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界有句老话,叫做“如果不能说真话,也绝不说假话”。
这句话看起来很犬儒,并不值得推崇,但确实写满了几代新闻人的无奈。
我的朋友们对这句话向有争议。赞同这句话的人,觉得沉默也是一种努力和不妥协;不赞同这句话的人,会觉得好人的沉默就是对恶的纵容,而且沉默者也会退无可退, 那些“沉默都有罪”的时代离我们并不遥远。
我觉得,“绝不说假话”固然不等于高尚,但起码是一条做人的底线,相当于不作恶。要是每个人都能恪守这条底线,这个世界肯定可爱多了。在这个基础上,说真话的人当然是多多益善。
中国人谈起写文章这事儿,无论媒体还是公文,都喜欢“大文章”这个词,我对这个词反而一直有深深的厌恶感。因为所谓“大文章”,往往看似高屋建瓴,实则假大空。它固然能迎合某些需要,甚至能让写作者平步青云,但把人生这条时间线拉长,会发现往往得不偿失。
近年来各地都有过不少例子,官员落马,关系千丝万缕的秘书就不用说了,连平时服侍周到的媒体人也顿时里外不是人,毕竟白纸黑字,阿谀之辞摆在那里。但凡遇到这种事情,就会有人慨叹“跟错了人”。可是,人毕竟是人,又不是狗狗,何必一定要跟着人呢?
即使不阿谀,专写“大文章”,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三两年前的“大文章”,看似宏观,放到今天可能会全部被推翻。有人或许会用“政策变了”“领导思路变了”之类的话来搪塞,这话固然有点道理,但问题在于:一个人写这种“大文章”的时候,内心真的相信自己写出来的观点吗?驱动他写这种“大文章”的,到底是内心的独立思考,还是权力的力量?
一个人的“大文章”,如果只能迎合几个领导或者几个部门,民众根本懒得看,那说什么也算不上大文章,即使能够通过它得一时之利。文字这东西固然不值钱,但如果能经得起时间考验,过个三五年还有人看(当然,也很可能被删了),那起码就没辜负自己。
而且,“大文章”跟“名声”往往不可兼得。假话套话写多了,真朋友也就走光了。这两年有些时评选题会出现找一圈好作者都没人愿意出手的情况,说到底也是不想说假话、不想丢人。当然,编辑也很无奈,毕竟都是“规定动作”。
说起“如果不能说真话,也绝不说假话”,最让我有感触的并非媒体圈,而是自己的中学时代。
1997年,我正值高二。当时提倡“减负”,规定中学不能再搞“小礼拜”、“补习班”之类的名目。不过那年春节过后,学校又通知年初八就返校上课,相当于提前了十天八天。
在那个高考还能改变命运的年代,补课其实也不算坏事。而且那时的高中生,哪个不是久经补课考验,谁也不会真的相信学校不再补课,所以大家正常返校,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任课老师们的一句话,让全班同学嘲笑了很久。当时,每一科的老师走进教室,第一句话都是:
“同学们,关于大家回校上课的事,有关部门已经批准。请大家明白,我们现在绝不是补课,而是提前开学。”
“不是补课,而是提前开学”这个解释成了学生之间的流行语,它当然是荒诞的,欲盖弥彰,说了还不如不说,于是便成了笑话。
唯一没有参与这次统一口径的是语文老师,姓陈。高二上学期开学时,他来到我所在的学校任教,据说是某省最年轻的语文特级教师,学校费了不小力气才将他挖来。
他来了不久,恰好我和一个要好的同学突发奇想,打算组建一个文学社。其实学校本就有文学社,还有校报、校电视台和记者团,在上世纪90年代也算“前卫”,但我们就是想自组。
级组长和班主任都不赞成,“学生自组社团?你以为这是大学啊?我们现在要以学业为重。你们俩都是聪明孩子,要是把劲头用在学习上,大有潜力可挖”,这是他们的答复。
陈老师是唯一支持我们的老师,他说这是好事,他支持,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有能力办好,所以提出要先看看我们写的东西。其实我那时也没写过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所谓小说和杂文,还有一些足球评论和娱乐评论,都写在自己的本子上——那时电脑还很稀罕,我倒是有一台,但平时都得住校。
他说带回家去看,三天后才找我,说写得很好。让我诧异的是,他还举了一些篇目为例,说了当中的一些细节,甚至包括句子和用词——我本以为,他只是随便翻翻的。
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你们办文学社吧,我去跟级组长说,出版报纸的费用我全包了。你的东西写得不错,不像作文。”
“不像作文”,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对写作者多么高的评价。
年少时做事总是三分钟热度,加上其他人并不热心,稿源有限,做了三期之后,我和那位同学便无力为继。加上临近期末,我们便顺坡下驴,宣称暂停。之后,便是短暂的寒假和年初八就开始的“提前开学”。
年初八那天,他来上课时,还是一贯的温文态度,只是说了声“大家新年好,多余的话我不说了,开始上课”。大家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是唯一没说“我们现在绝不是补课,而是提前开学”的老师。
这个细节带给我的影响,远远大于他的授课。虽然是特级教师,但他讲课也不见得特别吸引人,在我听来只是中规中矩。不过我那时就觉得,以那语文课本的篇目,换谁来讲都难免枯燥。反而是这个细节,让我明白了一点:
原来,一个人在一片“统一的声音”中,还可以这样选择。不能说真话的时候,可以将“不说假话”作为底线。
仅仅因为这个细节,他就成为我记忆中最值得尊敬的老师。
又过了一学期,高三开学时,他没有再出现,据说去了邻市的另一所省重点中学,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很多年后,当我见到媒体圈里的这句“如果不能说真话,也绝不说假话”时,便很难用苛刻的道德洁癖去衡量它,因为它或许也并不容易做到。
图源 |网络
作者| 叶克飞
编辑|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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