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中,如果以西门庆家为中心画一个半径五公里的圆,那么这个圆圈内的男女,无论贵贱,无论贫富,一个“乱”字足以总结。
私生活上的乱,人性基本底线的混乱。
西门庆拥有的女人中,在性方面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首推潘金莲,那已经不叫乱,而是叫滥。一种无谓的欲望鞭打着她,怂恿着她,让她彻底卸下肉身的防线,对所有有微勃之力的东西索求无度。
但潘金莲最大的问题并非淫,而是毒。
恶毒!很毒!
这个问题我在写《水浒传》里的潘金莲时,反复说过。
比如潘金莲勾搭西门庆,武大郎捉奸,西门庆吓得躲到床底,潘金莲反而叫骂不断,撺掇西门庆出去打武大郎;
比如她独身一人,在深更半夜,将毒药硬灌进武大郎的喉咙,然后几床被子捂住武大郎,跳起身子骑在武大郎身上,活生生捂死、疼死武大郎。
以上这些事情,坏透了的西门庆竟然知道害怕,竟然不临场参与,潘金莲却敢。
如此狠毒,恐怕男子汉也不及。
《金瓶梅》的故事开端,原本就是以《水浒传》这一段发端,所以,《金瓶梅》的作者并没有改变潘金莲这一特点,甚至把她的狠毒、恶毒反复刻画。
淫乱之外,反复刻画其狠毒、恶毒,那只有从人性底线上突破。
私生活乱,其实不算是非常巨大的问题,最多少道德上有缺陷,管不住色之锋刃。
但恶毒、狠毒,却不是道德问题,是人性的污点。因为恶毒、狠毒是害人的,杀生的,阴暗的,是罪大恶极的残忍。
说起乱来,《金瓶梅》里几乎无人不乱。
其中有一个叫宋惠莲的,她的乱,从某一种程度上来说,比潘金莲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惠莲是西门庆的家奴来旺儿的妻子。他爹是个卖棺材的,将她卖给官儿蔡通判家里做丫鬟。
但被赶了出来。
因何原因被赶出来,作者没有直写,只通过潘金莲等人谩骂她的话里看出一些因由,说是跟公爹如何如何。
这种谩骂的话,极有可能是诬陷。但也不一定是空穴来风,如果为实,那这宋惠莲可够乱的。
被赶出来之后,她嫁给了一个叫蒋聪的帮厨。因为蒋聪本来是给西门庆这种大户人家打杂帮厨的,西门庆的家奴来旺儿经常去蒋聪家叫他来做活。
一来二去,来旺儿跟蒋聪的媳妇宋惠莲勾搭上了。
后来蒋聪被人打死了。来旺儿媳妇却又病死了。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便做主,五两银子为来旺儿娶了宋惠莲。
作者似乎有意写了这么个人物,来跟潘金莲作对比。因为这个人物也叫金莲,人长得好看,脚比潘金莲还小,她甚至常套着潘金莲的鞋在她的鞋上面穿。
但她是奴,潘金莲是主子,所以改名宋惠莲。
这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金瓶梅》对她的描写是,明敏,善机变,会妆饰;龙江虎浪,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
这简直跟西门庆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因为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
后来西门庆就想勾搭她。
西门庆把来旺儿支去杭州办事,那时候,从山东到杭州办事,来去半年很正常。
于是西门庆下手了。
他让丫鬟玉箫搭线、望风,很快就拿下了宋惠莲。经常给她钱使,给她买衣服、汗巾、鞋子之类。
西门庆特爱小脚,甚至收藏了她的一只鞋。
这宋惠莲就飘了,趾高气扬,招摇炫耀,不仅瞧不起其他一般家奴,甚至在西门庆的妻妾面前也有点大大咧咧,连潘金莲的坏话她也敢说。
宋惠莲说话很有意思,很风趣。
举个例子领略一下。
她和西门庆第一次约会,没地方去,西门庆就把地点放在了花园里藏春坞雪洞里。事情虽然完全成功,被潘金莲搅散了。但第二次就成功了,还是潘金莲给安顿的床褥之类。
因为西门庆要借潘金莲的房间,与宋惠莲约会。
潘金莲是个很矛盾的人,她一面嫉妒心很强,希望独占西门庆,一面又想顺着西门庆的心意,讨好西门庆。
所以,她嘴上虽然骂西门庆,却又应允了西门庆和宋惠莲私通的事情。最后西门庆选了藏春坞雪洞这个地方。
这个藏春坞雪洞应该很冷,所以潘金莲骂他说:“她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
王祥是三国至晋时的大孝子,对继母很孝顺,即便继母对他不好。王祥的继母冬天生病时想要一条活鱼,王祥于是“卧冰求鲤”。
潘金莲用这个故事取笑西门庆,也算是应景有趣。
但宋惠莲的口才更有趣。
西门庆虽然铺了铺盖,生了火,还是很冷。
宋惠莲到了之后就笑骂西门庆:
“冷铺中舍冰,把你贼受罪不济的老花子,就没本事寻个地方儿,走在这寒冰地狱里来了!口里衔着条绳子,冻死了往外拉。”
这骂人就很有趣了,很生动,很通俗。
西门庆倒对宋惠莲很好,不让她干活。宋惠莲便整天跟西门庆的妻妾们混在一起,刻意刷存在感。
后来又和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眉来眼去的。
但好景不长,她丈夫来旺儿终于回来了。
这人虽是个奴才,但脾气比较躁,管不住嘴。
他终于听说了西门庆与自己媳妇宋惠莲的事情,虽然不敢去找西门庆理论,但背地里,或者喝醉了,大骂西门庆,并说西门庆和潘金莲最初如何勾搭成奸,害死武大郎的事情,当初这个事买通官员之类,还是我来旺儿手里经办的。我救了潘金莲一命,潘金莲反倒帮着西门庆私通我老婆?
他一边骂西门庆潘金莲都不是好人,一边发狠说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其他奴仆听见,其中有个来兴儿就去告诉了潘金莲。
这潘金莲听后,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因为这是她心里的刺,碰不得。
何况,她虽然为了讨好西门庆,经常安排西门庆与宋惠莲在自己房中偷会,但她恨死宋惠莲了。
因为最初西门庆宋惠莲洞中约会的细节被潘金莲忍冻在门外偷听了,西门庆爱她的小脚,于是宋惠莲让西门庆拿潘金莲的脚和她相比如何,又谈论到了潘金莲如何嫁给西门庆。
西门庆说:“也是回头人儿(再婚的意思)。”
宋惠莲说了一句:“难怪久惯牢成,原来也是意中人儿,露水夫妻。”
意思是,潘金莲的性格太烈、太泼辣、太霸道,是西门庆惯的,因为凡是要勾搭人家妻子,你必须惯着,哄着,顺着,才能私通,否则不行。
西门庆勾搭宋惠莲,用的也就是这招。
所以,宋惠莲说“久惯牢成”,又说西门庆与潘金莲是“露水夫妻”。
这话原本没毛病,可惜被潘金莲听见了。从此潘金莲恨上了宋惠莲。
两件事并起来,潘金莲便在来兴儿检举来旺儿的当晚,撺掇西门庆,先打了西门庆第三房小妾孙雪娥;又怂恿西门庆要想得宋惠莲,趁早除了来旺儿。
来旺儿喝醉酒也常对着宋惠莲大骂西门庆,但宋惠莲哄他睡着,嘴上也不提此事。
西门庆问她,她反倒回护丈夫,说来旺儿没说过这个话,我替他发个誓,他就是爱喝酒,但没七个头八个胆背地里骂你呀。世上也没有这道理,吃着纣王的水土,又说纣王无道昏君。他靠谁过日子呢!
而后在床上哄了哄西门庆,说爹要跟我长久好,给来旺儿一些本钱,让他远离本乡,去做生意,我们也方便相会。
这宋惠莲虽然不好,但不恶毒,不狠毒。虽然乱,但从来没有谋杀丈夫的心思,反倒百般回护丈夫。
西门庆听了宋惠莲的,但潘金莲不高兴了。
她对西门庆说:“你不想想,她无论怎样,都只护自己的汉子。来旺儿那奴才要害你我的话,说了不是一日了。他要是狠下心,索性把老婆给你了,坑了你这一千两银子,跑远了偷偷接走宋惠莲,就问你亏不亏。反正一句话,他老婆只为他。你留他在家,早晚没那么多眼睛防着他,你打发他出去,他亏了你本钱,你还没话说。
“你如果想要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他打发离门离户(即弄死),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以后你也不用担心他害你,他老婆也会死心塌地跟着你。”
潘金莲就狠毒多了,比西门庆心思还毒。
西门庆听完,变卦了。
来旺儿听了宋惠莲前面的话,以为真要去做生意,本来不骂了,结果西门庆没反应,他又骂了起来。宋惠莲骂他:“咬人的狗不露齿,是言不是语,墙有缝,壁有耳,灌够了黄汤,挺那儿睡觉。”
可见宋惠莲不但挺回护来旺儿,还很有见识。
宋惠莲也骂西门庆,骂的的很有趣——
“你是个人?你本来说让他去,咋又换人去了?你干净是个球子(蹴鞠)心肠——滚上滚下;灯草拐棍——原拄不定把儿。你到明日盖个庙,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我再不相信你说的话了,咱们没些情分儿!”
连用三个歇后语,很贴切的骂西门庆说话不算话,没主意。
宋惠莲很聪明,知道西门庆又听了别人的话。
西门庆假装答应了,说给钱让来旺儿开酒店。
他给了来旺儿三百两银子,说是本钱。然后一系列操作,陷害来旺儿。
半夜,在来旺儿酒后,派人骗走宋惠莲,又让人报信给来旺儿说宋惠莲又去跟西门庆鬼混。
来旺儿入后院找媳妇,进门就被绊倒,一把刀子扔在他面前,一群人把他抓起来,一步一棍子打了半天,一群人往来旺儿家里搜出银子,一张状子送进官府,一堆银子打点官府。
说来旺儿忘恩负义,给银子让他做生意,却偷换本银成铅,夤夜持刀要杀西门庆,私吞银两。
宋惠莲当时就哭,说来旺儿中了拖刀之计。
官府和西门庆是通的,自然把来旺儿收监,一天打三顿。
宋惠莲彻底傻了,脸不洗、头不梳,茶饭不思,只是哭。
西门庆慌了,一边亲她睡她,一边跟她说关几天就放出来,我已打点好,都不让他在里面挨打受苦——其实往死里打。
西门庆还没动手,潘金莲怒了。
孟玉楼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潘金莲说:真个由了她?我就不信了!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若叫这贼奴才淫妇给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烂嘴,就把潘字倒过来写。
潘金莲找到西门庆,把西门庆一通骂,说:
“你空担着男子汉的名头,却原来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货,我说的话不好使,贼奴才淫妇的话你就听。你把他放出来,你再也得不到他老婆宋惠莲了,不荤不素地成什么?上下把你当什么看?说她是你的小老婆吗?人家奴才丈夫还在,说她是奴才老婆吗,你看她嚣张成什么样子了?
“就算你要了宋惠莲,再给奴才另娶一个。往后你俩在一起,奴才进来找你说事,他看见前妻跟着你,心里气不气?宋惠莲见了前夫,是站着呢还是坐着不动呢?传出去就是个笑话,家里上下都不把你正眼看。上梁不歪下梁歪,好听么?你既然要他老婆,趁早下狠心,把奴才结果了,你搂着他老婆也放心。”
一席话,激得西门庆发狠,又一番操作,把来旺儿判死刑,中间被一个好官怜惜,发配徐州,永不许回东平县。
而后封锁消息,不让宋惠莲知道。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宋惠莲还是知道了。
她第一次上吊自杀不成,被救过来之后,骂西门庆:
你真是个好人!你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
你也要合个天!你就信着人干下了这绝户计,做圈套害人。你要打发,就把我夫妻俩都打发了,留下我一个做什么。
骂是骂了,她没再寻死。
潘金莲又不服了,定下一计。
她挑唆孙雪娥说西门庆打你都是因为宋惠莲,又去对宋惠莲说来旺儿的事情,都是孙雪娥搞得鬼。
上下闹腾,左右挑唆,早晚造谣。
孙雪娥于是和宋惠莲一场对骂,孙雪娥说话句句戳心,还打了宋惠莲一个耳光。宋惠莲越来越气,一个人在房里关着门哭。
外边热闹喧哗,只剩她孤零零一人,与那世界格格不入。
她越想越气,解下两根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亡,时年25岁。
她就那样死了,带着恨,对自己的恨,对那个世道的恨,带着最后一丝人性的底线上的善,走了!于那个世界,于那些风花雪月、山盟海誓,全无留恋。
她死后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正所谓:不知精爽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她走了,潘金莲继续释放着她的恶毒、狠毒。
西门庆倒还留着一丝念想,他藏着宋惠莲一只鞋,裹着香纸、香草,放在书箧内。
后来潘金莲因为与西门庆大战葡萄架下,丢了一只鞋,找鞋子时翻出来了这只鞋。她当着西门庆的面,把这只鞋剁成几截,扔到茅房里,要让宋惠莲在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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