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形容iphen,我也会说:一个好人。
我跟他结识于2008年。那会儿,我还在广州网易上班。那时候还没有网易云音乐, music.163.com 这个域名还属于SP彩铃音乐业务中心(年轻的朋友估计已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我负责的这块为网易娱乐下属的音乐频道,简称网易音乐频道,有自己正经的logo和域名,大概是 ent.163.com/music 的一个二级频道。
最开始只有我一只公,跟我的另一位基友月三(那时还是实习生)两人包办了所有工作,我依然还记得那一年春节我们俩跑回空寥寥的科韵路网易大厦整格莱美直播的青春模样。后来整个娱乐频道扩编,音乐组一下子有了七个人的编制,而iphen就是突然空降来的频道主编。
通常来说,空降的领导总是让人不那么爽快,但iphen是例外。因为常规意义上领导意味着不懂业务,自以为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这些标签iphen身上都不存在。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的聊天是在沼泽乐队的演出之后。那时候沼泽的表演曲目还是《惊惶》、《心猿》、《清晨》等,还是一支深受世纪之交Radiohead影响的乐队,也未踏入古琴摇滚的世界。演出是在南泰路,沼泽的老巢,而我当时租的房子就在建设六马路,跟iphen家挨着,于是我们恰好一起坐夜班车回。我已经忘了iphen都跟我聊了什么,我只记得他非常礼貌地、试探性地传递给我这个信息:小樱,我知道你很能干,他们都跟我说了。接下我会履行主编的角色,我们一起好好整嘛。
在知乎上有一题名曰“如何评价邹小樱”,月三写到:邹小樱最大的优点就是勤奋。他不仅会把自己的事情干完,帮下属一起把你的事情干完,甚至连主编的事情能替他干完——所以iphen很闲。iphen闲不闲我不知道,反正那时候年富力强的我基本每天不下班。那会儿内容部在普通编辑跟主编之间还有高级编辑一岗,职级跟副主编同为7级,而我也在iphen这里实现了我职业生涯极其关键的一次职场晋升,让我成为了当年内容部晋升最快的7级员工之一。但其实他当时另有提拔人选,我知道之后气冲冲地把他拎去了会议室,冲着他发脾气:你知不知道这里的所有基础都是我打下的?整组人的业务实操培训都是我做的?iphen非常谦卑却有力地回敬我:我知道你很勤奋,很能干,但是一个人要往上走,要承担更多的责任,绝不仅是勤奋就足够了。
iphen于我而言,是亦师亦长的角色。
除了因为他比我多上了几年破班之外,作为21cn网站(有广州互联网黄埔军校之称)的出身,早年创办广州地下indie音乐杂志(也是听他们说的,我压根没见过这玩意),常年活跃在广州indie艺文场景中,老办一些观众个位数的先锋演出,同时是资深的Bob陈、陈绮贞等歌迷兼收藏家。其实我也不知道iphen有啥威水史,也许他就是那种,现在十七、八岁年轻朋友口中的“也没什么本事、就是早出生了20年,有一些时代红利的老登”。
行,他就是实际年龄比我大几岁的老登,尽管他一直都心怀少年。
2009年,网易内容部整体迁至北京,iphen选择留在广州,我们的同事生涯告一段落,但深厚的工作友谊(尽管他基本不加班)却留了下来。当我在同年末离开北京,结束短暂的北漂生活,回到广州后,我几乎毫不犹豫地找到iphen,当时自媒体的浪潮中,我们一起创办了、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乱弹山》。在:
2010年8月,《乱弹山》揭牌成立,发表了其第一篇文章。
彼时,我26岁,远离音乐行业已一年。离开北京,回到广州,在一家国软做PM,刚买了房子,看似就要汇入我最憎恨的庸庸碌碌的生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之后会不会再从事和音乐有关的职业。于是,我想抓住一切机会,和乐迷、音乐媒体人、音乐创作者、音乐从业者产生互动,哪怕这并不产生任何价值。
某天,好友Iphen对我说,要不我们做一个线上沙龙吧,类似《铿锵》,每期邀请不同的嘉宾,以对谈/访谈的方式,产生可供传播的文本。
于是便有了《乱弹山》。
我们的产量并不高。我甚至自嘲《乱弹山》是一本双月刊甚至季刊。另一方面我们也由此保持了内容上的精度和厚度。我们的对谈者包括:林生祥、钟永丰、雷光夏——他们代表了我和Iphen的宝岛情结;也有五条人、Supper Moment、Project Ace、衣湿——这些在粤港文化里生活并发光的音乐家们,代表了我们对所处城市的直接关注。我敢说,论访谈的扎实程度,或许是里头许多音乐人生平所遭遇之最。
听到读者们吐槽最多的:你们的文章太长了,动辄五六千字甚至上万字,谁有耐心看呢?我想说,如果是没兴趣的,五百字也看不下去。如Iphen所说:“初衷也不过想和音乐人聊聊有趣音乐事,却难免歌以载道,时代有时代曲……我更欣慰这个公众号终于找到了一条反速食,反如何获得前一百万个用户法则,反增粉KPI,甚至借新媒体工具反新媒体本身的孤独而自在的道路。我们在意的不是有多少人会看完,而是我们如何让自己能够与他们对话。”
所以呢,你们告诉我这是碎片化阅读时代,可厚重的《三体》、《海伯利安》还是会让你想一口气读完;哪怕单曲满天飞,可诚实如雷光夏者,依然会说,“给我40分钟,我才能把故事讲完”。
从2016年开始,《乱弹山》的矮小的树干里,又斜出了一朵新芽。Iphen将不再以联合创办人的身份参与它的运维,可我们一同奠定的标准与尺度会完整地保留下来。《乱弹山》依然会持续发声,把看到的想到的和你们分享,渠道日新月异,优质的音乐、以及优质的音乐文本写作会留下来。我知道,时代很糟,但你也无需鼓噪。只需要——
“自信而谦卑地与音乐人一起发声。”
尽管《乱弹山》如今是我个人的自媒体号,但其招牌“万字长文”并非是我的专利,而是我跟iphen“一同奠定的标准与尺度”的保留。包括《乱弹山》在过去半年转载的、iphen以个人身份完成的访问,郑宜农(简中唯一能专访郑宜农的还能访问两次的男人)、柯泯薰、李雨、罗思容(旧文出土)、叶颖……这就是标准与尺度。
(iphen,我,宁二,生祥,永丰。十年之前,十年之后。不变的珍贵,变了的值得。)
在我心目中,iphen是现役中文音乐访谈第一人。我想象不到在当下,还有谁能为没有任何稿酬、甚至很多时候都要自己自掏腰包去跟音乐人见面的采访,会做如此多的准备功课,然后问出那些你不可能在别的地方能看到的问题,需要让音乐人停顿几秒才能回答的问题。
对比我跟iphen的万字长文,最大的区别在于:iphen的i。即:“小写的我”。尽管iphen一直坚持写自己的名字是IphenTang,I作为首字母大写是英式礼貌,所以在《乱弹山》五周年的发刊词里面,我依然用了“Iphen”,但在我心目中以及我日常里,我都写作小写的i,小写的iphen。
所谓“小写的我”,此语出自我们都很崇敬的师长钟永丰。他从Leonard Cohen出发,在多篇文章里提到和大我相对的,作为小我的情欲与价值趋同,后来他还甚至拍了一部纪录片自述《小写的我》,以及在生祥乐队最新专辑中写了一曲《科恩度我》。永丰不断地提醒我们, 在人均ego值都超级大的当下,“将自我小写——而非放大,方能自在穿越现实的细缝”。
而iphen却无需提醒,他一直都拥有小写的i的自觉。
周作人曾打笑到,你要了解一个人,别信他写的自传,你应该要去看他给别人写的传。别传才是自传。牛逼。看邹小樱做的访问,哪怕已经有极大的克制,但总是有巨大的ego无处不在。而iphen的ego却极小。虽是在不卑不亢地跟音乐人进行平等的交流,本质上是对谈,但最终呈现时他总会极力缩小自我,摆脱男性异性恋中心的自我,结结实实地把舞台全留给音乐人,而自己则躲进暗处。如果把访谈比作一首歌,邹小樱的访谈总能听到他弹的电吉他,前奏有solo,主歌有riff,一有机会就给你来fill in,副歌上大失真音墙,间奏尾奏一个不错过;而iphen的访谈则很轻,他就像是印象派的jazz trio,用零星的钢琴去点缀,连鼓手都要换成克制的钢丝刷,而不像我要死命地把crash和hi-hat一顿暴打。
我跟iphen的交集当然不止是工作。当然对于我们来说,“工作”和“生活”并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当我搬了新家,邀请他来听我的音箱,播的是林生祥的《种树》;某次广州爵士音乐周,在白云的时代地产举办,那是我这辈子在广州市内堵车堵得最恶心的一次,跟iphen一路听完了两遍雷光夏《黑暗之光》全碟还堵在路上;有一年台风天,我们一起驱车去深圳宝安,沿途差点被横风吹下沿江高速——为什么我们要出门?因为iphen接了个活儿喊我一起去某个巨型厂区的歌唱比赛做评委;那一年南都的华语音乐传媒大奖在澳门威尼斯人举办,我跟樱嫂跟iphen三人在楼下酒店自助餐干饭,我跟樱嫂都说这家很不错,iphen一直说唔系吧麻麻,几个月后突然又跟我说他自己又跑去吃了说还挺好……
关于iphen的故事里,一定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背景音乐,从林生祥到罗思容,从陈绮贞到郑宜农。当然也有那些他喜欢而我不喜欢的,比如阿部薰、大友良英、John Coltrane、Miles Davis,等等。人生所庆幸的是你能够有那些酒肉朋友之外的、因为工作也结交、始终有着共同志向的那种朋友。就好像麦田咖啡馆里聚集了李寿全、杨德昌、段钟潭等影响中文世界几代人的死党朋友,我们这辈子干不了什么大事,但也值得拥有自己心目中的麦田咖啡馆。
(澳门威尼斯人的酒店自助餐,198元葡币任吃,三文鱼自助,iphen别装了)
(2012年,我们在澳门街头。我跟iphen仅有的双人合照。樱嫂摄)
(iphen曾在建设大马路开设的艺文生活馆。我在那儿做了人生唯一的一场个人专场。现在那儿是中环广场)
后来的那些年,我毅然投身了我这辈子最爱的音乐行业,iphen始终在周边游走,每年鸡飞音乐节的时候大家才会想起:哦,iphen竟然还是鸡飞的大湾区媒体统筹(快,找他蹭票去)。2020s之后,我们都遇到了各自的人生挑战,iphen比我更为艰难。尽管很多时候,他展示得如同自己曾经发过的一条朋友圈那样:“今天起,笑面型人。”但我知道他内心所正在发生的战役,在他这半年那些音乐人访谈里面,他一面隐藏着自己的焦灼,一面与他年轻许多岁的音乐人交谈,从这些本该更加不安的年轻音乐人的身上感受到她们的坚韧。他写,写,写,写,以及他写的那一篇,这篇文章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翻出来再看,对上一次是在《你告诉我一个昆德拉的故事》,我又听到了这首《浪漫是您的本性》:
浪漫是您的本性
怕世界不会明
受尽白眼与嘲笑
请不要悲伤
这篇《浪漫是indie的本性》,不仅是iphen对关劲松的追忆与凭吊,更是iphen写他自己,他虽未能实现的浪漫理想、但却心之所往、也用自己身体力行的方式所进行的实践。我们羡慕那些能自在创作、歌唱的音乐家,我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这样的人,但我们可以是一个歌颂者,为他们摇旗呐喊,为他们发传单,贴海报,带头用力鼓掌。
今年3月底,我去了一趟高雄,奔赴五月天329的二十五周年演唱会。演唱会结束,我必须要掐着点赶往广州家中收拾行李,再飞往杭州,参加《天赐的声音》第五季首期录制。如此特种兵的行程,临行前我惴惴不安,iphen对我说,没关系,你夜里10点落地澳门对吧,我过关之后,我开车来接你,把你扔回广州。那一夜经历了飞机晚点2小时,我也不知道iphen等了我多久,我在高雄机场给他发信息,他给我回的是:没关系,多晚都行。那一夜的珠海至广州的高速公路上,iphen跟我说他近期开车兜客的经历,陪人篮球场一对一斗牛的经历,以及在家附近租了一个房子做仓库放唱片、但又开始对这些唱片断舍离的经历。他谈论这些经历的时候依然还是故作幽默,一点都不好笑。
两个月前,我们在南宁汇合,我是来录《闪光的夏天》,他借口说帮柯泯薰来看看接下来要做专场的侯朋现场是怎样模样,也顺带说跟李雨先见面,为接下来的访问铺垫(他两次来回南宁,不仅为爱发电,又自掏腰包2000元)。那一夜,他蹭住我在节目组提供的南宁当地最顶的豪华五星级酒店。熄灯之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我说:他再就业了,很快就要去赤腊角上班了。
我当时就哭了。好人有好报,这是我从小相信的最朴素的价值观。iphen这样的好人,值得。
大概过了几秒,还是十几秒,我忘了,我说:你什么时候走。他说,话唔埋,应该是来得及陪完柯柯去南丹音乐节吧。
都话的啦,我们的生活、工作,和音乐是分不开的。
那一晚,是我2024年里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原本我想为iphen践行,作为他开启第二人生的见证。结果上周末刮起了八号风球,无奈作罢。最后凭歌寄意,送他一首陈慧娴《夜机》:
回头再看 微微灯光
无止境 寂寥不安
藏身于 无人机舱
心跟你道晚安
离离细雨 茫茫星光
明朝早 别来惊慌
投奔于 遥遥他方
愿遗忘某寄望
再安可一首,《岁月如歌》:
天氣不似如期 但要走 總要飛
道別不可再等你 不管有沒有機
給我體貼入微 但你手 如明日便要遠離
願你可以 留下共我曾愉快的憶記
當世事再沒完美 可遠在歲月如歌中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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