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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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来和大家一起探讨201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代表作《二手时间》。在上个世纪的人类历史上,曾经有一个让全世界都心生敬畏,甚至可以说让全世界都敬而远之的红色帝国——苏联。这个帝国为何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盛极而衰呢?

关于这个问题,从苏联解体开始,到今天为止,有无数的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学家都研究过相关的解释,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由于美苏争霸、军备竞赛导致的严重经济危机,有说是由于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各种思潮没有被及时遏制。又有说是受到西方资本主义势力的浸透和阴谋的影响,总之各方都有各方的说法,而且任意一方都能给你解释得头头是道。

那么,对于这样一个巨大的历史问题,从文学的角度、感性的角度,以及处在当时真实的前苏联社会中芸芸众生的心路历程的角度来看,我们今天讲的这位阿列克谢耶维奇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独一无二的感受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任务只是提出问题,而被采访者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才是更加有趣和更加有价值的。

首先我们来介绍一下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个人。他是记者,也是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1948年出生于苏联斯坦尼斯拉夫,现在位于乌克兰境内。他的父亲是白俄罗斯人,母亲是乌克兰人。双亲的工作都是乡村教师。在他学生时代就举家迁往了白俄罗斯,并在白俄罗斯定居下来。

从明斯克大学新闻系毕业后,阿列克谢耶维奇就把写作当成了他毕生的职业。虽然他写书的速度非常慢,据说平均写每一本书都要耗费好几年,采访好几百号人,然后经过重重筛选和整合,只把一小部分内容写到书当中去。我们看他所写的题材,阿富汗战争、苏联人民自杀的问题、切尔诺贝利、苏联解体,有哪个是比较讨喜的?题材显然都不是。

我还记得第一次读他的作品,尤其在读到那些关于战争疾苦的场面,感觉就像是在读19世纪的俄国经典文学一样。他就像是一位跟托尔斯泰、图戈涅夫这些大文豪同时代的作家。虽然这些题材在畅销书里都很不讨喜,但不可否认,从文学角度出发来看,他的作品非常有价值,几乎完整地见证了苏联从危机到崛起、争霸、变革,最后衰落的整个过程。

1941年的卫国战争对应的作品叫做《我还是想你,妈妈》;1979年的阿富汗战争对应的作品叫做《新皮娃娃兵》;1986年切尔诺贝利事故对应的是《切尔诺贝利的回忆》。现在市场上这本书通行的版本一般叫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以及今天要为大家介绍的这部《二手时间》。这部作品被阿列克谢耶维奇自称为“红色人类终结篇”,主要讲述了苏联解体后,1991年到2012年二十多年的社会转型期,那些身处在关键历史时刻并为苏联解体后破碎的社会付出代价的普通人的生活。

从他第一次接触纪实文学开始,到2015年荣膺诺奖,几十年如一日的积淀,终于让这位白俄罗斯的姑娘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战地记者成长为举世皆知的知名作家。听到这儿,有些朋友可能会反驳我,什么举世皆知,至少在他获得诺奖之前,这个名字我压根就没有听说过。其实在这之前,非但大部分国人没有听说过,就连阿列克谢耶维奇自己的老乡里头,听说过他的也没有几个。

这个现象很有趣,尽管在当时,他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了35种语言,在欧洲获得了不知道多少的奖,但在他的祖国白俄罗斯,依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这可就扎心了,老铁。那么,这是为什么?因为在白俄罗斯,由于他书中的一些言论问题,一度被政府指控是CIA的间谍,CIA就是我们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美国中央情报局。这也导致他所有的书被白俄罗斯官方严禁出版,尤其是在1994年卢卡申科上台后,白俄罗斯当局基本是不给活路,一直到2011年他都是靠拿着其他国家的资助维持生计的。

对我们很多人来说,俄语区的作家和作品早就被遗忘在了书架的角落里。往好里说,这些就是旧时代的经典文学;如果往偏激了说,就是早就无法再顺应时代而被淘汰的一些作品。人们对于苏联文学的记忆在1970年苏尔仁尼琴获诺奖后,几乎就此中断。前有阿尼托尔斯泰、奥斯特洛夫斯基、香洛霍夫、沃尔克加夫、巴比尔等一系列文学大咖,而后继就算掰着手指数也基本上数不上来。

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个后来者的出现让人眼前一亮,虽然他是一个白俄罗斯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苏联作家,可以说他的写作从未离开苏联。他写的第一本书叫做《那时,我正要离开村庄》,但由于涉及到一些政治敏感的话题,苏当局禁止出版发行。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选择了今天的这种写作方式——记录口述史。

包括他的《乌托邦之声》《战争中没有女性》《最后的证人》《新皮娃娃兵》《切尔诺贝利的回忆》和这部《二手时间》等等,这些脍炙人口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采用了复调式的笔法。这里,我简单介绍一下复调式的写作。复调式原来是一种音乐术语,后来前苏联学者巴赫金把这个音乐概念引用到了文学创作上。最开始是用来评价托尔斯泰的复调小说的,巴赫金认为复调主要是指一种具有各自不同思想的意识之间互相独立的平等对话,它有四个基本特征:第一,小说当中存在诸多意识,这些意识各自独立且互相融合;第二,小说人物都有自己的世界观和思想,且不受作者支配;第三,统一于某个事件之下;第四,复调的主要特性是对话性和杂语性。他认为这样的复调写作要高于传统的以作者单一意志统一的欧洲小说的模式。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复调写作的特点是用包括他自己、受访主人公和群访的各式人物的多种第一人称的交叉,加上包括回忆、描述、意识流在内的多种语境的交叉,以及多种时间、多种环境的交叉。类似于电影叙述手法里的交叉蒙太奇,即各个故事之间看似相互独立,实际上会在某一个时间点上交汇,最后互相之间会形成一种微妙的联系和影响。

回到我们的主题上。在阿列克谢耶维奇所有的作品当中,最近出版和近期相对流行的就是这部《二手时间》。下面就这本书为大家做一番更加具体的介绍。

1991年12月25号,前苏联首府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中悄然上演了一场轰动整个两极格局的故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宣告解体,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红色帝国轰然坍塌,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此诞生在世人的面前。而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并非斯大林,并非戈尔巴乔夫,这个故事并非发生于战争中,这里更没有什么英雄,只是被交错的时空与琐碎的生活所围绕。这个世界由近百万的文学字节组成,只有短短上下两步,而这却是一个盛极一时的庞大帝国分崩离析后的赤裸裸的真相。这个世界的名字叫《二手时间》。阿列克谢耶维奇自己在接受采访时曾说,今天在这个国度里,所有想法和所有语言全来自别人,仿佛是昨天被人穿过的衣服,所有人都在使用别人以前所知和所经历的东西,所以说是“二手时间”。

顺带一提,这本书其实在2012年的时候就已经创作完成,2013年的时候几种版本就获得了德国输液和平奖和法国美的气散文奖。那个时候通常被叫做《二手时代》,因为“时间”和“时代”在俄文当中是同一个词,一直到2016年雨宁思先生翻译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才最终将中文版的书名确定为《二手时间》。对此,雨宁思是这么解释的:要是从大时代看,苏联是旧时代,解体后是新时代,意义相当明确;而“时间”一词具体而言,是小于“时代”,但抽象而言又是超越时代的。基于此,才把中文版的书名正式确定为《二手时间》。时至今日,苏联解体已经近30年,而新崛起的俄罗斯又重新发现了世界,同时世界也重新认识了俄罗斯。新一代人已经成长起来,他们不再像二十多年前的父辈们那样憧憬曾经的红色信仰。二十多年来,人们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俄罗斯,但却早已不再是任何人曾经所梦想的俄罗斯了。

卡夫卡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真相,但每个人都能成为真相。”在《二手时间》中,阿列克谢耶维奇扩大了创作格局,不再像之前那样把对象局限在局部战争或者某个核电站事件中,而是扩大到了整个国家的兴亡历程。当然,主要是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斯。在曾经的苏维埃人的自述中,讲述了人们在历史的节点上,如何生活,如何再去找回那些曾经失去的宝贵信仰。

这本书的创作从1991年开始,到2012年结束,创作历时整整21年,是他目前整个创作生涯中写的最慢的,同时也是最具创作野心的一部书。全书分成上下两部,第一部分叫《启示录的慰藉》,讲述的是苏联解体后1991到2001年这十年中的事。他记录了红色装饰内的十个故事,受访者们讲述自己所经历的事件,包括从前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当年新革命发生时整个社会的模样,以及苏联解体之后,各个民族和地区不死不休的对抗。

第二部分叫《空虚的迷惑》,同样记录了十个故事。而这十个被阿列克谢耶维奇命名为“没有修饰的十个故事”,主要讲述了从2002年到2012年近十年来,在资本主义社会大环境下人们的新生活,对过去的车臣战争、现在的资本主义新社会中出现的事物的态度。当然,还有那些曾经的红色信仰。如果有心的阅读他之前的几本书,我相信不难发现,现在这本《二手时间》中,他对受访人物心理的揣摩有些别具一味的变调。

下面我摘了两段原文和各位一起感受感受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苏维埃人。第一段摘自《孤独的红色元帅》和《三天就被遗忘的革命》。张杰明中孤独的红色元帅说的是阿赫罗梅耶夫,前苏联的元帅、国防部第一副部长和武装力量总参谋长,苏联解体前疑似自杀殉国。所谓的三天就被遗忘的革命是指前苏联著名的819事件,1991年8月19号一批苏联高官为了阻止苏联解体,软禁了戈尔巴乔夫,宣布成立紧急状态委员会接管苏联经济、政治、军事等一切决策,这也是苏共悬崖勒马的最后一次尝试,但事与愿违,仅仅不到三天,819事件就宣告失败。

这个章节里写下了一段关于n的电话。采访n是一位不敢透露姓名的克林姆林宫的行政人员。原文是这样的:“我想象到纪念碑纷纷倒塌,苏联诸神变成一堆废铁,人们开始以纽伦堡审判威胁共产党,可法官又是谁?不过是一批共产党审判另一批共产党,星期三退党的审判,星期四退党的。人们也一定想象到列宁格勒这个革命的摇篮,将如何改名。咒骂苏共成为时尚,全民开骂,市场成了我们的大学生活。我其实是在说我们失去的一代。我们是共产主义的孩子,却在过资本主义的生活。”

什么叫共产主义的孩子却在过资本主义的生活?中国曾经也有过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所有人的吃、穿、住、行都需要靠对应的粮票、布票来限额购买。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们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渡而来的,只不过不同于前苏联,我们是通过几十年的改革开放,从计划经济逐渐转变到市场经济。而前苏联的解体则导致了市场直接跳过了这本不可或缺的逐渐转变的时段。紧俏的商品突然开放购买,自然供不应求,再加上卢布的一贬再贬,通货膨胀几百上千倍,钱在这个时候早就不是钱了。

不难想象,人们的生活会在短期变得越来越糟,急剧恶化。很快,除了书籍,什么都买不到了,货柜上只会剩下一些曾经的经典书籍了。苏联的突然解体也能解释之前我们提出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人们对于苏联文学的记忆在1970年苏尔仁尼琴获诺奖之后,几乎就此中断呢?其实也好理解,苏联解体后,以往被人们奉为圭臬的那些经典文学,那些赞誉苏式共产主义社会无限美好的理念瞬间崩塌,大众必然会一片哗然。我们曾经视为信仰的那些作品,那些令人热泪盈眶的角色,难道真的是精神的糟粕吗?倘若是那样,他们苏维埃人为之奋斗一生追求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再之后,这些曾经的经典就成了人人唾弃的对象,被当成厕纸丢进下水道里,沉寂一个时代。人们把书籍清理出自己的生活,并不是想要变卖来换点钱,而是对书本彻底的失望。从保尔·科察金到玛格丽特,从格里高利到布琼尼领导的红色骑兵军,没人能够教你怎么生活。一个时代的经典偶像到了另一个时代,却变得一文不值。叶赛宁的诗集也再不受别人尊重,反倒是一无是处的象征。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社会,请问你敢想象吗?

确实,真实的写照就是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知识分子和精英阶层试图重新去搞明白实际情况,企图再次成为人民在黑暗时代里的明灯,但他们并不懂得人民到底想要什么?当然,人们早就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

摘选了第二段在《街上的噪声和厨房的谈话》这一章节。张杰开头就这样说道:“我们白白挥霍了90年代,机会稍纵即逝,难以重复。要知道,1991年有过很好的开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与我一起站在白宫外面的面孔,我们赢了,我们是强大的,我们想活下去,我们享有自由。可是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那时候的我们幼稚得令人厌恶,我们勇敢真诚,天真以为香肠会从自由中产生出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没有责任,叶利钦当然有责任,但我们也有。”

通过这本书,我们可以感受到受访者中绝大部分对这段历史和自己的国家都怀着爱恨交加的感情。对当年的很多苏维埃人来说,生活的一切都是从一个狭窄的厨房里开始的。在赫鲁晓夫执政时期,苏联修了很多带有独立厨房的公寓,由于住宅空间比较缺乏,这些个独立厨房往往就变成了一间多功能厅。当时的很多知识分子会把厨房当成自己的工作室、客厅和活动室。在这里工作、接客、讨论国家大事,直到戈尔巴乔夫时代,几十年的厨房谈话让这一批知识分子有了足够的精神积累。他们开始走上街头,反对戈尔巴乔夫,因为他当年曾经许诺进行全方位的改革,而他执政后的所作所为却只给了他们更大的失望。这就是从厨房里的谈话到街上的噪声。

也正因如此,这一批知识分子在当年曾经热烈的呼吁和支持叶利钦。但当苏联真正解体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当初在厨房里所谈论的,以及站在白宫门口时想要保护的,并不是资本主义,至少不是今天他们所得到的资本主义。他们只是想要一种新的社会主义,虽然与原来的社会主义模式不同,但依然是社会主义的社会。这些人就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苏维埃人。

在这一段往事中,阿列克谢耶维奇用数十位小人物串起了一段鲜为人知的苏联历史,也许他不够全面,但却足够真实。就像书中说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见真相,但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真相。”那么,真相之下的自由究竟是什么?

借用吕宁思的一句评价,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已经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俄罗斯仍然在迷茫中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当在西方对戈尔巴乔夫时代的一片盛赞之时,多数的俄罗斯人却宁愿选择遗忘,或者说,他们不得不试着去遗忘那一片狼藉的红色大厦的废墟。用俄罗斯人自己的话叫做:“我们对不久前的世界还一无所知,就已经生活在一个新世界了。”而新世界的整个文明都建立在废墟之上。

不仅如此,还有波罗的海三国、乌克兰、白俄罗斯等15个曾经的苏联加盟共和国。曾几何时,他们所有人都有一个统一的、让全世界都敬畏的名字——苏维埃人。不仅如此,他们还有着共同的偶像,说着共同的语言。而如今,如何在世界中找到一种新的身份认同,如何实现当年苦苦追求的民主和自由,几乎成了所有俄语族群的精神重担。

我们来看一看,苏联解体之后,民众究竟得到了什么样的民主和自由?在2011年12月10日,俄罗斯的伯洛特纳亚广场举行了十万人大集会。从那个时候起,到今天为止,抗议活动就没有停止过。俄罗斯的小伙子举着横幅、海报,呐喊着口号游行,他们在说什么呢?“我们的父母生活在胜利者的国度,而我们生活在一个输掉了冷战的国家,没有什么可骄傲的。”有些人大喊“俄罗斯支持普京”,而另一些人大喊“俄罗斯不需要普京”。这个时候的民间舆论跟93年十月事件有点像,虽然两者的性质并不相同,但当时,大家也都在谈论革命。

卢布早就被做空,富人们都逃走了,资本大量流向国外,在他们紧闭的豪宅大门上贴满了关于物业出售的广告。大家都感受得到民众的情绪,但没有人自愿放弃利益。最后只可能由AK47来发言,结束这一切。书中有一段对于这次集会的描述,我印象特别深,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我害怕革命,但我知道,俄罗斯一定会发生暴动,毫无意义但冷酷无情的暴动。可是我坐在家里,也感到很惭愧,我不需要所谓的新苏联、重生的苏联、真正的苏联,我不接受这样的做法。两个人坐下来商议一下就做出了决定,今天由他当总统,明天我来当总统,有他们左右人们。我们不是牛马,我们是人。”

在集会中,我看到了一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在斗争中,锻炼成长起来的60后和70后。有很多大学生不久前,他们对此还毫不在意,迷恋于电脑游戏。他们开始流向我们那些精彩的标语海报,都是民间创作:“普京快自己走吧,我没有投票,给这个混蛋,或投票给了其他的混蛋。”有一张海报,我个人很喜欢:“你们并不代表我们。”这些示威民众并不认为现任的新的领袖真正能够代表基层民众的意志。如果说过去的社会主义强迫人们生活,在历史当中沉寂于某种伟大,那么现在新的社会里,越多谈论自由,牛奶和面包就消失得越快。旧政权并未真正意义上代表人民,而新的政权同样没有。

有意思的是,示威群众并未强攻克林姆林宫,他们只是想表达,他们并非任人摆布的政治工具,就像他们离开时那样高喊“我们还会回来的”。我们大多数人,可能没有办法理解这样的心情。但苏联刚解体时的那个年代的俄罗斯社会确实已经分裂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地步。

有多丧心病狂呢?我举一个书里的例子讲给大伙儿听。苏联解体以后,苏共落魄了,计划经济也就不存在了,那么,自然而然,市场经济就会全面取代计划经济了吗?这个道理放在国家经济发展当中也没什么不对,就像我们国家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体制里,市场经济也是起决定作用的嘛。但是放在苏联刚解体时的俄罗斯,市场经济就完全不是这么一个玩法。当时的俄罗斯有钱的商人,那真的是叫万恶的资本主义,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因为穷人实在是太多了,你只要给钱让他们做什么,就真的会做什么。什么?把最漂亮的模特拉上床,把整整一飞机的美女带到科谢威尔去滑雪,再诸如打碎镜子、满脸黑鱼子酱、用高档的香槟给少女洗澡,这些听起来就让人有点头皮发麻的东西,书中当事人的评论就一句话:“他们早就玩腻了。”

我的老天,那这些有钱人玩什么呢?当时的莫斯科旅行社,注意,是莫斯科旅行社,非常官方的,在当时的地位,就等同于我们国家现在的北京旅行社。他们的广告牌上写的是:“你想像霍多尔科夫斯基一样过两天吗?”霍多尔科夫斯基是什么人?简单介绍一下,俄罗斯寡头、石油巨头,曾经的俄罗斯首富,03年的时候被捕,13年被普京特赦,14年发起了开放欧洲运动。因为这项运动,现在遭到俄法院的全球通缉。莫斯科旅行社会把报名的客人送到弗拉基米尔城的中央监狱,弗拉基米尔城的中央监狱是全球十大最暴力和黑暗的监狱之一。他们在那里换上衣服,扮演成囚犯,在院子里被狗追咬,被橡胶警棍殴打,被塞进一个个侧坑。囚牢所有的都跟真的一模一样。这些富人会觉得这样很有趣,很刺激,而且乐此不疲。

除了这样的监狱旅行,他们还可以玩流浪汉的游戏,化妆成乞丐在街头乞讨,当然附近都有旅行社的安排和一大堆的便衣保镖。不过,关于这些安排,旅行社是绝对不会在明面上说出来的,都是高度保密,只对极小一部分的富人开放。甚至在当时可以花一晚上的时间去打猎,而猎杀对象可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给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一千美元,一千美元什么概念?按照购买力来算,放到现在大概可以折合成人民币一百万。当然,换算的不一定精准,但确实能有一百万的购买力。你想,一个流浪汉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见到那么多的钱,肯定眼睛都红了。

但是你如果想要这笔钱,就得扮演成野兽,能不能在这些富人猎人的手里活下来,要看你的运气。他们对你开枪,你不可以所长活得过今晚,你拿一百万,此生衣食无忧,前提是你得有命撑过一整个晚上。这就是那时候人们眼里的市场经济,一切全凭良心。

好一个全凭良心,好一个市场经济,好一个自由民主,简直可笑,是不是?人们在恐惧中议论,以前是斯大林杀人,现在是土匪商人杀人,这就是自由社会吗?那时候的自由民主给了俄罗斯人三大支柱,也许吧,想必是和不管怎样,所有人都被吓得战战兢兢,认为自由民主暗无天日。也许某一天,他们会从阴暗湿冷的地下室里走出来,用一种不同的眼光去看待莫斯科。她的美丽对人们来说是冰冷无情和令人不安的。莫斯科,你还是你,但是你的那些被冠以自由意志的人民还仍然爱着你吗?

将近40年的写作生涯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写的其实是一个轮回。从苏联卫国战争开始,二战胜利,那个时候的苏联很强大。然后经历了赫鲁晓夫时代,随后的勃列日涅夫时代,经历了阿富汗战争、安德罗波夫和切尔年科执政时期,比较短,加起来就三年,没有什么大事。戈尔巴乔夫执政上台后,紧接着就发生了切尔诺贝利事故。几年之后,苏联就消失了。

可以说,在《二手时间》之前,阿列克谢耶维奇写的是一个超级大国的轮回,而《二手时间》则超越了这个轮回,显得非常特别。在斯大林时代,人们总是听说战争就快要结束了;赫鲁晓夫时代,人人都以为自己就快进入共产主义了;戈尔巴乔夫时代,自由和民主似乎一度近在咫尺;到了叶利钦时代,人们已经不再指望什么了,很多人等了几十年就为了等一套共产主义社会制度下的分配房,结果一辈子的煎熬换来的却是卢布的贬值和经济的崩溃,还有杰弗里·萨克斯和盖达尔·阿里耶夫的休克疗法和市场经济。最好笑的是,面对几百上千倍的通货膨胀,拿什么来买东西呀?以前购买一头奶牛的钱,现在一个鸡蛋都买不到,这就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二手时间》中那个时期群龙无首的前苏联。

真是像极了张扬浩的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只不过在这里,可以把原诗改成:“坦克如炬,AK如露,锤子镰刀正拳路,望白宫一池楚。伤心核电泄露处,阿富汗、高加索都做了土。百姓苦,王百姓苦。”这一场轮回只是可怜了人民,多少人前赴后继为他们心中的红色信仰抛头颅洒热血,然而到头来只是牺牲了生活,为某几个人的政治斗争涂作嫁衣。

在全书的末尾有一个短短不到两页的小附录,阿列克谢耶维奇采访了一位特别的老农妇。她从小就嫁到了远在莫斯科一千公里外的乡村,做着农活,自给自足,拿着微薄的收入,吃着面条和土豆,始终远离充满机会和示威的城市。每到冬天,她住的小村庄就会被大雪完全覆盖,房子和车子被完全掩埋,一连几周都没有公共汽车。几十年来,外界发生了什么?国家是哪党执政都和她无关。她只是年复一年地等待着春天,因为到了春天才能播种土豆。而春天总是会到来的。

她是全书的采访对象当中唯一一个不仅跳出了苏联的轮回,而且超越了这个国家的命运轮回的人。恰恰是这一个唯一的超脱者,代表着俄罗斯的普罗大众。前几年,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接受南方周末的采访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在《二手时间》中,我最想表达的一个看法就是普通人过日子,对于那些自由人权的讨论根本没反应,生活就按他自己的法则过着,政治家应该考虑到这一点,只有20%的人卷入了国家发生的这些大事。而另外的80%,100年前他们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

听起来也许有点嘲讽,但是大概,也只有像老农妇这样远离红尘的人,才有资格觉得这几十年来自己没有活在一出荒诞不经、反复无常的红色悲喜剧里。

2017年是苏联成立的95周年。纪念日会有俄国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的纪念日。可惜苏联没有逃过历史车轮的碾压,苏维埃人没能等来这一天。当然,历史没有终结,更不会终结,只要有崇高之物可供向往,岁月的文明便能得以延续。时间可以记录,但生命不会重复。向阿列克谢耶维奇致敬。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见真相,但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真相;不是每本书都需要阅读,但每本书都有阅读的价值,送给大家共勉,希望您听完后能够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