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9月的一天,江西赣州青年教师赖章盛在翻阅革命书籍时,意外看到一篇革命老人陆定一回忆亡妻唐义贞的文章。
看完文章,他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既为革命前辈们的爱情所震撼,也为发现的一个消息所惊讶——文章中陆定一除悼念亡妻之外,还特别提到了失散的一儿一女,其中关于女儿的细节描述,与赖章盛的母亲经历十分相似。
“母亲也许就是陆定一要找的女儿!”
为验证此事,他当即给前副国务院副总理陆定一写了封信,信中介绍了详细情况。当陆定一看完这封信后,内心狂跳不已,按信中所说,写信人的母亲极有可能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叶坪。
为核实此事,他让儿子陆范家定赶赴江西,并写信委托江西人民政府协助调查,随着调查深入,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一、野萍、叶坪
1934年,赖章盛家乡于都县陆续来了不少红军伤病员,其中一位叫张德万的伤员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女娃。
女娃长相乖巧,颇受人喜欢,就是有些怕生,平常就跟在张德万后面,软糯糯的叫他“好妈妈”,德万则叫女娃“野萍”。
一些人好奇,问是不是他的孩子,张德万摇了摇头。
“别人家的孩子,帮忙带着。”
至于是谁家的,没人知道,他也从未说过。其余人大致明白,应该是红军后代,也就没人多问。
在于都待了一段时间,传出有白军(国民党部队)要来,待在这里的红军伤病员决定隐藏起来,张德万想要留下却不得不走。
一个伤员带着一个女娃转移,实在有些不方便,他只能将“野萍”托付给村里老乡照顾,而照顾“野萍”的老乡正巧是赖章盛的祖父。彼时赖家已有五个孩子,不过还是答应张德万会好好照顾“野萍”。
得到赖章盛祖父的承诺后,张德万深深鞠了一躬。看着赖章盛祖父身边眼泪汪汪的“野萍”,心里十分不舍,他决定临走前再做一件事。
临行前一天,他牵着“野萍”挨家挨户的上门,拜托老乡们希望能多多关照“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最后又挨家挨户的鞠躬致谢。能看出来,他真的很喜欢这个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好妈妈”的女娃,不舍得走。
虽然不舍,张德万又不得不走。
自此“野萍”就在赖家住下,而张德万则下落成谜,直到“野萍”六岁这年,才再次回到村里。
相较于第一次来村子,此时张德万看着更加虚弱,瘦得不成人样,似风中烛火。原来是知晓命不久矣,他强撑着一口气从老家走了两百多里,只想再见“野萍”一面。当看到和赖家孩子玩得兴起的女娃,他也就放心了。
“野萍”看到“好妈妈”突然出现,兴高采烈的跑到他面前,幼年的依赖早让两个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张德万很高兴、很满足,再次拜托赖家、乡里乡亲照顾好“野萍”后。不久,他又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回到老家不久,他就因病去世。从那之后,关于“野萍”的一切被隐藏,乡亲们统一口径叫女娃为“张来娣”。
外来人根本不知道村子里有一个红军后裔,唯有老一辈以及赖家人才知晓这个秘密。后来张来娣嫁给了赖家儿子,就鲜少有人再提及这件事。
写信给陆定一的赖章盛,也是从祖父、母亲口中,才知道这些事。不过由于年代久远、唯一知道张来娣真实身份的张德万病逝,他也就没有专程去调查母亲身世,直到此次看到陆定一写的文章,才激起他寻求真相的渴望。
母亲究竟是不是陆定一失散多年的女儿?受陆定一委托前来核实的陆范家定在看到张来娣第一眼,就几乎有了答案。
“像!张来娣眉眼与父亲实在太像了!”
虽然第一感觉就判断张来娣就是他失散的姐姐,还是问了不少问题。在来江西之前,父亲陆定一讲述了与他们姐弟失散的全过程。
二、与妻儿被迫分离
1932年9月,陆定一第一任夫人唐义贞任药材局局长。
当时陆定一刚从上海回来,为不影响工作,他们就将女儿叶萍托付给部门一位工人家里,即张德万家。
当时两人让孩子叫张德万“好妈妈”,也算是一个特别的约定。如遇到特殊情况不得不分开,将来也能多一条线索寻找。
次年,唐义贞再度怀孕。
然而就在妻子即将临产时,部队被迫进行战略大转移,陆定一也必须随部队一起走。凝望着步履蹒跚、腹部隆起的妻子,陆定一十分不舍。彼此清楚,此次分别恐将再无见面之日,可为了革命又不得不分开。
不舍、难过,却只能尽量抑制情绪。陆定一走了,留下来的唐义贞在生产之前,又被派往长汀工作。
彼时中央根据地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下,几乎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自身难保的唐义贞很是不舍,也只能让张德万带着女儿叶萍暂避。
负伤的张德万带着叶萍也走了,只剩下唐义贞一个人。好在组织上特意照顾,她顺利诞下一子,取名为小定(陆范家定)。
在和小定待了短短十余日后,唐义贞含泪又一次和孩子告别。前后两次和子女分别,可想她内心之煎熬、难过。
和叶萍一样,小定也被寄养在老乡家中。
对这一切,陆定一全然不知情,甚至都不知道妻子在生下小定后不久回到队伍,就遭遇追兵围堵,最终壮烈牺牲。
唐义贞牺牲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被张德万收养的女儿叶萍、被老乡范其标夫妇收养的儿子小定,为此她将一副银手镯交给本地游击队员陈六嬷,希望陈六嬷突围出去后,有机会就将这些事告诉陆定一。
然而陈六嬷突围出去后,一直没机会和部队联系上。随着中央红军转移的陆定一,也是直到1943年才知道妻子唐义贞牺牲的消息。
初闻消息,顿感天崩地裂。自和妻子分别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妻子、女儿,以及未出世的孩子,曾几何时,这份思念转化为了他前进的动力。可随着时间推移,始终没有几人的下落,他预感可能出事了。
抱着最后一丝幻想,陆定一四处打听消息,始终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唐义贞牺牲的消息传来,他连续十余天彻夜难眠,泪水止不住的落。
仅仅半个月,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几岁。他怀念已故的战友、妻子、亲人,思念下落不明的骨肉。
时间推移,思念越来越深。碍于革命尚未成功,他只能强按下寻找骨肉的冲动。待新中国成立后,他决定去江西寻找骨肉。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他又实在走不开。这一拖,就是三十年。
1979年,陆定一全面恢复工作。
年过七十的他,投入工作的同时,也越来越牵挂两个孩子。不知道两个孩子还在不在世,过得好不好?一应问题困扰着他,让其决定必须有个了断。于是他写信给江西、福建有关部门希望能帮忙寻找烈士留下的儿女。
江西、福建两地收到来信后,当即就唐义贞生前事迹进行了详细研究,经过大量走访、调查,先是找到了陈六嬷。
通过陈六嬷回忆,又找到了小定的养父范其标,继而找到了陆定一失散的第一个孩子——陆范家定。
当得知找到儿子后,陆定一立即与儿子取得了联系。然而就在有关部门寻找他的女儿叶萍时,却并不顺利。
当初叶萍由张德万收养,而张德万又早早病逝,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叶萍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怀着对亡妻、女儿的思念,陆定一写了一篇文章。彼时他绝不会想到,这篇文章居然会成为找到女儿的契机。
三、义贞知己,我的夫人
就在文章发表七年后,赖章盛看到了这篇文章。冥冥中的缘分,将一家人再度联系在一起,为此陆定一委托陆范家定去核实。
聊了不久,陆范家定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你叫张德万什么?”
“妈妈。”
当张来娣说出答案后,陆范家定心中几乎肯定眼前人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当初父母和张德万定下了“好妈妈”这个称呼后,唯有当事人才知道。小“野萍”跟在张德万后面,软糯糯的喊“好妈妈”时,许多人不理解,怎么称呼一个男人为“好妈妈”?张德万只是笑笑,并未解释,因为这是和陆定一夫妇特殊的约定。
虽然几乎认定张来娣就是叶萍,为确保万无一失,有关部门陪同陆范家定循着张德万这条线,找到了张德万的亲人。
好在张德万将“野萍”托付给赖家,回到家乡后,和家里人或多或少提过这件事,这也为“野萍”的身份进行了佐证。
再通过访问张德万、赖家附近村子的一些老人,最终确定张来娣就是陆定一失散多年的女儿——叶萍。
喜讯传来,陆定一立马和女儿取得联系。
对于一位年过七十的老人来说,最大的喜悦莫过于此。他急切想要见到女儿,可碍于年事已高,子女决定等一个合适时机。
在此之前,赖章盛带着母亲照片先到北京见了外公。爷孙俩此前虽从未见过面,初见却格外和谐。
许是亲缘关系,又或是因赖章盛意外看到那篇文章,才让陆定一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因此陆定一看赖章盛格外顺眼,拉着外孙的手聊起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当看到外孙拿出的一家人合照,他愣住了。
“像,太像了!”
陆定一的目光定格在叶萍的女儿,他的外孙女身上,随即老泪纵横,只因外孙女与她外婆长得实在太像了,眉毛、鼻子、神态,几乎一模一样,这让他更加急迫的想要见到女儿一家,与之团聚。
当陆定一提出诉求后,倒难住了子女们。
此时陆定一已经八十多岁,体弱多病,实在经不起折腾,也不能太激动,子女们想着找个合适的时机一家人到北京探望他老人家,结果陆定一不愿意。在他看来,一家人久别重逢是一件值得纪念的大事,决不能马马虎虎。
老人家提议,就在江西南昌见面。之所以选在南昌,是因为他曾经和唐义贞在这里并肩战斗过、奋斗过、生活过,留有太多回忆。如今重回南昌,也当是告慰唐义贞在天之灵,让她知道一家人终于团聚。
知晓陆定一心思的后辈们也不拦着,开始计划一家人团聚的大事。在忙活了大半个月后,一家人于1987年的一天,相会在南昌一家旅馆。
当看到穿着红丝绒旗袍的外孙女、已有老态的女儿,陆定一微微一愣。目光似透过两人看到了五十年前的唐义贞,她就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再也忍不住的他,拥着女儿、外孙女大哭起来。
其余人亦倍感动容,眼眶湿润。
分别足足五十余年,分别时张来娣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娃娃,如今却成了几个孩子的妈,而陆定一也已风烛残年。
不止是他们一家,还有许多革命家都曾在革命年代被迫与骨肉、亲人分开,有些人一辈子都不曾再见。
陆定一能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已经感到很满足、很幸福。正是觉得幸福、满足,他也愈发思念亡妻。
两人相识于莫斯科,一见如故,之后结婚、生子,生活十分幸福,之后却因各种原因阴阳两隔,安能不让他思念?
在这份思念驱使下,陆定一在唐义贞墓上留下了亲笔题辞。
“义贞知己,我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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