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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姑娘,恕我直言,这般当众分说私情,实在有失体统。」
伴随我的起身,座中宾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四起。
陆秉轩却恍若未觉,愈发口无遮拦,借机羞辱于我,以证他弃婚另娶实属无奈之举。
「苏雅霜,你说我得官后,财帛丰盈,曾三番五次向我索要金银珠宝,我也从未吝啬。」
「锦衣华服,手镯戒指,凡你所求,我无一不应。」
「可你竟贪得无厌,要我拿出二十万两购置宅院,你我身份悬殊,我如何拿得出这般巨款?」
若是在座众人亲临现场,我怕是要被千夫所指,万口唾骂,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看他话语间的顺畅自如,想必是早与幕后之人商议妥当。
今日盛宴后,必将满城风雨,尽数传颂他弃旧迎新,抛却拖累的正当性。
我若慌乱辩解,只会愈显心虚,反倒坐实贪婪刁蛮的罪名。
寒门女子,如何与朝中显贵分庭抗礼?
我不紧不慢地走到陆秉轩身前,对上他闪躲的双眼,平静发问:
「顾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我觊觎你的钱财,可有确凿证据?」
陆秉轩似乎没料到我还能如此冷静,愣怔片刻,忙从官袍中掏出一叠折子,赫然是一张张白纸黑字的欠条借据。
金钱、珠宝、房契,应有尽有,只是落款时间,无一不在半月之前。
真是早有预谋,精心设计。
我瞥了眼一旁的柳婉宁,只见她神色哀戚,楚楚可怜,分明是不屑与我这等小人争辩。
人群中嘈杂声渐起,将我千夫所指:
「好生蛮横刁蛮的妇人,分明是心虚,还敢直视顾大人!」
「这等贪得无厌之徒,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赖在这里,羞也不知羞!」
世人最易随声附和,将内心戾气尽数倾泄,置他人生死于度外。
陆秉轩神情悲愤:「黎姑娘,你我夫妻一场,何必撕破脸皮......我也不图这些身外之物,只求你莫再纠缠,放过我吧......」
「罢了,既是你给的东西,我苏雅霜也不想占着,但你我定情之物,想必也该物归原主了吧?」恢复镇定的我,与这个薄情寡义之人对视。
「黎姑娘,你我不过指腹为婚,何来什么定情之物?」
众目睽睽之下,陆秉轩以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黎姑娘出身寒微,从无陪嫁,又哪里来的定情信物?你我身份悬殊,本就不配与我比肩,又何须挂念旧情?」
呵,现实荒诞至此,只叫人发笑。
我凝视着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
那是三年前,他贫病交加时,我变卖家当为他寻医问药,他说此生难报,以玉为誓,他日必倾心以许。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顾大人,此玉你可还认得?」
我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鸦雀无声良久,众人才渐渐回过神来,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黎姑娘此言当真?」
「堂堂郎官,竟做此等荒唐之事!」
陆秉轩大惊失色,慌乱分辨:「苏雅霜,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我夫妻,岂有此理!」
「你忘了去岁家中变故,囊中羞涩,曾苦苦哀求于我,为你置办新亵衣来着?」
我冷笑一声。
寒门女子,本就言语轻于鸿毛。但这贵胄公子,也不过是面上光鲜,心中龌龊,几句揭短便能让其颜面无存。
我区区小民,自然不惧口舌之争。
宾客们看到堂堂郎官慌了阵脚,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主事大人被那女子言辞犀利,竟气得面红耳赤。」
「还真让个女流之辈奚落了去,这官怕是做不长咯。」
陆秉轩大急,咬牙切齿道:「苏雅霜,你若再胡说八道,我定以诽谤之罪告你!」
他飞快向身边幕僚使了个眼色,那人忙不迭下去招呼宾客。
「可大人似忘了,我还有证据。」
我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缓缓展开,凑到那幕僚跟前。
只见帕上绣着大大的「陆」字,分明是陆家的定情之物。
「大人,你瞧,这可不是你日日系在腰间的那方帕子?」
陆秉轩一阵语塞,只觉满堂哗然,流言四起,「陆」字大名怕是要让这满城风雨盖过去了。
他一咬牙,伸手就去解亵裤的系带,竟是当众宽衣。
座中哄动一片。
「呀,陆大人好生可怜,竟被个歹毒女子逼到这般田地。」
「倒也难得一见,郎官的里衣亵裤啊。」
「小姐莫怪,你家陆郎这般做,可别教柳姑娘见了去。」
「快看啊,跟那贱妇拿的分明不是一物,这女人果真是诬陷!」
自然不是一物,本就子虚乌有。
「苏雅霜,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迎着他怒目而视:「一言难尽。」
陆秉轩勃然变色:「苏雅霜,我倒要问你,这帕子究竟是谁的?」
柳婉宁飞快接过话茬,蓦地起身:「苏姑娘,你竟敢做此等苟且之事,背弃夫君,私通他人,好生堕落!」
此话一出,宾客们顿时义愤填膺,纷纷指责于我,可当百口诽谤之时,堂下一声断喝,震得满座鸦雀无声。
「住口!」
一名身着虞府家仆服饰的婢女,大步流星奔至堂前,对着陆秉轩与柳婉宁拜道:
「奴婢乃虞府三公子身边贴身侍女,三爷特命前来为小姐澄清事实!」
「那帕子分明就是小姐亲手绣就,送予三爷亲启的定情之物,岂容尔等胡言乱语,玷污小姐清誉?」
堂上登时炸开了锅。
「这、这贱婢说的可是真的?」
「那位苏琰公子,不就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虞氏三公子么?」
「听闻这苏三爷文韬武略,雅爱女色,莫非......」
「天啊,黎姑娘竟是虞府三公子的中意之人?这身份可不得了!」
「陆大人这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啊......」
尔等愚蠢至极,我三哥的确不是个省油的灯,可我却绝非你们口中那等不检点之人。
那婢女见状,当即掏出一封书信,高声宣读:
「小女苏雅霜,吾之亲妹,性情淑良,绝非尔等口中淫佚之徒。今有小人设计陷害,吾虽身在宫中,岂容亲妹蒙受不白之冤?望朝中贤达之士,主持公道,还吾妹清白!」
我惊诧不已,原来三哥早已得讯,暗中安排了这一切。
旁的且不说,可这也太高调了些......
我面色不改,波澜不惊,只觉内心无比感慨。
罢了,家丑不可外扬,三哥就是再嘴碎,到底也是为我着想。
且容他小小得意一回吧。
5.
转瞬之间,满城风雨,苏雅霜有苏琰公子几位哥哥做靠山的消息,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陆秉轩更是惊愕难言,僵立当场,面如死灰。他万万没想到,苏雅霜这个陪他寒窗苦读几载、为官做牛做马的小小书生,竟会有一位天潢贵胄的兄长。
是啊,若非对他一片痴心,苏雅霜怎会甘愿受尽委屈,鞍前马后这几年?
他这辈子,怕是都参不透其中缘由了。
须臾,陆秉轩勉强稳住心神,强作镇定,开口辩解:
"诸位,方才言辞,实属失察,还望海涵。只是苏雅霜隐瞒身份,蒙骗于我,几年来处处刁难,百般为难,如今真相大白,不得不令我心寒......"
"住口!苏姑娘兄友弟恭,岂容你诬蔑诽谤,信口雌黄!"
台下苏三公子的拥趸忿然直呼,群情激愤。
"不错,污蔑忠良,罪无可恕!速速向苏姑娘赔礼谢罪,以儆效尤!"
"纵苏姑娘有错,也断不能掩盖你的过失,休要强词夺理!"
哈,还是这帮死忠头脑清醒,舌锋犀利。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当真是绝妙好辩!
陆秉轩怎料到精心布下的连环计,非但未能将自己捧上云霄,反倒弄巧成拙,一发不可收拾。他惶恐不安,正欲竭力辩白,却见皇帝的圣旨突然传来。
"苏雅霜乃朕挚爱重臣苏琰之妹,性情贞良,此番遭人陷害,朕岂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来人,传谕礼部,即刻冠苏雅霜为端敬郡主,以正视听,平息事端!"
满堂哗然,皆知此事再无回转余地。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竟是当朝名相苏砺匆匆赶来,此乃我二哥。
苏砺一向以慧眼识珠、善于举荐人才著称,如今亲自驾到,引得在场官员学子纷纷议论,皆为一睹御史风采,争相表现,兴奋不已。
"适才圣上诏书已到,奉皇命大开殿选,广纳奇才。诸位莫慌,本官这就携家妹苏雅霜同往,面圣复命,择日再行科考!"
苏砺口讷言辞,宦海浮沉数十载,自有一番气度。
他一把拉过我的手,作势要走,却又似有不甘,凑在我耳畔低语:
"你这死丫头,成天惦记着给三弟置办衣物,却从不记得为兄也添置一二,好生偏心哪!"
我撇撇嘴,三哥那点小聪明,在二哥面前还不是手到擒来,不值一提。
下回得多置办几套才是,免得他俩又在我跟前没完没了地嚷。
二哥闻言,神色间颇有不豫之意,面露不悦。他心中酸涩难安,不仅因我独宠三弟,置他于不顾,更因三弟抢先向天下昭告我的身份,夺了他的风头。
他当下虽按捺住情绪,未置一词,但我深知他向来护短,势必不会轻饶陆秉轩,定要百倍奉还。
而我,在他的逼视下,只得遣人送去大批衣物,以示歉意。
他强忍笑意,面色却是愈发不善。
"妹妹可知,为兄甚是恼火。"
"此番委实难以消解。"
我慌忙跪倒请罪,表明今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除非......你应允为兄一事。"
"二哥但说无妨......"
"明日殿试,你也过来一试如何?"
我愣怔片刻,迟疑不决。
"妹妹总说不想仰仗我们,执意初入仕途,自己摸爬滚打,转眼都要及第毕业,也该正式任官了吧?"
"你这些年埋头苦读,兢兢业业,我们都看在眼里。放心,明日考评,为兄自会公正无私,绝不偏袒,该骂的骂,该夸的夸,决不矫情,可好?"
此言倒也不虚。二哥虽仗义疏财,却从不昧于公道。这些年礼部新晋几位后起之秀,皆是出自他手下提拔。我只得一一应允。
"妹妹乖觉!"
二哥正欲拍肩鼓励,却猛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出几件服饰。
犹豫良久,又恋恋不舍地放回两件。
"这两件你拿去给大哥,你也知他那火爆脾性。"
"若是得知独他无份,少不得又要兴师问罪,惩戒府中人员!"
是夜,满城皆在议论苏琰与苏雅霜手足之情。而部中官员,却在谋划明日一事。
实不相瞒,我心中忐忑不安,只得埋首研习四书五经,以备来日之需。
次日清晨,我早早来到考场,不料竟已人头攒动,就连他省士子,也慕名而来一试身手。
昨日三哥昭告天下我的身份,引得议论纷纷,是以诸多士人一眼便识得我。
"她便是苏琰公子的胞妹!"
"好生羡煞旁人啊!"
"苏雅霜?你也敢来殿试?可曾照过镜子,量过斤两?真以为攀上苏三公子这枝独秀,便能青云直上了?"
纷乱喧嚣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而令我生厌的嗓音。
不是陆秉轩和柳婉宁那对狗男女还能是谁?
见我视而不见,陆秉轩忽地凑到我身边,狠狠道:
"苏雅霜,此番不过侥幸得逞,莫要得意忘形!"
"此事没完,待风头一过,我自有法子收拾你!"
"还想入仕?可知礼部举荐权多在柳家把持,柳姑娘定会暗中使绊,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可惜这等恫吓,我早在大哥处听惯了,不痛不痒,全然不放在心上。
若是意欲借机诽谤于我,粉饰陆秉轩悔婚背信,只怕你们惹错了人!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骚动四起。
原来是二哥一行缓步走来。
士子们纷纷呼喊他的名讳,而他却面若冰霜,威严肃穆,宛若天神下凡,竟是连声音都寂然无声,生生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
"啊,谢大人,请受小女一拜。"
柳婉宁见状,立刻换了副笑脸,满面谄媚地凑上前去。
"谢大人,小女柳婉宁,不才曾有幸写出一诗《鹿鸣》,大家闻之都赞不绝口,不知大人可曾耳闻?"
"戏不足观。"
二哥惜字如金。
"诗艺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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