”。
但是祖传的临夏放羊基因还在老马的血液里咆哮着。他的九年义务教育还没读完,就跑回家放羊去了。在伊犁放羊,那真是天地间自由自在的一个人,牛羊怎么都能吃饱,不需要人侍弄。闭上眼睡觉,再睁开眼就是因为天边来了一团云,在自己的脸上滴星。
此时唯一惦记的人就是,同班女同学小谬。
从籍贯上来说,小谬是连云港人,汉族。父母那一辈来到的伊犁参与建设新疆。请各位读者注意,“建设新疆”是所有人来新疆的原因。
但是只有小谬这样出生在新疆的江苏姑娘,会自带南方姑娘的温柔细心和新疆姑娘的大胆活泼,稍微一化妆就可以扮成少数民族女孩的样子。我问小谬你到底看上老马啥了?她想了一会,还是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是她先给我塞阿萨姆奶茶的”,老马说起来很得意,“我不爱喝甜的,都分给同学了”。
后来老马不上学了,老马和小谬之间,有个同学给传话。小谬在内地读了大学,也在内地工作了一段时间,回来新疆做了正式有编制的幼师工作,每天在幼儿园带着小朋友蹦蹦跳跳。到后来辞掉了工作,来和老马一起开夫妻店。与此同时,老马换了无数个工作,夜场,饭店,酒店,“所有你在新疆见过的,我都干过”。
两个人的关系,分分合合地坚持到了现在。中间传话的这个同学,现在也是店里的伙计。我晚上12点开车到达福海,摸索到店里找老马,问他“你们老板呢”?他把我当作要投诉的顾客,“啥事儿,我就是”。
你看,是个能扛事儿的人。
如果说新疆和内地有时差的话,这便是我感受到的最大的时差。当内地婚恋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市场,人们把房产、学历、编制、家庭出身,甚至地域、星座、INFJ都明码标价,并且在社交网络上吵个不休的时候。在这里,还有一对情侣在这里,像我们少年时,90年代,00年代那样无所顾忌地恋爱。
对,是恋爱。因为两个人至今还没有领证。是小谬不着急。
3
如果你把两个人的松弛,仅仅归因于北疆的水草丰沛,夜短昼长那就错了。两年前,他们俩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那时老马和小谬守着空荡荡的店铺,几乎清零的银行账户,和一部开不出城的老车,几乎要把眼前的困境归罪于自己浪漫的天性和非主流的选择。
但是好在,新疆人有一种能力,就是把所有困境都当作天灾来看待,从而避免内耗。阿勒泰整个冬天大雪封山,成群的牛羊稍有疏忽就会整片地冻死。克拉玛依的百里荒漠本就寸步难行,一不小心,人可能就被狂风刮走。
人类所能造成的困难,比之自然的愤怒算不了什么。
而且放开后的第一批游客比任何寒流和潮水都汹涌。老马一举开上了普拉多。开上普拉多,就是真的“老马”了,在身边人眼里,普拉多让他变成了成功人士了。所以老马称呼自己的普拉多,也像东北人一样:“霸道”。
烦恼和幸福总是接踵而至的,老马把自己的朋友圈签名改为“不借钱,免开尊口”。今年老马也缺钱,他盘下了旁边的大排档,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第二年的生意并不如预期那么火。普拉多的保值率也没有往日坚挺了,过个年就亏了五万。
“去年来的游客动不动就住下了,今年来的游客时间紧,一路上马不停蹄,到我们这儿消费得不多”。
老马说起今年的困难,并没有太多懊恼和后悔的情绪。他指着对面的工地说,“这里是一家全季在装修。很多游客不在福海停留是因为没有像样的酒店。等它装修好了,我有信心做成美团福海餐饮第一。”
经过疫情考验的老板,确实是不一样的。我在克拉玛依的酒店吃早餐的时候,服务员在厨房跟同伴合计,“阿勒泰那边的民宿要挖我过去,工资涨一半,让我今天就签合同。但是我怕那边就是火一阵子。咱们的工资虽然低,但是老板疫情都没有裁员,如今生意好做点了,应该不会随便裁人的。”
我听得真真切切,因为她们都说河南话。
新疆的河南人实在太多,无论是来务工的,还是油田和兵团里的河南人第二代,第三代。酒店楼下就有一家“方中山”胡辣汤,一到饭点,穿红蓝两色工作服的油田工人呼呼啦啦地就往店里钻。旅游业靠天吃饭,石油靠地,论起稳定,到底是天不如地的。
这老乡的选择没毛病。
另外一个老乡的选择也没毛病,一位镇平县的石匠,从靠地改成靠天。他带着姑娘,确切地说,是她姑娘带着他,在独库公路海拔最高的停车区卖咖啡。姑娘身手敏捷,一边收款一边指导他爹在咖啡里面加奶,两个人一对话我就听出来那浓浓的家乡味道。
“老乡,咋想着改行卖咖啡了?” “原来我在苏州工业园区,干了十几年了,那边企业多,需要的石雕多。现在没那么多开张的新企业了,就来新疆了。石头生意也没做成了,跟着老乡在这儿卖咖啡。你看那那个咖啡铺子,也是老乡,南召的。这个停车区所有的摊子,除了那个卖烧烤的,都是河南人”。
北疆的牧区,南疆的大渠田,兵团,油田,这是新疆的四个不同的宇宙。但是河南老乡,是可以穿越四个宇宙的存在,他们可以出现在任何需要自食其力的岗位上。
除了老乡,能穿越这四个宇宙还有极少数的商业公司。比如蜜雪冰城,在新疆,我的旅行有时候可以描述为从一家蜜雪冰城开往另一家蜜雪冰城。
美团也是,再次遇到美团的乡村儿童操场是在莎车县的荒地镇。从这里眺望叶尔羌河的对岸,就是二百六十多年前清朝名将乌雅·兆惠结下黑水营的地方。这里发生过一场现代人难以想象的惨烈战争。
而现在,莎车几乎每一个小镇都有四条路,“上海路”,“北京路”,“广州路”和“浙江路”。“山东”也没有缺席,山东来的工程队开着挖掘机在修大渠。镇上的大人们普通话不太好,但是小孩子们都流利地说汉语。无论男孩女孩,面对镜头没有怯场的,他们都在笑。
荒地镇中心幼儿园操场上,像其他所有的美团乡村儿童操场上一样,有一个贴着二维码的立碑,上面有一个大大的二维码。用手机扫了一下,出现了3300个商家的名称和420个美团用户昵称。他们是捐赠这个操场的人。像老马一样,参与了操场捐赠的美团公益商家听说已经有108万家。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帮一个你就帮一个”,老马受到的教育不多,朴素的道理大部分都是父母告诉他的。还有就是,在新疆辽阔寂寞的天地间,苦难常常以天灾的面目发威,人的遭遇往往是相通的,让你很难别过脸去。
我也是在新疆,才养成了遇到人要搭车就一定停下来的习惯。
但是在一项慈善事业里面,有一百万个老马还是很难得的,尤其是这个钱并不好赚的时候。他们把生意做好,把员工留下来。涓滴之力汇在了一起,还 把操场铺在了天南地北的2068个幼儿园里面。 这也倒是像新疆的水。旅途中你常常会在一阵黄沙吹过后 惊喜地发现,一股没来由的溪流 滋润出了好一片绿洲。
荒地镇就在这样的一片绿洲上。
8月的荒地镇中心幼儿园正在放暑假,只有一位女老师留守在校园里。她的儿子在五颜六色的拼接板拼成的场地上玩耍,孩子很皮,一会儿翻个跟头,一会儿左右出拳,一会儿做一套可能是老师教过的广播操动作。女老师没有盯着孩子,她不担心孩子摔倒。
此时太阳快落山了,树影笼罩操场,树叶翕动,气温也降到了体感很舒适的区间。虽然已经接近我这次旅行的终点了,但是我突然觉得,好像新疆也不是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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