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教师节,每年都会收到很多祝福。心里既高兴又紧张,高兴是因为能够得到学生的认可,紧张则是害怕自己名不副实、误人子弟。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但是人生很多时候是在谋道与谋食之间不断周旋。一项谋食的工作久了,难免走向虚无。但如果只是谋道,也很难坚持。

前几天,有朋友非常沮丧与愤怒,理由是她一直敬仰尊敬的同道堕落了,把教职作为谋取各种利益的工具。叶芝诗云:“万物分崩离析,中心难以为继”,如果人生没有定海神针,人迟早活成自己厌恶的模样。只是我们很难有资格去论断他人,我们只能把他人的跌倒作为对自己的提醒,希望自己不要陷入虚无的泥淖,在无聊中放纵,让教师这份职业蒙羞。

在这样一个利益导向的世界,很多人不再认为存在真理,在他们眼中只有利益,而无正义。人生唯一的信条就是利益最大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人际交往的目的就在于寻找人脉,人物化为矿产资源。

很多人认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是邱吉尔说的,但邱吉尔也许会说我没说过。这句话其实是巴麦尊1848年在英国上议院的发言,原文是:

Therefore I say that it is a narrow policy to suppose that this country or that is to be marked out as the eternal ally orthe perpetual enemy of England. We have no eternal allies, and we have no perpetual enemies. Our interests are eternal and perpetual, and those interests it is our duty to follow. When we find other countries marching in the same course, and pursuing the same objects as ourselves, we consider them as our friends…… (Speech, House of Commons, 1 March 1848)

翻译成中文就是

无论认为这个国家或哪个国家是英国永远的盟友或者敌人都是一种狭隘的政策,我们没有永远的盟友,我们没有永远的敌人,我们的利益是永恒的,遵循我的利益是我们义务。当我们发现其他国家与我们走上相同的道路,追求和我们一样的目标时,我们认为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注原文出处:https://api.parliament.uk/historic-hansard/commons/1848/mar/01/treaty-of-adrianople-charges-against)

这里的interests既有利益的意思,也有兴趣和爱好的意思。人的利益取决于其价值观(value),人们常见的错误就是混淆利益与价值观的关系。人类的利益依赖于其价值观,而不是价值观依赖于利益。如果认为人根据利益来确定其价值观,那是动物世界的法则,而非人类社会的规则。 (Otis Lee,Value and Interest,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 42, No. 6,1945, p 141 ) 一如孔子所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补充说明的是,巴麦尊在历史上形象不佳。他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担任英国外长,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出任首相,并极力主张发动鸦片战争。1856年10月的亚罗号事件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导火索。一艘名为亚罗号的海盗船被中国扣留,这艘虽然登记在英国政府名下,但执照已经过期,而且实际上是海盗船,船员都是中国人,船长虽是英籍,但只是挂名。中国水师扣押了亚罗号,逮捕了所有中国船员。英国驻广州领事巴夏礼提出抗议,要求中方道歉,被两广总督叶名琛拒绝。巴夏礼派出舰队轰击叶名琛的住所,导致大量人员伤亡。叶名琛号召民众反抗,引发大规模冲突。消息传到英国,不少人认为巴夏礼有错在先,不管在道义上还是法律上都是错误的。但巴麦尊却支持巴夏礼。在议会的辩论中,不少议员基于道德立场对政府的行为进行了强烈的谴责,但巴麦尊却认为这些言论充满了“反英国的感情,简直是自己放弃了对自己祖国和同胞的羁绊,我从未想到议会中会有人说出这样的话,什么都是英国人的错,和英国为敌做什么都是对的。” 巴麦尊去世之后,维多利亚女王的评论是,虽然对他的离去表示遗憾,但从未曾喜欢或是尊敬过他。

有人说邱吉尔也引用过“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我没有找到原始的出处,也肯定博学的朋友们帮我找一下在邱吉尔的哪个演讲能够找到原始出处。

扯得有点远了,还是回到教师这个话题吧。很多人认为教师只是一种知识提取器,对于获取知识有一种偶像崇拜的迷恋,他们认为,只要拥有足够的知识就可以为人生的方方面面进行合理的安排。但这不过是一种致命的自负。人类的知识依然存在大量的未知领域,需要我们保持足够的敬畏。有人举过一个布里丹毛驴的故事,说是一只完全理性的驴恰处于两堆等量等质的干草的中间将会饿死,因为它不能对究竟该吃哪一堆干草作出任何理性的决定。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作为教师,我确实说得多,做得少。现在越来越觉得个人的知识储备明显不足,所谓研究生导师,不过是研究生生出的导师而已。在某种意义上,知道就意味着不知道。帕斯卡尔说:“理性最高的成就就在于知道理性的有限。”一个人知道的越多,那他就应该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范围还更多,毕竟承认自己的无知乃是开启智慧的大门。

行动远比知识更重要。 我以前很崇拜各类专业权威、知识大拿,但后来慢慢发现,人生中很多重大事项,无论你掌握多少知识,其实依然无法做出审慎的决定。勇敢往往是在知识不足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如果拥有完全的知识,那么所做出的行动属于计算,而非勇敢。看到有人掉到水里面,通过精准的计算,证明绝无危险,然后才下水救人,这不能叫作勇敢。只有知道下水有生命危险,但仍然决定去救人,这才可能叫做勇敢。很多时候,在学生身上,我才能体会勇敢的含义,它并非一种可以传授的知识,而是来自灵魂某种审慎的坚持。

《礼记》说:“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谢谢那些一直坚守法治信念的同学,他们让所谓教师的我知困,依然希望能够有所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