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

文/毕宝祥

那年临江师范学院美术系没有油画班,不得已,秦卫东选了国画。他考前学的是色彩(油画和水粉)、素描,也上过图案设计培训班,从未画过国画,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很快就被考上大学的喜悦所冲散。

临师院是师范,主要是培养美术教师,所以学的比较全面。虽然是国画班,但前两年还要学素描、色彩、线描、书法、艺术概论、立体构成、版画等,有些课程是第一次接触,感觉很新鲜。版画课有黑白木刻和水印木刻。木刻制作比较麻烦,但刻起来还是很过瘾的,人的创造欲与破坏欲(刻铲的时候)可同时得到满足。而且会对结果充满了悬念和期待,因为只有等刻好印出来后,才能看出效果。秦卫东造型基础好,他的第一张黑白木刻被老师推荐登上了《画刊》,第一张是水印木刻在一次展出时,被一位老外用200块钱兑换券买走(一般人三、四个月的工资)。

素描和色彩课,跟外面的培训班差不多。甚至学习条件还不如外面的培训班。美术系在师院这样的综合院校里面算小学科,没几间像样的教室。秦卫东他们第一次上课,是在仓库里,后来换了几个地方都是临时性的教室。直到大四时,学校才建成了美术楼,还是靠联合办学筹来的资金。

但是,有一点是培训班里没法做到的,就是画人体。

秦卫东他们第一次画人体,偏偏女模特也是第一次做。第一次遇到第一次,大家都很尴尬。开始模特儿出来脱掉大褂,还穿着内衣内裤。后来在老师耐心的劝导下,第二次出来脱掉大褂,但还穿着内裤。老师又做了至少有5分钟的工作,女模特儿才终于羞答答地完成了她的第1次。秦卫东他们班十六位同学全是男生,平时很活泼,那一次全哑了,空气好像也凝固了。夏天穿得少,有的同学蹲在那里不敢站起来。

张顺他们第一次画人体时,模特是个中年男的,留着大胡子。他眼凹鼻挺,立体感强,人称老六,在临江市人体模特中有一定名气。老六身上骨骼清晰,没有五花肉,特别适合初学画人体的学生写生,因为画人体先要了解人体结构。老六一进教室就把自己脱个精光,吓得两位女生不敢直视。杨萍本来是靠近正面的,因为害羞,就借画板挡住视线,转移到模特儿的身后。王蕊虽然人没有转移,但也挪了画板,目的是用画板挡住别人的视线,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脸红。

当然,在高校里的其他课程,也是在校外学不到的。特别是一些理论课,比如美术史和艺术概论。而这些对提高美术生的综合素养大有裨益。画家不是画匠,美术也不只是美术,而是大文化的一部分。大文化像水,各门类艺术像水里的各种鱼,鱼的格局与空间取决于水。美术教师的素质更要比一般画家高。

除了在学校里学的东西以外,对于美术专业的同学来说。外出考察和写生十分重要。

秦卫东他们第一次写生是到黄山。上山后,当天晚上住在西海宾馆,200多平方米的大通铺。山上很冷,每人租了件军大衣。第一次写生,第一次到黄山,第一次睡大通铺。大家有些兴奋,所以没有睡意,就围着乱侃。铺位是自己选的,睡在一起的往往都是要好的。要好的说话就没有顾忌, 有几人还说起了有趣的颜色段子,引起一阵阵的笑声。艺术生相对比较开放,平时也没少讲。秦卫东他们小的时候,只有手抄本,而那时已有录像带、录像厅。

第二天,秦卫东他们天没亮就打着电筒赶往天都峰看日出。天都峰是黄山最险峻的山峰,有百步云梯和鲫鱼背(一块大石头为桥,桥下是深渊)。秦卫东他们手电筒只能照到前面的几米台阶,周围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出危险。所以,他们是糊里糊涂的走过了黄上最险的地方,登上了最险的高峰,真是无知者无畏。

登上天都峰后,太阳正在慢慢升起,先是一抹红霞,映衬着前面嶙峋又浓黑的的山头;接着太阳从山间蓬薄而出,红彤彤的,先染红了秦卫东他们的脸;然后又染红了他们身后的巨石;接着又染红了莲花峰、染红了光明顶……直染得万山红遍。

有了第一次写生,秦卫东他们开始对写生感兴趣。大二的暑假,秦卫东和两位同学相约一起去了云南。

在途经贵阳市时,秦卫东严重拉肚子,半夜还冷得浑身发抖,当时以为要留在异乡了。老板娘知道后就去拿了点药给他吃,结果出了一身汗后,第二天就好转了。此后他想到老板娘三个字,心里就暖暖的。接着他们继续行程,先去了安顺的黄果树大瀑布,后又到昆明,再乘车去思茅,然后再转车到西双版纳。那时交通非常不方便,从临江到西双版纳要近一周的时间。没去西双版纳之前,想象中的西双版纳像袁运生的《泼水节》壁画一样,到处都是大象和裸浴的人。但到了那里,大象要到动物园见;洗澡倒是有,而全裸的很难找。

在西双版纳,他们去了一个山上的寨子,还在寨子里住了一夜。他们住的那家人很热情,杀了一只鸡,还炒了一盘竹笋招待。他们吃饭的时候,那家的孩子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夹着菜送到嘴里,就像看着特别心爱的玩具,眼睁睁的被别人拿走一样心疼。那里的人很穷,平时舍不得用油炒菜,通常一顿饭就蘸点盐巴,临走时秦卫东他们丢了几元钱。下山后才知道,那是个被封控的麻疯病寨子。他们知道后特别紧张,又是洗澡,又是吃蒜,生怕被传染。

那次行程特别艰苦,一位同学到达一个山寨后,呼吸困难,十分痛苦,就不想动了。还是秦卫东他们硬是架着他沿着没有灯的山路,一直走到半夜才到了县城医院。医生说可能是高原反应,吸氧后很快就好转。

后来,两同学提前返程。秦卫东又到西盟佤族自治县,找了一位向导,去了几个佤族寨写生。那时佤族寨子非常原始,村子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住的是吊脚草屋,屋里只有炉子和一些坛坛罐罐,年龄稍长妇女上身也不穿衣服。佤族的寨子与寨子之间相隔很远,秦卫东一走一整天。吃的也不好,他吃的最多的就是方便面,没开水时就干嚼。那次以后,方便面成了秦卫东最不想见的食品。

后来秦卫东又回到西双版纳景洪,并在一傣族人家住了一夜。傣族住的是吊脚楼,下面养牲畜,上面住人。家里也没床,都睡地铺。第二天他还跟傣族小妹到她家的农田里干了半天农活,真正做了一回傣族人。

从西双版纳回临江时,秦卫东只剩了八元钱。跟长途司机说明情况后,司机帮他省了不少钱。然后在昆明买了两元钱到安顺的票,就一直坐到临江。在昆明火车站候车室画速写时,认识了一位上海教师。她知道他的情况后,就让他白天去她的卧铺睡觉,晚上再回到硬座。这样白天睡觉,夜里就可以画速写。那次他画了不少速写,因为夜里乘客都很安静,是最好的模特。不过,姿式都很特别,东倒西歪的,而且都是闭着眼睛的。

那次回来后,他创作了一组佤族情组画,其中有两幅发表在画刊上。

通过两次外出写生,秦卫东感觉收获很大。开拓了眼界、收集了素材、提高了写生能力,还出了作品,这些在教室里是不可能获得的。

大学期间秦卫东他们还去过很多地方,有的是系里组织的,有的是自己去的。

张顺他们第一次写生是二年级的第二学期,系里组织的到云冈石窟参现写生。

云冈石窟在山西大同。北方的太阳斜射厉害,黄昏的时候,会把人的影子照得很长,也会把石壁镀上浓重的金黄。这种金黄和洞窟、树影、人影的浓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感到厚重、苍浑和神秘。张顺后来画了一组石窟的油画,作品的亮部用金黄色堆得很厚,加强了那种厚重感、立体感和历史的沧桑感,画得很有感觉,这是实地写生和切身体验才会有的感觉。其实,对于画家来说,画什么并不重要,画出感觉才重要。

回来的时候,张顺和他的同学王成来以及两位女生杨萍、王蕊决定在途径北京时停了一下,顺便在北京玩玩。

他们首先去了长城,那天下午,他们本计划乘火车到八达岭。结果当他们在火车上看见长城时,以为到了,就迫不及待的下了火车。其实那站是居庸关,离八达岭还有一站路。可火车已经开走了,他们决定爬上长城,再沿着长城走到八达岭。就这样他们在残垣断壁的长城上,走了三个小时多才走到青龙桥。到了青龙桥天也黑了,只能在青龙桥火车站,乘最后一班火车回到北京。那次虽然没有登上有好汉碑的八达岭,但他们四人无疑是真正的好汉,包括两位女汉子。在崇山峻岭中沿着残破的长城走了几小时的经历太难得了。因为是没有经过维修的长城,所以,不少地方坍塌后都变得很陡峭,几乎是直上直下。而且长城都是沿着山峰而建的,更加险峻。那次印象太深了,感觉也很奇妙:有自豪、有自卑、有欣赏、有感叹。自豪的是他们能行走在群峰之巅人迹罕至的长城上;自卑的是在一望无际的群山中,人显得那么渺小;欣赏的是周围大山的崇高与壮美;感叹的是脚下长城的沧桑与悲凉。

杨萍本来是想跟其他同学直接回临江的,硬是被王蕊说服才到北京下车,后来她想想都后怕,如果那次走错了方向或者中途不通,可能那天晚上他们就要与长城共眠了。那次如果只是男生或者只有女生,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莽撞行为。毕竟男女在一起,大家都容易冲动和逞能,很多荒谬之事,都是缘于此。

他们还想再玩一天,但两个男生已没钱了,女生的钱也不多了。北京之行原本不在计划之内,北京的花费也相对比较大。张顺出了一个主意,把改签的车票卖掉,然后就再逃票回临江,他说有同学逃过票,没问题的。后来他们卖了两张票,在卖之前,先用原票买了两张站台票。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天安门和圆明园。在赶往火车站时,因为北京的公交太挤,进火车站又要排队,当晚他们进站后,那班火车刚开走。怎么办?出站后就进不来了,也没钱再买火车票了。所以他们决定先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再说,就上了一辆去郑州的火车。

上去后没有座位,大家都站着。杨萍心里特别紧张:“如果我们被抓到怎么办?”张顺出主意:“如果查票了,你们两位就如实说因为没赶上那趟车,就上了这趟车。查完你们的票后,你们再把票分别放在包里指定的口袋。我们先向后躲,过一会儿再迎着他们走过来。他们查问,就说已经查过了。如果要看票,我们就带他们来拿”

王成来和王蕊说这主意好!可杨萍心想还是紧张,心想这不是错上加错吗?逃票了还撒谎。但现在也只有这办法了。

果然来查票了,查票员原谅的两位的女生。在查到张顺他们时,他们说是上厕所的,票已查过了。查票员说再看看,他们说放包里了。查票员也懒得再回去看,毕竟车厢有些拥挤。就问车次是多少?票价多少?这下他们傻了,因为毕竟没有买票,不可能知道车次和价格。查票员发现真相后,就把他们交给乘警。乘警问了情况,并查看了他们的学生证和钱包,看他们确实是学生,也真的没钱罚了,就让他们下一站下车。他们拿行李时,跟女生说了。两位女生很为难,王蕊想跟男生一道下去,杨萍却不愿意,说下去了,就没钱买车票了。

张顺他们拿好行李,跟着乘警来到车门口。车门口还有好几位逃票的蹲在那里,看上去都是农民工。

两位女生到了郑州后,又买了到临江的票,回了临江。张顺他们在邢台被赶下车,就躲在车站里,然后又上了一另一辆车到郑州,继续他们的逃票之旅。邢台到郑州不远,加上又是夜里,没人查票。他们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大不了下一站,再和农民工蹲一次。

到了郑州站,他们得先出站,因为要查去临江的火车的车次。出站要查票,他们就从进口出去,跟检票员说他们东西丢了,回去找东西。出站后他们查了车次和时间,然后两人凑钱买了一张票,再用这张票买了张站台票。如果遇到查票,他们还是如法炮制,这次不会出问题了,因为牢牢地记住车次和价格,可这次偏偏没遇到查票。

出临江站时,两人趁着人多,用一张票挤了出来。

北京之行就像一次历险记,按理说,这次的经历应该让四人关系更好了。可恰恰相反,因为张顺和王成来都喜欢王蕊,又因为杨萍在这次过程中一直有种被忽视的感觉,心里不爽。所以四人关系开始微妙起来,也开始相互暗暗较劲……

1982年,姜西禁不住父母的催促,顶母亲职进了一家小型鞋厂。干了一年半,实在忍受不了八小时一直在拿个锤子给鞋底钉钉,心想拿画笔的的手怎么能拿锤子呢?他就辞职了。那时已有好多人开始下海经商。

姜西先帮助母亲开面馆,临江人早上是从一碗阳春面开始的,他们家离一个大型棉织厂很近,早上和中午用餐时间都忙个不停。

改革开放后,很多厂家都自主经营,自产自销,有很多临街的厂家就破墙开店。姜西就接些布置橱窗的活,还拉上秦卫东,因为他在纺织公司干过这行。几个橱窗布置下来,每人也能挣一两百块钱。还有给商店玻璃门窗上贴字,那时字都是手写,然后附在即时贴上剪好,再贴在玻璃上。

姜西后来还接到一个大活,为一个小广场做雕塑,是唐大山介绍给他的学生,而他的学生忙着出国,就设计个稿子,让姜西负责制作。做好后除了成本、劳务费和介绍费、设计费外,姜西一下赚了2千多元,那时候万元户就是大款了。

这样姜西就没心思在面馆帮忙了,平时到处接一些商店门面、橱窗的设计装潢,也接些小型雕塑的活。

后来,城市改造和地产开发热了起来,室内装修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所以,他时常能接到家庭室内装修的业务。开始,他接到活后,就请人设计;设计通过后,再到市场上找水、电、瓦、木、漆工来施工。就这样空手套白狼,搞起了室内装修业务。

随着业务越来越多,资金也厚实起来。1987年他拉了一只队伍,成立了宏美装潢公司。公司成立后,业务也越做越大,姜西也成了姜总,而且成为少部分先富起来的人。

但后来因为一场纠纷,使姜西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一次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