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

文/毕宝祥

第一章

临江市城南是一片老城区。人口密集,街巷纵横,房屋一家紧挨一家。如果有人睡觉呼声很高,都能吵得邻居睡不好。秦卫东就出生在这里,父母是织布厂工人,厂离家很近。下班后母亲操持家务,父亲喜欢养金鱼。家有个小院子,砌了几个鱼池,鱼池里有各种品种金鱼:珍珠、龙眼、狮子头、丹顶红、大红袍……,中国人玩东西总要分出三六九等,金鱼又不例外,鹅头红就是金鱼中的极品。而他家的鱼池里都是一些大众化的鱼,好养,也好卖。临江市的城隍庙,是商业集市,非常热闹。本地人和外地来的人,都爱到城隍庙购物和休闲。城隍庙有个花鸟鱼虫市场,人气更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也没什么内卷,生活过得比较悠哉,所以养点鱼呀、鸟呀的人很多。秦卫东的父亲也会把养的鱼拿到城隍庙去卖,那时,如果父母是双职工,再做点小生意,家里就宽裕好多。所以,秦卫东小的时候,衣食无忧,父亲还能经常喝点小酒。

城南的孩子,相对比较野。下了课就会聚在一起玩:滚铁环、打弹子、拍洋画、斗鸡子、踢毽子、攻城门、捉强盗、跳绳、跳皮筋、抓牌九、扔沙袋、钓鱼、粘知鸟、捕蜻蜓、捉蟋蟀、斗蟋蟀……太多太多的玩法,总也玩不够,每次直到有大人扯着嗓子喊某某某回家吃饭,孩子们才会陆续回家。那时玩的游戏都是集体游戏,而且都是户外的,智力、体力、毅力、耐力以及各种能力包括社交能力,都得到很大的锻炼。有个捉强盗的游戏,人员分两方,一方捉,一方逃。捉到者为胜,被捉到者为输。为了防止被捉到,被捉的一方就拼命地跑,有的跑得很远,能从城南跑到城北。也有滑头的,就找个地方藏起来,这是一个比拼体力和耐力的游戏。捉到“强盗”的像个大英雄,而被捉到的,就很没面子。游戏胜者没奖,输者也不罚,都是为“荣誉”而战。也有带小刺激的游戏,比如拍洋画:双方先出洋画,谁出的多,谁就先拍。先把出的洋画摞起来,然后用手拍桌子,目的是借助拍的风,把洋画拍翻过来。翻过来的就归拍家所有,没翻过来的,其他人继续拍……洋画就是小画片,也不一定是洋人生产的,那时火柴叫洋火,钉子叫洋钉,水泥叫洋灰,煤油叫洋油……这些最初都是进口的,后来自己也能生产。

临江市是座是历史古城,城南有遗留下来的城墙。虽然几经战火,但尚有残存。城南的孩子都爱围着城墙玩。城墙外是护城河,岸上会人种些瓜菜。他们玩累了,也会休息一下,顺便弄个小瓜解解馋。对岸有个养鸭场,鸭子在水里被围栏围着,胆大的、水性好的会潜泳过去,弄只鸭子回来。常带秦卫东一起玩的黄骏,就干过几回。黄骏比秦卫东大两岁,是个孩子王。父亲在机床厂上班,母亲在家开个小卖部。小卖部也没什么商品,就是烟酒、油盐、糖醋、火柴、草纸之类的。母亲还要忙其他事情,所以经常让他看店。秦卫东他们没事就会在店里玩,小卖部就像孩子们的俱乐部,一起聊天、玩游戏,又像个校外课堂,一群“学生”在这里学到了校内无法学的东西。弄的鸭子就是在这里炖的,所用的佐料小卖部都有,可就地取材。那时的酒、油、酱、醋都是零卖的,要自己带瓶子来打。过去,如果说孩子长大了,就会说“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小卖部对面原来是一块空地,是孩子们玩游戏的地方,后来盖了一座三层的红砖楼房。楼房里除了几户拆迁户外,其余都是外地迁来的。对于原居民来说,这些人都比较神秘。其中一家经常来北京客人,寒暑假,还会有个男孩来住段时间。这个男孩喜欢着一身军装,当时一顶军帽就很难得,一身军装更是让人羡慕。北方人直爽易处,后来就成了秦卫东他们的朋友。他讲的一些北京孩子的事,大家都爱听,特别是一口标准的北京话,让人听起来特别的舒服。后来,他还带些小人书给大家看,有《小兵张嘎》《草原小姐妹》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等。那时的小人书,可算是孩子们最好的精神食粮了。街上也有小人书的摊位,但要花钱才能看。

二楼还有一位大男孩,有间歇式精神病。发作时,在家大喊大叫,还摔东西。他家正好临街,很多人就会过来看热闹。他母亲高度近视,眼镜一圈一圈的,像靶环,人也显得苍老。她在儿子发病时显得很无助,有好心的邻居安慰她,并帮着驱散人群。这位大男孩一年发病一两次,而且都是在家里发病,并不会伤害别人。不发病时,跟常人无异,只是有些自卑,喜欢跟比他小的孩子一起玩。他高一的时候因病辍学,搬到临江来是想换个环境,父亲仍然在原地工作。他家境应该不错,家具齐全,比如大衣橱、写字台、五斗柜之类都有,而且都是新式的。他也经常到小卖部来玩,还会带点零食给大家,其中有上海大白兔奶糖、北京果脯。黄俊家虽然开小卖部,但也是难得吃到这些东西。

城南人玩游戏,最刺激的就是攻城墙,一方守,一方攻。双方先是进行投石仗,靠近后再肉搏战。那是个英雄主义的时代,谁都想做条汉子,不愿做孬种。所以,个个打得奋不顾身,英勇顽强,头破血流的事也时有发生。秦卫东就是在一次攻城游戏中,不慎摔跤。虽无大碍,但门牙磕掉半个,后来小伙伴们都叫“秦半牙”。

秦卫东有个堂兄,跟一位美术公司的老师学画画。后来经老师推荐到解放电影院学徒画电影海报,每家电影院门口都有很大的广告牌。秦卫东受其影响,也喜欢了画画。那时,有一技之长的人会让人羡慕,也会有额外的收入,比如木匠,给人打家具(结婚都要打新的家具)就有不错的外快;司机,走起路来也是趾高气昂的。画画的人也可以画点广告牌或者布置商店的橱窗,水平高的可以接点连环画和插图。而且画家是艺术家,比木工、司机显得更加高大上。当然很多人学画画不图别的,纯属喜欢,因为画画能让人快乐。

临江市有不少孩子都喜欢画画,但学画画是需要开支的。素描还好,只需铅笔和铅画纸,水粉和油画花费就大了,家庭条件不好的只能望而却步。秦卫东家庭条件不错,又有堂兄给他提供工具材料和学习资料(学画辅导书、画册等)。所以秦卫东的学画条件相对比其他人要好的多。

秦卫东初三的时候,堂兄已经满师,并在临江市画电影海报小有名气。电影海报通常是以片中主要人物为主,主要演员大家一般都熟悉,所以,必须画得形神兼备,而用广告色(水粉)画人物,还是有难度的。电影院门前的海报是美术爱好者很关注的,当时没什么画展,也很少见到画册,所以,对于高水平的电影海报,又是原作,每个爱好者路过时都会多看几眼,作者也会因此而在圈内闻名。电影院一般都在热闹的地方,解放电影院也在城北中心地段,是少有的几家规模大的电影院之一。因此,秦卫东的堂兄在美术爱好者圈子里炙手可热,不少人都希望能结识他。其中,张顺、王琪就有机会经常来看他画画。

张顺父亲是南下干部,时任城北区工商局局长,他托人跟解放电影院的领导打了招呼。张顺,小眼大嘴,说话和笑起来嘴有点歪,有点坏坏的样子。他家境好,经常会给秦卫东堂兄递香烟抽,而且都是好烟,像恒大、牡丹之类的。上世纪70年代的香烟是可以零卖的(论支卖)。那时,不少小杆子(男孩)都学着抽烟,好像只有抽烟了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抽烟之意,并不在烟,在于那个派头:香烟嘴上一叼,火柴潇洒一划;点火后深吸一口,再将火柴使劲甩灭;然后慢慢吐出一团白烟;最后再把火柴棒一扔,虚荣心秒生。仿佛因为我抽烟,所以我很牛。

王琪,头大脸圆,皮肤白皙,略显憨厚。他的父亲是中学老师,父亲虽然教历史,但喜欢写点书法。他和张顺是中学同学,爱好又一致,所以两人关系很好,可以说形影不离。

秦卫东因为跟着堂兄学画画,也经常来,三人就成了画友。张顺属猪,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故父母喊他“二猪”。王琪微胖,同学都喊他“胖子”,当时胖子很少,有肚子的都是华侨,像王琪这样的微胖的已经很难得了。秦卫东就跟着他们喊外号,他们俩也跟着秦卫东的堂兄,喊秦卫东“半牙”。

从城南到城北有段距离,秦卫东当时还没有自行车。所以,他平时还是主要在城南这边活动,城南这边也有一些画画的。秦卫东因为一直跟着堂兄学,画画的水平不断见涨,在城南学画的小圈里有点名气。画画的人喜欢窜(交往),自然而然,他在城南也有了一些画友。他们还组了个群,每晚相聚在城南的一位画友姜西家(他家的堂屋比较大)写生,互相轮流做模特儿,有时候也会找附近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来做。农民工第一次做模特时,以为是帮他画像,还问要不要付钱。做了一次后,第二次基本就不来了,因为坐在那儿不动,比他们搬砖还要累。而且,在他们看来,画得像黑乎乎的毛孩(素描画明暗会铺调子、排线条),被画成这样有点接受不了,心想,我们再黑也黑不过炭笔。

城南这边学画画的氛围要浓一些,水平也高。高一的时候,张顺和王琪经秦卫东介绍他们也加入这个学习群。张顺有自行车,每次骑车带着王琪过来。

城南是老城区,城南人常被城北人视为小市民。但在作家和艺术家眼里,这里更有人情味和烟火气,写出来的作品更有生活气息和地方特色。

张顺因为是干部家庭,平时多少有点优越感,也喜欢夸夸其谈。可能因为父亲是行武出身,文化水平并不高,在家说话粗鲁。所以,张顺也经常会讲粗话,好在城南人平时说话也不文雅。

不过,主人姜西还是有点看不惯他,有一次他对秦卫东说:“半牙,你带来的那个二猪,画得不咋地,但傲得像卖猪肉的”。“他就这样,就这样……”。秦卫东是个老好人,见人总是笑眯眯,讲话也和风细雨,而且是慢性子。

王琪是教师家庭,人也相对文气,不爱多说话。虽然画得不算好,但他有灵气,会跟着高手模仿。模仿是初期学艺者重要的技能,他模仿能力强,所以进步比较快。

他们除了在姜西家里画,还经常相约到车站,码头去画速写。因为常常会被围观,有时候就被治安警察驱赶。但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车站不行就去码头。其实,在这些场合写生更能锻炼人,因为必须要能敏锐地观察和快速地捕捉对象的特征和生动之处,并大胆地进去概括和提炼。这些正是后来学画的孩子们所缺乏的。

有一次张顺在城南画画,出来上公共厕所时,头上戴的军帽被人抢走了。当时的军帽可是时尚品,就像现在的名牌包。所以,多少小杆子都梦寐以求。那时的公共厕所,一排蹲坑,没有隔板,所以抢帽子很容易。关键是被抢了,还没办法追,即使你不顾卫生、不顾脸面提着裤子去追,试想,提着裤子的,怎么能跑得过抓着帽子的呢?甩你几条街绝对没问题,这根本就是不对称的战争。

张顺被抢了帽子后回到画室,心里很沮丧,很憋屈:“我的帽子被哪个狗日的抢走了?我操他娘的!”

大家先是一愣,之后问明情况。有人安慰他,也有人责怪他没把帽子护好,说这边这种事常有发生,上厕所时一定要把帽子抓在手上,不能戴在头上。

张顺一时气难消,继续抱怨: “ 这是什么鸟地方?这个鸟人要被我逮住了,我弄死他!”

张顺小时候在军区大院长大,喜欢舞枪弄棒,也有些脾气,常跟人打架。后来搬到政府机关宿舍才好一些。这次他的脾气又上来了。

姜西也是耿直之人,有城南人的野性子,平时画画就比较大胆,没有顾忌,很有个性,画友们喊他“小梵高”。听张顺说“这鸟地方”,心里不悦,心想,这是在我家里,公共厕所也是我家附近的,怎么能说鸟地方呢?本来对他就没好感,于是,忍不住说: “一个帽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发这么大的脾气!”

张顺心里本来有火,被他这么一说,更是火上浇油。他爱面子,最怕别人说自己小气。他认为姜西说他小气,舍不得一顶帽子。本来丢了帽子很不爽,又被人说小气,就更加来气:“ 我帽子多的是,不缺这一顶,但老子从来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妈个逼的,逮着非要弄死他,这鸟地方,怎么会有这种鸟人?”

姜西听他又说“这个鸟地方”,又明显是冲他来的,还加大了声量,暴脾气噌就上来了,站起来把画板一扔:“ 行了,不要在我的家里讲粗话,不喜欢这个地方以后就别来!”

看到两人脾气都上来了,秦卫东赶快出来打圆场,毕竟人是他带来的:“算了算了,不要吵了,大家都消消气。我们继续画画吧。”

王琪也劝张顺:“算了,二猪,已经被抢了,发脾气也没用了,还是接着画画吧。”

可张顺哪能咽下这口气,他现在已不是为了帽子,而是姜西敢冲他摔东西、发火,随即也站起来:“我讲粗话又怎么样?谁稀罕这个鸟地方了,胖子,我们走”。

姜西又听到他说“鸟地方”,就愤怒地跳了起来:“你再说这鸟地方,我就揍死你”。姜西个子不高,但还比较壮,城南的男孩有练身(玩哑铃、摔石锁等)的习惯,而且这里毕竟是他的主场。

到了这份上,张顺也不能示弱,他一直是个要强好胜的人:“我就说这鸟地方,我他妈怕过谁呀?”

姜西本来已有些失去理智,又听到那三个字,更加火冒三丈,冲着张顺就一拳打过去。张顺一躲闪,没打着。其实姜西也不想打着,只是为了出口气,吓唬吓唬他。张顺也不是吓大的,躲闪之后就要立刻还击。但这时大家一起围过来劝架,姜西的母亲和大哥也出面劝架,母亲还对张顺说:“对不起啊,孩子,你赶快回去吧!”王琪也过来硬把张顺拉走了,走时,张顺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他们走后,姜西的脾气还没消,其他人就来劝他,也有顺便骂张顺几句的,主要是为姜西出出气,毕竟画室是姜西无偿提供的,在这个画室里,大家一起学习、一起切磋、一起聊天、一起说笑……。这里有他们结束儿童游戏时期后,进入少年学艺时期的一段快乐时光。

姜西和张顺吵架后,两人就再也没有来往,后来两人渐行渐远,命运也有天壤之别……

第二章

在姜西和张顺吵架后,秦卫东就没再去姜西家的画室。后来,在一位中学美术老师,文革前师范学院毕业的刘江老师的画室里学过一段时间。

1977年秦卫东高中毕业。当时的政策是每家必须有一个要插队到农村,秦卫东的姐姐已经工作,所以秦卫东必须要插队。秦卫东后来才知道,这是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的最后一班车,竟然给他赶上了。

插队对于秦卫东的人生来说,并不是坏事,让他体验了农村生活,丰富了人生经历,也磨练了意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如果想成为艺术家,生活体验和历练越多越好,哪怕是痛苦的!有一句话叫“悲愤出诗人”。但刚下去时候,他还是很不适应,队里临时安排他住在村庄边缘打谷场上的仓库里。孤独一人,晚上农村无垠的空旷和黑暗,给了他极大的压迫感。仓库里灯光昏暗,老鼠乱窜,也让他有些害怕。他就到村里小卖部打了一点酒,想借酒壮胆。但他喝了一点头就晕,不过,晕乎乎的总比恐惧强。

插队期间他干的第一件农活是点化肥:用棍子在田里戳个洞,然后在洞里点上化肥。这个活是妇女干的,所以他的第一次农活是在妇女队长带领下,跟一群妇女干的。

妇女队长瘦高,嗓门大,嗓子有点沙哑。她们干活娴熟,秦卫东只能跟在他们后面。妇女们劳动时很热闹,不停地叽叽喳喳、说说笑笑,还经常夹杂着粗话。有时还会露骨地谈一些男女之间的事,说时,还不时的回头看看秦卫东的反应。秦卫东听得很过瘾,却假装若无其事,埋头干活。

有一次,生产队长来跟她们商量事情。生产队长是个光棍,长得有点丑,笑起来更丑,露出一嘴烟熏牙。讲话也是声大,而且是唐老鸭嗓子,比妇女队长的声音还难听。妇女们平时拿他不吃劲,这次也是爱理不理。可他还是在旁边唠唠叨叨,自说自话。妇女队长有点不耐烦,就说:“我们还要干活呢,这事以后再说”。但队长毕竟是队长,还是要有点威严,况且是在知青面前,不能丢面子。就大声说:“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这事就这么定了”!妇女队长可不是软柿子,她也要在妇女们面前树威信,何况还有一位“党代表”在旁边:“定个屁,要定先把你裤子扒了,看了你的腚后再定”,其他妇女跟着说:“对,扒他裤子!上次没看过瘾〞,并冲着他就过来。他以前吃过亏,所以,吓得拔腿就跑,身后留下的是妇女们欢快并略带放荡的笑声,秦卫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他很理解她们,整天在一起干着枯燥的农活,又没有诗和远方,不开点玩笑,找点刺激,生活太无趣了。那个年代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就是为了四个字:活着、开心。活着是前提,开心是目的。

虽然秦卫东以前没干过农活,但他都会尽力去做,因为不想给城市孩子丢脸。在挖河的时候,从下往上挑河泥,一挑就是一天,肩膀压疼压肿,还是坚持干。挖河是公社的水利工程,中午管饭,也有一些小菜。秦卫东每顿都能吃两三饭盒的饭。他平时吃饭很简单,用煤油炉烧个饭,再烧个菜汤。菜汤的菜是收工回来时,在农民的菜地里掐点菜叶。后来跟农村的小伙伴们熟了,小伙伴们也会捉条黄鳝,逮只青蛙或者在家里偷点咸肉、香肠什么的给他,那就算他的大餐了。

张顺和王琪他们毕业后,在城北文化馆里学画。张顺的哥哥已经工作,按政策张顺应该要下乡,但他赖着没走。王琪在家是老大,可以不下乡。他们得知秦卫东插队的地方后,就来找他玩。他们来后,当然还是要画画的。画画对于他们来说,往小里说是他们的乐趣,往大里说是他们的理想。而那时的他们,理想很朦胧,乐趣却很实在。农村的风景,还有农民的形象,是再好不过的表现对象。他们画得很带劲,村民们也很配合。除了画画,他们还吹口琴,弹吉他。秦卫东会吹口琴,王琪会弹吉他,他把吉他也带来了。他们吹弹的曲子有:《闪闪的红星》《春苗》《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划船曲》《啊朋友再见》……虽然没经过专业训练,只识点简谱 。但那个时候时间多,一个曲一个曲地硬练,几年下来也能会不少曲子。他们在城里顶多算个很一般的文艺青年,而在农村可算是宣传队水平了。黄昏的时候,坐在金色的田埂上吹吹口琴、弹弹吉他、唱唱歌,很惬意!也使平时沉寂的田野变得欢快而浪漫起来。

邻近公社的一位知青刘强,跟王琪认识,就过来看他,还带了一只鸡。王琪说让你破费了,刘强做了一个双手抓鸡的手势,意思是抓来的,大家会心一笑。那时知青抓鸡的事时有发生,农民虽有抱怨,但也无奈。同情心让他们觉得城里孩子到农村来吃苦,一待很多年,抓点什么也算是补偿。张顺、王琪待了三天就回城了,临走前王琪丢了两包大前门烟给秦伟东,张顺也丢了一包牡丹。

原先大家都不知道秦卫东会画画,张顺他们来后 也就暴露了。后来村里人都喊他画家,他也索性就放开来画了,画人物、画风景、有时还会用泥巴捏个小泥人。公社知道后,搞活动时也会让他去画宣传画。

后来国家的上山下乡政策放松了,只要有父母退休,知青就可以回城顶职。两年后,秦卫东的母亲提前退休,秦卫东就顶职进了织布厂。

开始他做机器保养工,后来因为会画画,就进了厂的设计室,还接受了纺织工业公司举办设计培训班培训。以前他只会画素描和色彩,培训后图案设计也能得心应手。他设计的纹样,在产品的订货会上销路还不错,得到了厂领导的表扬。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那一年,社会上积压的很多优秀的美术人才都被招进了大学,后来,也成了美术界的中坚力量。秦卫东他们当初学画并没想过参加高考,甚至都不知道美术还有高考。恢复高考后,开始也懵懵懂懂,直到陆续听到某某考上美院后,秦卫东他们才开始跃跃一试。因为一直在画,所以绘画水平都没问题,但文化水平很差。上学时,社会风气反对走白专路线,中学时候的一些文化课是工宣队(工人宣传队)教的。现在嘲笑别人语文不好,会说:“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而秦卫东他们的语文是“工人老师”教的。后来,他们经常念错字,并不是他们只读半边音,而是工宣队老师就这么教的。

恢复高考后,社会上掀起了夜校热,年轻人的求知欲空前高涨,夜校每天晚上都是人满为患。秦卫东他们也跟着上起了夜校,想好好恶补一下被耽误的文化课,为高考做准备。

1981年,张顺、王琪、姜西等初试牛刀,参加了那年的美术高考。一起画画的除了极个别的考上,大多数都铩羽而归,主要是栽在了文化上。秦卫东那年没考,因为没开到介绍信,厂里规定设计人员不让参加高考。秦卫东也没懊恼,因为他心里也没底。

秦卫东向张顺他们打听考的情况,张顺说:“专业前几名,我他妈的文化课不行”,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专业前几名的;王琪说:“专业还行,文化课差20几分”,他文化课已经考得算好的;姜西说:“专业没问题,文化太差,玩不起来,下次不玩了!”后来知道他文化六门只考了90分。他上学时不爱学文化,上夜校也打不起精神,学得太吃力。后来他果然没有再考。

秦卫东知道文化比较难考,就继续坚持上夜校,还买了专门针对高考的补习教材,每天抽出时间死记硬背。以此同时,星期日还上了市工人文化宫的美术培训班。这里老师水平很高,教学也认真,班上的同学也有不少画得好的。秦卫东通过这个班的学习,专业水平又有显著提高。

到了1982年的高考季,秦卫东吸取上次的教训,到教育处找人偷偷开了介绍信。那时的美术院校都是单独招生,考生直接到要报考的学校报名。先考专业,专业分初试、复试。专业通过后才能拿到文化考试通知。秦卫东同时报考了临江艺术学院和临江师范学院,这是临江唯一有美术专业学校,外地的他没有考虑。

临艺那年初试考线描半身人物写生,秦卫东没有学过线描,所以初试没过。临师院的初试通过了,但复试时间,正好是厂长带他去西安开会的时间。车票早已买好,因为卧铺票不好买,要提前很多天预订。秦卫东知道厂里不让他考,不敢说出实情,只好先跟厂长到西安。火车从临江到西安要十几个小时,一路上他想着复试的事,心烦意乱。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和乘客大声的说话声,使他心里更加烦躁。这次路上两天,开会两天,还要游玩两天(那时出公差或开会都要在当地顺便玩一玩)。这样就赶不上复试了,而且复试前总得复习。高考毕竟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虽然秦卫东当时并没把高考和未来绑在一起,也没想过高考可以改变人生。他只是把高考当做一个目标,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有目标,而且,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和付出时,他觉得特别地充实和快乐!所以,他决定提前回临江。两天后,秦卫东给厂长留了请假条,说家里有急事先回临江了。

复试顺利通过。收到文化考试通知后,他就全力以赴补习文化,一共要考六门:政治、语文、外语、数学、历史、地理,每天早晨6点起来,到城墙上面背资料(当时有全套的复习资料),上班也在设计室里偷偷复习。

文化考得也不错,考完后,他就焦急的等待结果。有一天,他听说临师院招生人员来厂里调查他的情况(政审),厂领导把他说的很糟糕。他知道情况不妙,就让堂兄托人到临师院美术系打听情况,得知政审没过,而且录取名额已被别人顶上了,并夸他考得不错,说明年再考,录取应该没问题。秦卫东听到后十分沮丧,但又自我安慰,不就一年吗?

那年,张顺跟王琪也考了,张顺考上临艺,王琪再次落榜。

秦卫东第一次高考虽然失败,但因为考得不错,对自己有了信心,所以,心情很快就恢复正常。

但在工作方面,却因他欺骗领导,违规高考,被下放到车间织布,成了厂里唯一的织男,还给了他延期一年定级的处分。织布工很辛苦,一人负责八台机器,上班时几乎不能离开,上厕所都要请人代看,因为机器不能停。而且是三班倒(早班、中班、夜班换着上)。车间里穿梭声、扣板拍打声震耳欲聋。他母亲以前也是织布工,这下顶职是顶到位了。不过车间让他负责两台机器,可能怕他影响产量。上白天班时他还能坚守岗位,上夜班时实在熬不住,就躲到设计室里睡觉,机器就让好心的织女姐姐们代看了。织女姐姐们好像有点心疼他,似乎很乐意帮他,当然他也一定会在下班之前的交接班时,跟她们说声谢谢。秦卫东反而觉得上夜班好,上班时可以睡觉,白天不上班,就可以画画。

这样持续了大半年。当时的纺织工业公司需要美工,正好领导找个台阶下,就把他借调了过去。这下秦卫东反而因祸得福,因为公司是上级单位,福利待遇相当好,经常发些生活用品;还能以残次品的名义,买到很便宜的下属单位的产品,几乎囊括所有的纺织品。

到了1983年的高考季。秦卫东痴心不改,又悄悄的参加了初试。本想等初试过了再找领导好好谈谈,但公司领导知道后,明确说不让考,否则就开除。父母及亲戚也苦心劝他别考了,因为公司的工作太好了,如果考不上,就失去了工作,那就鸡飞蛋打了。经不住大家的劝说和父母恳求的眼神,那年高考,他就半途而废。为此他一人悄悄地躲在房间大哭一场,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委屈的哭。

那年王琪也考上了临艺美术系油画班。

转眼又来到了 1984年的高考,秦卫东本来已死心。但就在报名截止的前一天,画友窦平来找他,劝他明天跟他一起报名,并说这可能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考大学的机会了,一定要拼一次,因为那年他们已经24岁了(那时高考不能超25岁)。他还给秦卫东出主意,让他去找公司领导做做工作。在窦平的鼓动下,秦卫东的激情又被点燃了。于是,他当晚就去了公司领导家。没想到领导同意了(这跟一件事有关:前一年,公司的一位同事被四川美院录取,公司就是不放。他找领导交涉时,情绪非常激动,要跟领导拼命,把领导吓得不轻),但领导又对秦卫东说,如果考不上,就把他退回到厂里。秦卫东当时很兴奋,也没多想。第二天他就开了介绍信,在跟窦平一起去报了名。

这次专业初试复试考得都很好,复试考的是素描半身人像,他的试卷还作为高考范画刋登在《临江画刊》上。文化也考得也不错,六门总分268分,那年的分数线是168分,(分数线很低,所以,后来有人说学艺术的都是没文化的)。秦卫东的数学和外语是弱项,两门加起来不到50分,基本上都是选择题蒙对的。

窦平也考上了,文化正好168分,他逢人便说自己的运气好。同年考上的还有王琪的好友,抓鸡的那位知青刘强。

姜西退出高考后,就一门心思画画。临江当时要为烈士陵园建个一个大型雕塑,聘请了上海的著名雕塑家唐大山,经介绍,姜西就去给他打下手。除了手稿唐大山在上海画好外,从小的泥稿到大的泥塑,姜西都全程参与了。虽然只是打下手,但通过唐大山雕塑过程,无论是整体塑造,还是局部雕琢,他都从中学到很多东西,让他大开眼界。对造型的理解和对艺术处理的认识,也有了很大的提升,这些或许是在大学里面都学不到的。

这次给唐大山打工,对姜西后来人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张顺那届五年制,一二年级不分专业。临艺美术系的老师,比较注重个性,鼓励学生放开画。大一时,给他们上课的凌老师的口头禅是“大学生要学会自己解决问题”。张顺他们开始不适应,希望老师多指点、多示范。但老师们通常上午来安排好模特或者静物,然后就不见踪影了,学生们只好在教室自己解决问题。

后来学生们慢慢地也适应了,而且老师不在教室,倒也自由。教室里每天有认真画画的、有认真聊天的、有认真看小说的,也有努力学会自己解决问题的,不过他们解决的是男女朋友问题。

一学期下来大家都很熟了,也慢慢的开始有了亲疏远近,一个群体里总有合得来的和合不来的。中国人的人际关系本来就比较复杂,如果还牵扯到男女关系,那就更加复杂了。他们班共18人,其中有两位女生,一位叫杨萍,长相平平;另一位叫王蕊,皮肤白皙,面容姣好。她的眼晴很有特点:眼晴很亮,眼皮很薄,外眼角微微上吊,虽然是双眼皮,但长得很含蓄,在平视时只在外眼角露出一点,朝下看时,双眼皮才会明显起来。杨萍平时不爱讲话,比较高冷,如有男生无意碰到她,她就会夸张地躲让;而王蕊善于交际,和班上男同学处得很好,也成了班上好几位男同学的心仪对象。张顺就是其中一位,后来,还因此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第三章

那年临江师范学院美术系没有油画班,不得已,秦卫东选了国画。他考前学的是色彩(油画和水粉)、素描,也上过图案设计培训班,从未画过国画,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很快就被考上大学的喜悦所冲散。

临师院是师范,主要是培养美术教师,所以学的比较全面。虽然是国画班,但前两年还要学素描、色彩、线描、书法、艺术概论、立体构成、版画等,有些课程是第一次接触,感觉很新鲜。版画课有黑白木刻和水印木刻。木刻制作比较麻烦,但刻起来还是很过瘾的,人的创造欲与破坏欲(刻铲的时候)可同时得到满足。而且会对结果充满了悬念和期待,因为只有等刻好印出来后,才能看出效果。秦卫东造型基础好,他的第一张黑白木刻被老师推荐登上了《画刊》,第一张是水印木刻在一次展出时,被一位老外用200块钱兑换券买走(一般人三、四个月的工资)。

素描和色彩课,跟外面的培训班差不多。甚至学习条件还不如外面的培训班。美术系在师院这样的综合院校里面算小学科,没几间像样的教室。秦卫东他们第一次上课,是在仓库里,后来换了几个地方都是临时性的教室。直到大四时,学校才建成了美术楼,还是靠联合办学筹来的资金。

但是,有一点是培训班里没法做到的,就是画人体。

秦卫东他们第一次画人体,偏偏女模特也是第一次做。第一次遇到第一次,大家都很尴尬。开始模特儿出来脱掉大褂,还穿着内衣内裤。后来在老师耐心的劝导下,第二次出来脱掉大褂,但还穿着内裤。老师又做了至少有5分钟的工作,女模特儿才终于羞答答地完成了她的第1次。秦卫东他们班十六位同学全是男生,平时很活泼,那一次全哑了,空气好像也凝固了。夏天穿得少,有的同学蹲在那里不敢站起来。

张顺他们第一次画人体时,模特是个中年男的,留着大胡子。他眼凹鼻挺,立体感强,人称老六,在临江市人体模特中有一定名气。老六身上骨骼清晰,没有五花肉,特别适合初学画人体的学生写生,因为画人体先要了解人体结构。老六一进教室就把自己脱个精光,吓得两位女生不敢直视。杨萍本来是靠近正面的,因为害羞,就借画板挡住视线,转移到模特儿的身后。王蕊虽然人没有转移,但也挪了画板,目的是用画板挡住别人的视线,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脸红。

当然,在高校里的其他课程,也是在校外学不到的。特别是一些理论课,比如美术史和艺术概论。而这些对提高美术生的综合素养大有裨益。画家不是画匠,美术也不只是美术,而是大文化的一部分。大文化像水,各门类艺术像水里的各种鱼,鱼的格局与空间取决于水。美术教师的素质更要比一般画家高。

除了在学校里学的东西以外,对于美术专业的同学来说。外出考察和写生十分重要。

秦卫东他们第一次写生是到黄山。上山后,当天晚上住在西海宾馆,200多平方米的大通铺。山上很冷,每人租了件军大衣。第一次写生,第一次到黄山,第一次睡大通铺。大家有些兴奋,所以没有睡意,就围着乱侃。铺位是自己选的,睡在一起的往往都是要好的。要好的说话就没有顾忌, 有几人还说起了有趣的颜色段子,引起一阵阵的笑声。艺术生相对比较开放,平时也没少讲。秦卫东他们小的时候,只有手抄本,而那时已有录像带、录像厅。

第二天,秦卫东他们天没亮就打着电筒赶往天都峰看日出。天都峰是黄山最险峻的山峰,有百步云梯和鲫鱼背(一块大石头为桥,桥下是深渊)。秦卫东他们手电筒只能照到前面的几米台阶,周围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出危险。所以,他们是糊里糊涂的走过了黄上最险的地方,登上了最险的高峰,真是无知者无畏。

登上天都峰后,太阳正在慢慢升起,先是一抹红霞,映衬着前面嶙峋又浓黑的的山头;接着太阳从山间蓬薄而出,红彤彤的,先染红了秦卫东他们的脸;然后又染红了他们身后的巨石;接着又染红了莲花峰、染红了光明顶……直染得万山红遍。

有了第一次写生,秦卫东他们开始对写生感兴趣。大二的暑假,秦卫东和两位同学相约一起去了云南。

在途经贵阳市时,秦卫东严重拉肚子,半夜还冷得浑身发抖,当时以为要留在异乡了。老板娘知道后就去拿了点药给他吃,结果出了一身汗后,第二天就好转了。此后他想到老板娘三个字,心里就暖暖的。接着他们继续行程,先去了安顺的黄果树大瀑布,后又到昆明,再乘车去思茅,然后再转车到西双版纳。那时交通非常不方便,从临江到西双版纳要近一周的时间。没去西双版纳之前,想象中的西双版纳像袁运生的《泼水节》壁画一样,到处都是大象和裸浴的人。但到了那里,大象要到动物园见;洗澡倒是有,而全裸的很难找。

在西双版纳,他们去了一个山上的寨子,还在寨子里住了一夜。他们住的那家人很热情,杀了一只鸡,还炒了一盘竹笋招待。他们吃饭的时候,那家的孩子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夹着菜送到嘴里,就像看着特别心爱的玩具,眼睁睁的被别人拿走一样心疼。那里的人很穷,平时舍不得用油炒菜,通常一顿饭就蘸点盐巴,临走时秦卫东他们丢了几元钱。下山后才知道,那是个被封控的麻疯病寨子。他们知道后特别紧张,又是洗澡,又是吃蒜,生怕被传染。

那次行程特别艰苦,一位同学到达一个山寨后,呼吸困难,十分痛苦,就不想动了。还是秦卫东他们硬是架着他沿着没有灯的山路,一直走到半夜才到了县城医院。医生说可能是高原反应,吸氧后很快就好转。

后来,两同学提前返程。秦卫东又到西盟佤族自治县,找了一位向导,去了几个佤族寨写生。那时佤族寨子非常原始,村子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住的是吊脚草屋,屋里只有炉子和一些坛坛罐罐,年龄稍长妇女上身也不穿衣服。佤族的寨子与寨子之间相隔很远,秦卫东一走一整天。吃的也不好,他吃的最多的就是方便面,没开水时就干嚼。那次以后,方便面成了秦卫东最不想见的食品。

后来秦卫东又回到西双版纳景洪,并在一傣族人家住了一夜。傣族住的是吊脚楼,下面养牲畜,上面住人。家里也没床,都睡地铺。第二天他还跟傣族小妹到她家的农田里干了半天农活,真正做了一回傣族人。

从西双版纳回临江时,秦卫东只剩了八元钱。跟长途司机说明情况后,司机帮他省了不少钱。然后在昆明买了两元钱到安顺的票,就一直坐到临江。在昆明火车站候车室画速写时,认识了一位上海教师。她知道他的情况后,就让他白天去她的卧铺睡觉,晚上再回到硬座。这样白天睡觉,夜里就可以画速写。那次他画了不少速写,因为夜里乘客都很安静,是最好的模特。不过,姿式都很特别,东倒西歪的,而且都是闭着眼睛的。

那次回来后,他创作了一组佤族情组画,其中有两幅发表在画刊上。

通过两次外出写生,秦卫东感觉收获很大。开拓了眼界、收集了素材、提高了写生能力,还出了作品,这些在教室里是不可能获得的。

大学期间秦卫东他们还去过很多地方,有的是系里组织的,有的是自己去的。

张顺他们第一次写生是二年级的第二学期,系里组织的到云冈石窟参观写生。

云冈石窟在山西大同。北方的太阳斜射厉害,黄昏的时候,会把人的影子照得很长,也会把石壁镀上浓重的金黄。这种金黄和洞窟、树影、人影的浓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感到厚重、苍浑和神秘。张顺后来画了一组石窟的油画,作品的亮部用金黄色堆得很厚,加强了那种厚重感、立体感和历史的沧桑感,画得很有感觉,这是实地写生和切身体验才会有的感觉。其实,对于画家来说,画什么并不重要,画出感觉才重要。

回来的时候,张顺和他的同学王成来以及两位女生杨萍、王蕊决定在途经北京时停了一下,顺便在北京玩玩。

他们首先去了长城,那天下午,他们本计划乘火车到八达岭。结果当他们在火车上看见长城时,以为到了,就迫不及待的下了火车。其实那站是居庸关,离八达岭还有一站路。可火车已经开走了,他们决定爬上长城,再沿着长城走到八达岭。就这样他们在残垣断壁的长城上,走了三个小时多才走到青龙桥。到了青龙桥天也黑了,只能在青龙桥火车站,乘最后一班火车回到北京。那次虽然没有登上有好汉碑的八达岭,但他们四人无疑是真正的好汉,包括两位女汉子。在崇山峻岭中沿着残破的长城走了几小时的经历太难得了。因为是没有经过维修的长城,所以,不少地方坍塌后都变得很陡峭,几乎是直上直下。而且长城都是沿着山峰而建的,更加险峻。那次印象太深了,感觉也很奇妙:有自豪、有自卑、有欣赏、有感叹。自豪的是他们能行走在群峰之巅人迹罕至的长城上;自卑的是在一望无际的群山中,人显得那么渺小;欣赏的是周围大山的崇高与壮美;感叹的是脚下长城的沧桑与悲凉。

杨萍本来是想跟其他同学直接回临江的,硬是被王蕊说服才到北京下车,后来她想想都后怕,如果那次走错了方向或者中途不通,可能那天晚上他们就要与长城共眠了。那次如果只是男生或者只有女生,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莽撞行为。毕竟男女在一起,大家都容易冲动和逞能,很多荒谬之事,都是缘于此。

他们还想再玩一天,但两个男生已没钱了,女生的钱也不多了。北京之行原本不在计划之内,北京的花费也相对比较大。张顺出了一个主意,把改签的车票卖掉,然后就再逃票回临江,他说有同学逃过票,没问题的。后来他们卖了两张票,在卖之前,先用原票买了两张站台票。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天安门和圆明园。在赶往火车站时,因为北京的公交太挤,进火车站又要排队,当晚他们进站后,那班火车刚开走。怎么办?出站后就进不来了,也没钱再买火车票了。所以他们决定先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再说,就上了一辆去郑州的火车。

上去后没有座位,大家都站着。杨萍心里特别紧张:“如果我们被抓到怎么办?”张顺出主意:“如果查票了,你们两位就如实说因为没赶上那趟车,就上了这趟车。查完你们的票后,你们再把票分别放在包里指定的口袋。我们先向后躲,过一会儿再迎着他们走过来。他们查问,就说已经查过了。如果要看票,我们就带他们来拿”

王成来和王蕊说这主意好!可杨萍心想还是紧张,心想这不是错上加错吗?逃票了还撒谎。但现在也只有这办法了。

果然来查票了,查票员原谅的两位的女生。在查到张顺他们时,他们说是上厕所的,票已查过了。查票员说再看看,他们说放包里了。查票员也懒得再回去看,毕竟车厢有些拥挤。就问车次是多少?票价多少?这下他们傻了,因为毕竟没有买票,不可能知道车次和价格。查票员发现真相后,就把他们交给乘警。乘警问了情况,并查看了他们的学生证和钱包,看他们确实是学生,也真的没钱罚了,就让他们下一站下车。他们拿行李时,跟女生说了。两位女生很为难,王蕊想跟男生一道下去,杨萍却不愿意,说下去了,就没钱买车票了。

张顺他们拿好行李,跟着乘警来到车门口。车门口还有好几位逃票的蹲在那里,看上去都是农民工。

两位女生到了郑州后,又买了到临江的票,回了临江。张顺他们在邢台被赶下车,就躲在车站里,然后又上了一另一辆车到郑州,继续他们的逃票之旅。邢台到郑州不远,加上又是夜里,没人查票。他们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大不了下一站,再和农民工蹲一次。

到了郑州站,他们得先出站,因为要查去临江的火车的车次。出站要查票,他们就从进口出去,跟检票员说他们东西丢了,回去找东西。出站后他们查了车次和时间,然后两人凑钱买了一张票,再用这张票买了张站台票。如果遇到查票,他们还是如法炮制,这次不会出问题了,因为牢牢地记住车次和价格,可这次偏偏没遇到查票。

出临江站时,两人趁着人多,用一张票挤了出来。

北京之行就像一次历险记,按理说,这次的经历应该让四人关系更好了。可恰恰相反,因为张顺和王成来都喜欢王蕊,又因为杨萍在这次过程中一直有种被忽视的感觉,心里不爽。所以四人关系开始微妙起来,也开始相互暗暗较劲……

1982年,姜西禁不住父母的催促,顶母亲职进了一家小型鞋厂。干了一年半,实在忍受不了八小时一直在拿个锤子给鞋底钉钉,心想拿画笔的的手怎么能拿锤子呢?他就辞职了。那时已有好多人开始下海经商。

姜西先帮助母亲开面馆,临江人早上是从一碗阳春面开始的,他们家离一个大型棉织厂很近,早上和中午用餐时间都忙个不停。

改革开放后,很多厂家都自主经营,自产自销,有很多临街的厂家就破墙开店。姜西就接些布置橱窗的活,还拉上秦卫东,因为他在纺织公司干过这行。几个橱窗布置下来,每人也能挣一两百块钱。还有给商店玻璃门窗上贴字,那时字都是手写,然后附在即时贴上剪好,再贴在玻璃上。

姜西后来还接到一个大活,为一个小广场做雕塑,是唐大山介绍给他的学生,而他的学生忙着出国,就设计个稿子,让姜西负责制作。做好后除了成本、劳务费和介绍费、设计费外,姜西一下赚了2千多元,那时候万元户就是大款了。

这样姜西就没心思在面馆帮忙了,平时到处接一些商店门面、橱窗的设计装潢,也接些小型雕塑的活。

后来,城市改造和地产开发热了起来,室内装修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所以,他时常能接到家庭室内装修的业务。开始,他接到活后,就请人设计;设计通过后,再到市场上找水、电、瓦、木、漆工来施工。就这样空手套白狼,搞起了室内装修业务。

随着业务越来越多,资金也厚实起来。1987年他拉了一只队伍,成立了宏美装潢公司。公司成立后,业务也越做越大,姜西也成了姜总,而且成为少部分先富起来的人。

但后来因为一场纠纷,使姜西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一次挫败……

第四章

秦卫东他们师院宿舍紧张,家在临江市区的学生都走读。这样也好,下了课就回家,避免了学生宿舍的搅杂和一些没必要的应酬。住在家里,反而有更多的时间画画。改革开放后,大家开始忙了起来,买金鱼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家就把鱼池拆了,在院里盖了一间房,给他做画室。

前两年,秦卫东还是以油画为主,也搞了一些油画创作。其中几幅,还参加了省油画展,也有两幅发表在画刊上。除了画画,他还看一些有关理论方面的书,自己也订了《迎春花》(《国画家》的前身)《画刋》《富春江画报》等杂志。看杂志很重要,无论是里面的作品、文章还是资讯,都很及时。一些新的观点,新的艺术形式,对人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所谓的素修,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说来就来的,而是要有个漫长的修炼过程,读书就是一种修炼。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人读万卷书易,一卷字很少,《论语》就一万多字(文言文很精炼,有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古人行万里路难,因为交通不便。现在人行万里路易,读万卷书难,难就难在现在的书籍越来越厚,人心也越来越浮。

秦卫东相对来说性格沉静,作风踏实。他要求自己坚持看书,因为他知道坚持才能积累,积累才能厚积薄发。他们大学就读时期,正是“八五思潮”西学东渐的一个高峰期。西方的文艺思潮、美学哲学、艺术理论、艺术作品等不断涌进。有点像考前的夜校热,艺术界掀起了一股西学热。秦卫东也会看些这方面的书,比如《西方哲学史》《西方现代艺术史》《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精神分析引论》《梦的解析》《宽容》,包括描写艺术家的《约翰克里斯多夫》《渴望生活》《月亮六便士》等等。

到了大三的时候,没有了基础课和公共课,可以集中精力学专业。但国画专业也有许多分类,比如从内容上面分有:人物、花鸟、山水;从表现形式上面分有工笔、写意。

临师院的老师教学都很认真,毕竟是培养教师的,自己师德不好,怎能培养好未来的人民教师呢?老师教得认真,同学们自然也会学得认真。

临师院和临艺同在一个城市,也是该市两个唯一招美术生的学校,所以,两校同学交往频繁。张顺五年级了,面临毕业,正为找工作而烦心。一天他约了王琪到临师院来找秦卫东玩,主要是散散心。他们约好了一起在临师院的食堂吃饭,说临师院食堂的菜比他们学校的好吃。

吃完饭后,秦卫东就带他们到教室坐坐。大三已没有公共课了,上午专业课,下午都是自由时间,教室一般都没人。

张顺、王琪学的都是油画,看到国画班的教室,王琪说:“二猪你看,还是国画班好啊,教室整整齐齐的,墨汁的香味也好闻。不像我们教室,画板、画架横七竖八,走路都困难,不小心还会碰到油彩”。国画班都是画案,案上铺有毛毡和放些笔筒、水盂、调色盘之类的国画用品。有的同学还会放一点奇石之类的观赏物,女同学也会在罐子里插点花草。其实国画班教室也挺脏乱的,墙上、地上、毡上都是墨点,只不过比油画班好一些,油画班地上的油彩都能粘鞋。

张顺看到桌子上有些同学正在画的工笔画,就说:“半牙,这鸟画(指工笔画)是女人画的,国画还是没有油画带劲。”

秦卫东说:“你不懂!古代皇帝还画工笔画呢。那年没开油画班,不过学学国画也好,是国粹嘛。”

“什么鸟国粹!你没听人说中国画要衰亡了吗?你们这样下去以后都没饭吃。”张顺讲话时抬着头,有点居高临下的口吻。平时就有点傲气,加上他又比两位年级高,摆上一种大师兄的派头。

秦卫东搬了两张凳子在自己画桌前让二位坐下,“二猪你放心,哪有本科生没饭吃的(当时的本科生比现在博士生还要牛)。再说国画怎么可能衰亡呢?我才不信呢。”

张顺:“国画几千年没变,快成古董了。”

秦卫东:“我觉得还是变了,你学的是油画不太懂。”

王琪:“艺术有它的发展规律,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说了也不算。”

张顺:“那也不一定,有人带头,其他人一哄而上,可能就改变历史了,历史是英雄创造的。”

秦卫东:“那也要符合历史潮流”。秦卫东看了一些书,也认真地学习了美术史和艺术理论,所以,有自己的见解:“我觉得中国画不可能消亡,因为它基因好、土壤好、符合艺术规律、操作也简便、喜欢的人又多。它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不是几只蚂蚁所能撼动的。”

张顺:“西方现在都搞现代艺术了,中国画不被淘汰还怪呢。”

秦卫东“:西方油画早期太受客观制约,所以要变革。西方现代艺术是受东方艺术的影响,这恰恰说明东方艺术的优秀,也有它存在的合理性。还有,中国文化海纳百川,中国画也会不断吸取优秀的东西,我觉得中国画这个大树还会更加繁茂,更加生机勃勃。”

张顺:“中国画还是有局限性,不能国际化。”

秦卫东:“世界上华人很多,华人都喜欢中国画,可能没有一个画种有这么多的人喜欢,所以,从这个角度讲,中国画已经国际化了。再说艺术要差异化,要有自己的特色。中国画有自己的体系,有自己的群体,没必要迎合老外,就像书法和中餐一样。”

王琪:“谈这些很无聊,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

王琪这句话算是做了总结,他们就转换了话题。

秦卫东:“二猪,你跟王蕊小日子过得不错吧!”

张顺:“别提了,这段时间有点不开心。她让我帮她找工作,想留在临江。我让我爸帮忙,可到现在没有下文,她就天天跟我急。”

秦卫东后来跟王蕊好上了,但过程还是一波三折。

从北京回来后,张顺和王成来,开始悄悄主动地追求王蕊。

王成来是从宜州市考来临江的,他父亲是当地区文化局的副局长,王蕊是宜州市下面一个县城的。王成来本以为他俩应该是最合适的一对,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在不断靠近王蕊。王蕊对他也有好感,毕竟是老乡,也处处关照她。她父母就她一个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现一人只身在外,也需要人照顾,所以,他对王成来颇有好感,两人相处也很融洽。

张顺本来是有女朋友的,叫李楠,在文化馆学画时认识的。后来两人一起上夜校。上夜校时,他们总是选择最后的一排桌子。有一次张顺带了一包话梅给她,她吃了一粒,又塞到张顺嘴里一粒,就这样,她俩就好了。后来,互相都到对方家里去过,双方家长也默认了。李楠心胸比较小,看不得张顺跟别的女生接触,甚至,看到他看别的漂亮女孩也会生气,还会打听张顺的行踪。张顺开始觉得她是爱他,但时间长了就受不了,觉得如果这样下去就太累了。张顺他们两男两女的北京之行给李楠知道后,李楠就一直生闷气,两人一个月都没有来往。张顺的心已另有所属,正好想疏远她,也就没主动去找她。

王蕊长得好看,性格开朗,又会卖萌耍嗲,班上好几位男生都暗中喜欢。张顺开始还是藏在心里,因为毕竟有女朋友。但北京之行,让他有些欲罢不能。北京回来后,他开始有所行动,比如请她喝咖啡、送点小礼物,还请她跳舞。王蕊父母是县文工团的,从小学过舞蹈,学校有舞会她也喜欢参加。张顺知道另外几位男生也对王蕊有想法,但都不是王蕊的菜,只有王成来是他的对手。所以,也暗中观察他和王蕊的关系,发现王成来也会邀请王蕊和老乡一起去跳舞和出去玩。张顺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越有人竞争,就越激发他的斗志,越要争个胜负。他开始请王蕊看电影,送她立体声的随身听,还经常帮她改画。王蕊也大方,都没有拒绝。

张顺的心都在王蕊身上,就没有心思搭理李楠了。

一天晚上,李楠因为找工作的事要跟张顺商量,也是想借机缓和两人的关系。她先到学校宿舍找他,他不在。就又到教室找,推开门看到他跟王蕊在一起,坐得很近,教室就两个人。她一气之下,调头就走,张顺喊她,她也不理。回到家里闷闷不乐,想到他们谈了四、五年了,从开始手牵手到一切恋爱流程都走过了,就差双方父母见面和领证办宴了,而且还为他去了一趟医院,那是她第一次做手术。回家后,怕父母知道,硬撑着打起精神,装得像无事一样……想到这里,心里很难过!很委屈!就忍不住伤心地哭泣起来。哥哥发现后就来问她什么情况,开始她没说,后来拗不过哥哥的执意,就把情况说了。他哥哥听后,就劝她别难过,说有可能是误会。

看到妹妹那么伤心,做哥哥的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周末就到学校想找张顺谈谈。到他宿舍他不在,就跟人打听,正好王成来在旁边,他见过李楠哥哥,就告诉他,张顺可能在音乐系的舞会上。

音乐楼就在对面,李楠哥哥就去找他。看到张顺正跟王蕊跳舞,俩人贴得很紧,俨然就像一对情侣。开始,李楠哥哥还想克制,但想到妹妹伤心的样,火就上来了,他上去抓住张顺就打。张顺一下被打懵了,发现是李楠的哥哥,心里有愧,不敢还击。李楠哥哥这一出手,整个舞厅就乱了,大灯也开了。李楠哥哥一边打,一边骂张顺是畜生。张顺很狼狈,王蕊在旁也很难堪,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人赶紧离开。

张顺回到宿舍后,听说是王成来告诉李楠她哥的,就冲着他发脾气。王成来其实是无意的,就跟他解释。可张顺那个时候就认定他是故意的:“你个鸟人,有本事别背后使坏!”

王成来见他骂人,也有点上火,本来就因王蕊的事对他怨恨:“哪个狗日的才背后使坏,这是你的报应,谁让你脚踏两只船的!”

张顺本来气在头上,被他这句话一下激怒了,拿起茶杯就向王成来砸过去。王成来积压在心头的怒火也被点燃了,随手拿起桌上的热水瓶也砸了过去。虽然都没砸着,但这时候两人已红了眼,就相互扭打起来。打骂声,茶杯、水瓶的摔打声,引得其他房间的人都来围观。这是一个晚上张顺第二次被围观,但这次他窝着一肚子火,又觉得占理,所以出手很重,有一拳把王成来的鼻子打出了血……后来,保卫处的人来了,将他们带到保卫处。

保卫处认为张顺先动的手,又把对方鼻子打出了血,应负主要责任。第二天通报到系里,系里决定给张顺通报批评。

王蕊因为这件事,在系里影响不好。有人说她不该在两男生之间玩暧昧,也说她不该第三者插足,甚至还有说红颜祸水的。王蕊那段时间心里很痛苦,心想我又没有和谁谈恋爱,都是同学,跳跳舞怎么了?她就把委屈跟杨萍说了,杨萍就给她出主意,说你赶快选一方,把关系挑明,这样人家就不会再说闲话了。王蕊觉得也是,决定在张顺和王成来之间选边站。她之前就比较倾向张顺,从相貌上来说两人差不多,虽然王成来的眼睛比张顺大,但张顺的个子比王成来高,行为举止也更洒脱一点。虽然油滑,爱耍贫嘴,但相处起来让人放松;张顺情商也高,会投她所好;更重要一点是张顺多次跟她讲,让他爸在临江市帮她找个好工作。能留临江,又是好工作,这个诱惑太大了。因为临江是省内第二大城市,虽不是省会,但各方面并不比省会逊色,就像福建厦门、山东青岛一样,而宜城就差远了。王成来虽然各方面条件也不错,但和他在一起,特别是跳舞时,就缺少点心动的感觉。另外,她也认为王成来是故意告诉李楠哥哥的,因为他当时完全可以说不知道张顺在哪,所以心里对他有点怨恨。但张顺有女朋友,虽然他跟自己说已打算跟她断,但如果真要跟张顺好,就必须让他跟前女友立即断绝往来。考虑了几天后,王蕊就跟张顺认真的谈了自己的想法,并让他发誓彻底跟李楠断绝关系。张顺如愿以偿,心里当然高兴,立刻表示再也不跟李楠来往。他也觉得李楠哥哥的那顿揍,使他不可能再跟李楠相处了。

张顺和王蕊很快就向大家挑明了关系,王成来只能接受现实,之后,他专心画画。

李楠很快找了工作,两年后,嫁给了一位警察。

张顺他们一二年级也有一些基础课和公共课,三年级就以专业为主。油画专业不像国画分科那么明显,虽然也有人物、风景、静物之别,但这只是题材上面的差异,而从技术层面来讲,没有国画那样差别大,国画工笔和写意以及写意里的人物、山水、花鸟都有各自不同的表现手法。

油画学习开始以写生为主,到了四年级张顺他们才开始转入创作。张顺虽然人物造型基础好,但到云冈石窟后,画风景找到了感觉,所以侧重画风景。王蕊造型能力偏弱,所以,以静物为主。王成来则以人物为主,“失恋”后发奋学习,画了一批人物创作。五年级时,有两幅作品参加省展,一幅获优秀奖。后来,还有一幅作品入选了第七届全国美展。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快毕业分配时,张顺想留校任教。他爸爸就托人找到系主任,给系主任送了一台彩电(那时很难买,也很昂贵),他爸当时已是临江市工商局副局长。但在分配会议上讨论留校人选时,分管学生的副书记,提到张顺打架的事,并说有同学反应张顺品质不好。主任本想走个形式,让张顺留系任教,事先也跟书记打过招呼,但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副书记提出异议,而且都是事实,手上还有群众来信。无奈之下,主任提议暂时搁置此事,待下回再议。

至于副书记敢于提出异议,是因为主任为张顺的事和书记打招呼后,书记谨慎,就跟副书记了解张顺的情况。得知张顺的表现后,就暗示他要坚持原则。书记拥有人事权,学生分配又归书记管,所以副书记不得不照办。

自己的工作悬而未决,王蕊的工作也没有着落。所以,张顺这段时间很焦躁。

姜西的家装一直做得很好,但家装利润较低,而且还经常拿不到尾款,甲方总能找出各种理由拒付。后来,经朋友介绍,接到一个中型酒店的装修,这个酒店是中外合资的。姜西并不管什么中外合资,只要有业务就做,况且工装比家装的工程量大,利润也高。特别是那个时代,没有什么行业标准,定价都是甲方跟乙方商量,谈得好的话利润会很高。当然,介绍人和有关领导的回报也会水涨船高。姜西与酒店签订了装饰工程承包合同,约定由宏美装潢公司承包酒店装修装饰工程,承包方式为包工包料,工期五个月,同时,双方还就承包金额、违约责任、工程质量、工程验收等事项进行了约定,其中违约金为10%。

姜西第一次接到工装的业务,无论是工程量;还是设计、用材、施工等跟家装差异很大,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考验。

第五章

大学三年级,秦卫东他们全面转向学习国画,学了工笔人物、山水、花鸟和写意人物、山水、花鸟。

秦卫东工笔画上手很快,特别是工笔人物。这主要得益于老师教学水平高和他的造型基础好。工笔画要有耐心,秦卫东最不缺耐心,小时候玩游戏一藏就藏很长时间,可一直藏到另一方被叫回家吃饭。写意画对他来说就比较难,因为写意画每笔每划、每根线条都有质量要求,生宣纸又难以控制,所以必须要有一个长时间的训练。写意人物既要兼顾造型,又要兼顾笔墨;写意花鸟的造型相对简单,主要偏重笔墨;写意山水的造型比较自由,主观处理更重要。但越是主观越难,越要依赖作者的才情。其实,艺术作品技术或技巧只是一个方面,还有美感、格调、个性等问题,是画家综合素质在作品中的体现。秦卫东以前没学过国画,所以,写意画对他来说,需要有一个过程。

四年级,除了毕业考察,毕业论文,教育实习外,秦卫东主要精力就放在专业上,而且主要是以创作为主,也为毕业创作做准备。他几乎把工笔和写意的人物、山水、花鸟都尝试进行了一些创作,而且也尝试借鉴西方现代艺术的一些观念和手法。当时,班上的一些同学在搞装置艺术,但秦卫东还是喜欢架上绘画。他后来发现自己尝试的一些所谓现代派的东西,都是无病呻吟、生搬硬套。他认为艺术作品还是要有真情实感,还是要有技术含量,否则打不动人,也走不远。他觉得自己在人物造型上有优势,有感觉,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人物画上。他的毕业创作是一幅工笔人物画和一幅写意人物画。工笔表现的是当时刚刚兴起的小商品市场,俯瞰式,两边是密集的商铺,中间是摩肩接踵的人群,这幅画后来参加了文化部主办的中国工笔画大展;写意人物画是四幅六尺整张、占有一面墙的《古城血祭》,表现的是日本侵略者屠城的残暴行径,艺术手法有点受日本赤松俊子《原爆图》影响。这幅画后来也参加了抗战纪念展览,并被收藏。

秦卫东大学四年,各门成绩优异,常有作品参展获奖和发表;每年都是三好生并获得有关奖学金;还积极参加系里面组织的活动,比如智力竞赛、少儿美术班等,所以,在毕业分配时,美术系的书记极力推荐他留校,其他领导也一致同意。

这样,秦卫东作为那一届唯一的留校生,留校任教。

留校后,因为工笔花鸟和写意花鸟是同一位老师教,而那位老师擅长写意,所以,系里决定让秦卫东执教工笔花鸟。这是秦卫东继油画改国画后,又一次被迫改行,因为他还是喜欢人物画的。但没办法,生活中选择不了圆满时,只能选择坦然。

后来,秦卫东就主攻工笔花鸟,也编写了教材,还撰写了多篇论文,在多个核心刊物上发表。他的教学和创作从宋代院体花鸟画入手。宋代院体花鸟画用笔精工细写,造型栩栩如生。有重彩和水墨之分,重彩浓艳华丽;水墨淡雅幽静。宋代院体花鸟画,被徐悲鸿认为是世界美术的第一把交椅‌。

秦卫东在宋代花鸟基础上,加上他自己一些独特的表现手法,比如,画好后再洗刷揉擦,造成画面具有独特的机理和朦胧的意境,他的画功底扎实,又有独特的艺术效果,所以,在工笔花鸟画界崭露头角。

张顺后来还是留校了,但不是留在美术系任教。临艺当时要创建设计系,并筹划学校全面升级,系科升为学院,学院升为大学。系主任疏通了院长,就把张顺作为行政人员,安置到设计系筹备处。

王成来因为毕业创作成绩突出,留在美术系任教,后又调到省油画院,他擅长主题性创作,在重大题材创作方面,成绩斐然,其作品多次在国家级展览上获奖和被国家级美术馆、博物馆收藏。由于他专业上的成就,后来当选省美协副主席。省美协主席团成员一般都是省内重要美术机构的领导,而他是唯一靠专业成绩当选的。

王蕊分在临江出版社担任美编,那时出版社美编可是肥差,可帮忙在本社的刊物上发表作品,也可搞到稿酬可观的插图和连环画之类的活。但后来改制后,出版社效益越来越差,美编又很伤神。她就辞职推销保险,靠着张顺的同事和学生家人,加上她长得好,情商高,所以,业务做得风生水起。

杨萍大三的时候不想待在那个班,就转学国画,毕业分配在城北区文化馆。两年后,她考上临艺硕士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留在美院教国画,后来成为临江市女性画家的代表人物之一。

四年学制的王琪,跟张顺他们同年毕业,分在临江市书画院;偷鸡的刘强三年级时找了一位洋妞,并随之出国。

一年后,临艺成立了设计系,后又跟着学校的升级,改为设计学院。张顺在设计学院先做教务工作,但他是位有野心的人,加上他善于攀附权贵,又有一套江湖手段,几年后从教务员兼代课老师,转为专业教师,后又担任设计学院副院长。

设计学院的院长是业内专家,当时国家发展日新月异,各行各业也蒸蒸日上,所以,无论是室内建筑、环境艺术设计还是产品、广告、服装设计需求量都很大,院长的业务也是应接不暇。他就把院里的具体事务交给了副院长张顺,因为他是最初筹备组的,也算是设计学院的功臣。

张顺大权在握后,开始大展拳脚。他参照其他院校,聘请知名专家做特聘教授,同时引进了几位优秀的设计专业教师,顺便也把王琪调了过来,顶替他教色彩。

特聘教授拿着不菲的年薪,却基本不上课。但钱也不是白拿的,在学科建设、学科评估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因为他们都是业内著名专家和学科评审组成员,所以,设计学院的学科建设顺风顺水,硕土点也很快拿下。特聘教授还有很多资源,比如某核心刊物的主编、学校高级职称评审组成员等,可以轻易地把一个学术小白,摇身变成副教授、教授。所以,设计学院也解决了不少教师职称问题。

姜西接下宾馆的工程后,首先聘请了一位行家做总监,工程部分由总监具体负责。宾馆大厅需要两幅壁画,由他自己负责,他可以让秦卫东带学生来画。当时酒店急于开业,因为早开业早盈利。一个中型酒店的装修本来一般需要半年左右,可是他们签的是五个月,所以工期很紧,那段时间是姜西最忙的时候。

设计通过,拿到预付款后,姜西他们就全力以赴、紧锣密鼓地进行施工。工程总监是位行家里手,在他的指挥下,开始一切都还顺利。

姜西在搞家庭装修时,认识了一些材料供应商。其中有一家石材店顾老板,一直跟他相处很好。在得知姜西接到酒店工程后,就请姜西吃饭,做他的工作,给他供应石材。姜西接到大工程,正春风得意,几杯酒下肚后,就爽快地答应了,他们以前合作的也不错。

在支付了石材款后,石材该进场时却迟迟没有进场。姜西急了,就找顾老板,顾老板总说再缓数日。其实顾老板也很着急,因为他的上游供应商的老婆正在跟他打离婚官司,他老婆发现他有了小三和私生子,就要求他净身出户,否则告他重婚罪。得知这个情况后,顾老板又设法联系其他的供应商,但因为不是长期合作伙伴,价格偏高,本来他的利润就被姜西砍得很低,所以几乎没赚头。顾老板就一边再联系其它厂家,一边也请周围的几家门店老板帮忙。后来还是旁边的门店老板帮忙推荐了他的供应商。问题是解决了,可时间耽误了半个多月。

宏美公司本来主要是搞家庭装修的,搞大工程装修人马明显不够,所以临时招兵买马。队伍也需要时间磨合,而且有的临时工业务不熟练,被总监换掉不少,这样也耽误了工程的进度。所以原本5个月的工期,一直拖到6个月后才交付验收,验收时还发现了不少质量问题。甲方因此拒付尾款,并要求宏美赔偿10%的违约金。

这样一来,姜西不仅没赚到钱还赔了本。他找了甲方有关负责人,进行沟通。中资方负责人还可商量,外资方负责人坚持按协议办,并说,违约金还不足以支付逾期开业所带来的利润损失,保留追加赔偿的权利。

事已至此,姜西只好自认倒霉了。秦卫东他们的几幅壁画的尾款,他也只能跟他们解释了。石材店顾老板的违约,他也无法追究,因为他们根本就没签协议。

姜西这次的酒店装修,连同他近10年的打拼,变成了一场梦。梦醒后的他,又回到一无所有。

秦卫东38岁时,在临江市美术馆举办了首次个人画展,得到了临江市美术界的好评,也在省内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展览上的画大部分被一位藏家收藏。当时绘画市场刚起步,价格不高,但对于秦卫东来说也是一笔很大的收入。比起他带学生和在老年大学上课,钱挣得要容易很多。

展览结束后,秦卫东约了张顺、王琪、窦平等老画友一聚,既为了感谢他们开幕式来捧场,也是难得聚一下叙叙旧情。自工作后,他们很少能聚在一起。

张顺是开着桑塔纳过来的,王琪搭他的车。

几杯酒下肚后,大家话匣子就打开了,聊了一些过去的往事,也感叹时间太快,感叹生活变化太大。但过去的话题,很快就被张顺打断了,因为他已当上副院长,权、钱都有了,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当然应把话题转到当下:“半牙,调到我们院来怎么样?哦,对了,以后不喊外号了,我们喊你卫东吧。”其实他是怕他们喊他二猪,毕竟他现在是副院长,二猪太难听了!

“我又不会教设计,去干嘛?”

“什么都可以干啊,你到我这里,我他妈的立马帮你搞上副教授。”

“我在这边挺好的,上上课,画画画,到你那边还得从头开始。但我有一件事看看能不能帮忙?亲戚有个孩子,明年参加美术高考,到时候你帮一下?”

张顺有个特点,只要有人找他帮忙,他都一口答应,但真帮还是假帮就不一定了:“行啊,小事,你就让他考我们院的单招,考得不行的话,我还能搞到点招名额(可以降低分数线),花银子就行,到时候你跟胖子说一下。省统考也没问题,评委老师我都熟。”

“统考没办法吧,几万张卷子呢,名字、考号都是封起来的。”

张顺压低声音说“没问题,做记号就行,去年我们校长的一个考生就是我帮忙的。统考专业成绩打得很高,但后来他文化差一点,但还是把他点招进来了。”

“乖乖!二猪,不,应该叫张院,张院现在通广大啊!”

“考硕士更容易!只要外语和理论过就行。”

“我听说还有物理专业的考上美术硕士的。”

“他妈的什么鸟专业考美术的都有,他们外语好啊(美术专业好的,一般外语都不行)。专业嘛,阅卷老师说了算,出卷老师、阅卷老师都是我安排的。”他接着提高了音量:“现在没有我搞不定的事。”

王琪在旁边插话:“行了,不要吹了,喝酒喝酒。”

“我是吹吗?你最了解我的!今年的教学评估,那些鸟评委全被我摆平了,顺利通过。”

王琪说:“卫东现在也挺好的,安心画画,还小有名气。我们现在画画少了,你搞了个大画室,也没见你画画,我也被院里的美术高考培训班给搞惨了,很少有时间画画,想想还是过去画画的时候很开心。”

窦平毕业后一直在画院工作,也插话说,“还是画画单纯,个体劳动,逍遥自在。而且可以画一辈子”。窦平说画画可以画一辈子,意思是说院长不能干一辈子。

秦卫东说“这次展览让我信心大增,但我还要继续努力,不断提高。争取过几年到省美术馆办个展览。”

窦平提议“让我们为这次展览的成功举办和下次省美术馆顺利举办,干杯!”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各自散去。

结账时,张顺说他有办公经费,他来结。但秦卫东还是坚持自己结了,毕竟是他请客。

秦卫东的画,后来越来越受欢迎。那个年代正是美术市场火爆的时代,藏家、画廊、拍卖公司都开始青睐他。五年后,他成功在省美术馆举办了画展,省内美术界主要领导都出席了他的画展开幕式。后来,他作为优秀人才被引进到省城的南方美术学院。

南方美术学院师资雄厚,不少教师全国知名。有些老教师专业虽然在全国有一定影响,但他们因为外语、论文、项目等问题,正高的职称一直没有解决。由于正高的名额少,排队的人又多,所以,秦卫东的正高申报了几年都没有通过。虽然他的成果每次排名在前,但在评职称问题上,成果并不能代表结果,最后还是由评委的票数决定。不过,秦卫东也不计较,毕竟自己还年轻,而且他觉得自己一路走来很顺利,已心满意足了。第四年他还是通过了,那次,在述职结束时他调侃说:“这份述职报告,我已念了四次,夫人说我跟祥林嫂一样”,评委哈哈一笑,都说不容易。可就是这句不容易,让秦卫东情绪一下失控,禁不住哽咽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真的不容易!前两年他就想排排队,但第三年,他觉得应该能过的。那年院里有一个名额,而他在院里成果排名第一,又连续申报三年了,于情于理都该是他了。但是,恰巧那年的述职时间,正好跟他赴台时间重叠,因为他应邀参加了省委宣传部组织的赴台湾文化交流团。他问学校有关部门,不参加述职对评职称有没有影响?他们肯定回答说没有,只要有人代述职就行,但结果他还是落选了。关键是申报高职的同行专家鉴定和申报材料有效期为三年,其中一份同行专家鉴定还是由外校专家来写。所以,第四年一切又得重从头再来,这不只是麻烦的问题,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姜西酒店装修失败后,经历了人生最痛苦的一段时期。后他又开始白手起家,好在他对装修装潢的行业比较熟悉,还是能接到一些家庭装修的生意。虽然那时大型装修公司,开始主导市场,专业人才也越来越多。但房产热带动了家装热,家装的市场越来越大,搞家装的小公司吃不到肉也能喝点汤。所以他慢慢地恢复了元气,积攒了资金。那时印刷厂生意也很红火,有一个熟人印刷厂吃了官司,经营不下去,就打算把一台海德宝印刷设备转让,价格很低,姜西与兄弟合资把它盘了下来。

当时的各行各业非常繁荣,广告印刷的业务不断,他的设备又好,所以生意越做越好。后来又进入了一个美术大繁荣的时期,美展越来越多,印画册的人也越来越多。姜西就顺势转型,把宏美装潢公司变更为百年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承接拍摄、印刷、出版等业务。后来又把公司业务拓展到省城,成为省内行业翘楚。他还帮秦卫东免费出版了一本画集,因为他觉得上次壁画的事有点对不起他,而且秦卫东也在省城帮他拓展了不少业务。

张顺多年下来,手上积攒了一定的资源,又把学校领导的马屁拍好了;设计学院的学科建设也取得一定成绩,所以,后来他从副院长到院长;副教授到教授;硕导到博导,一路顺风顺水,他说是他的名字起得好,顺。

第六章

时光如梭,转眼秦卫东他们已接近退休年龄。

继临江市美术馆首次办展的20年后,秦卫东应临江市市委宣传部的邀请,再次回到临江市美术馆办展,这次他还带上了他的研究生,其中几位在美术界已有一定成就。这次展览很成功,省文联主席、省美协主席及临江市市委宣传部、文化局、文联、母校的领导以及秦卫东的同学、画友、学生等几百人出席了开幕式。

开幕式结束后,还举办了秦卫东师生作品研讨会,与会专家均为全国著名美术理论家,主持人是全国美术理论委员会主任。他们一致认为,秦卫东在美术创作和美术教育方面双丰收。其美术作品在继承优秀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创新,近几年又有了新的突破,从自然空间转向主观空间,一些色块的运用,也加强了画面的形式感,是当代新工笔的代表。大家还认为秦卫东的作品,意境深遂,意味隽永,体现出深厚的人文修养;还认为他作品不仅赏心悦目,而且很安静,没有一点躁气。观其画,既可得到视觉上的享受,又可以给快节奏生活的人们,得到心灵的抚慰和憩息。另外,大家认为秦卫东在教学上注重夯实基础,扶植个性,使得学生们基础扎实,又各有特色。学生们的作品也很出色,有些学生还经常参加全国美展并获奖……

回家乡办展,老画友、老同学一定要来捧场,也一定会借此机会团聚一下。姜西作为这里面腰包最鼓的,自然要张罗一下。中午,他在展览馆附近订了三桌。晚上,姜西又把小时候一起画画的画友,能请的都请了来。请客的地方就在他装修的那个酒店,因为这里有他的故事。当然,酒店已多次提档升级,他们画的壁画也换掉了,原来的壁画,在后来看,就显得土气了。

晚上,大家就座后,姜西首先跟大家一起,对秦卫东画展的开幕表示祝贺,还说秦卫东是他们的骄傲;然后,他又讲了他跟这个酒店的故事,他说一个人在哪儿跌倒,就要在哪儿站起来。大家都说他不愧“小梵高”的外号,有一股倔劲,所以才能东山再起。

秦卫东也感谢大家捧场,又特别感谢姜西设宴招待,并帮忙做了文创产品。这次的文创产品是笔记本和丝巾,上面印着秦卫东的画。大家都夸这次文创产品做得好,有档次,有格调。姜西客气说主要是秦卫东的画好。

客套话以后,大家就开始自由发言。有人问今天开幕式美术界来了那么多人,张顺怎么没来?秦卫东说给他发微信没回,打电话也没接。就问旁边的王琪怎么回事?王琪面有难色,欲言又止。这时,旁边的知情者就说,“听说他被纪委请去喝茶了”。大家听了十分震惊,又有点不信,就向王琪求证,王琪不得不说出实情:

原来张顺在招生中收受贿赂,被人举报。举报者是一位想考他博士的考生,他让学生家长以买画名义给了他50万。但后来那位考生没被录取,被一位省教委领导的孩子顶了。考生家长本来想算了,还指望明年。但考生一直觉得花50万考个博士不值,因为50万对他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至少要攒10年,他实在不忍心用父母的血汗钱来换个博士。所以,就要求张顺退钱,说他的画根本不值这么多钱。王琪知道后,也劝张顺把钱退了。可张顺说他从来没遇到过要他退钱的,说他的画一直就卖这个价。考生见张顺不肯退钱,就把这事捅了出来,后来又索性举报到纪委。纪委以前也收到过有关张顺举报,但都是匿名的。这次是实名举报,不得不查。结果一查,查出了一大堆问题,大多是在招生上受贿,包括本科招生、硕士招生和博士招生;也有在进人和教师升职方面收人钱物的。所以,前段时间他被双规了,工作也移交了。

姜西听后心里略爽,说:“我就觉得这个人迟早要出事,太张狂了!他不该叫张顺,应该叫张狂”。

秦卫东感叹道:“可惜了!都是权力害的,也怪美术招生漏洞太多!音乐还有音准,美术现在几乎没标准,形不准就说有个性。”又接着说:“我觉得,人一定要懂得适可而止。就拿我来说,这么多年一直为名利所累,特别是前些年绘画市场好的时候,我画画的目的就是完成订单。就像织布机一样,不停地织,机械地织,就是为了产量。钱是赚到了,也几乎什么都有了,但却没有快乐了。画家本该是绘画世界的主宰,但却被名利所奴役。反腐纠风以后,我反而觉得解脱了,轻松了,也可以干点自己想干的事了。画画还是不能为别人而画,应该为自己而画,这样才快乐。就应该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学画什么都不图,就图个快乐!”

姜西说:“是应该适可而止,打拼、奋斗、追名逐利,在年轻的时候都没错,但像我们这个年龄,该放下就得放下了。谁想不开,谁倒霉。所以,我准备开始画画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公司交给其他人管理”。

王琪说:“人在得到名利时,也会有快乐,但那种快乐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而且是短暂的,很快又被欲望占据”。

窦平说:“其实人的快乐最重要,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快乐。我很羡慕那些下下象棋,喝喝小酒的人,他们的快乐如此简单,人累就累在把自己搞得太复杂了。其实名啊、利啊都是为了让你快乐,你已经快乐了,还要名利何用?至于什么“名垂千古”、“流芳百世”都是自欺欺人,人都没了,一切也都没了。”

姜西看话题有些沉重,就说:“窦平说的对,简单的快乐最好了,现在简单的快乐就是喝酒。来大家喝一个”,说完他举杯站了起来。

大家也跟着站了起来:“对!为简单的快乐干杯!”

坐下后,大家就开始聊小时候的事,你一段,我一段,很是热闹!中途还不断地有人插话,也不断地会有:对、对、对;是的、是的;我记得、我记得之类附和声。大家聊得很开心,好像都有一肚子的故事要讲。秦卫东提到了他当年要不是窦平最后一天来约他报名,还有他的那位同事要不是前一年跟领导干过一回,他可能就与高考擦肩而过了,也就不会有今天了;姜西说你如果不参加高考,我们可能就一起搞公司了;窦平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人还是应该随遇而安。当然也有人提到了姜西和张顺打架的事,姜西承让那次年轻气盛,太冲动了。又开玩笑说,那次没打到他,如果打到他,他可能以后就不再张狂了……

难得一聚,除了尽兴地叙旧、聊天外,酒也不能少喝,有几位已喝成微醺状态:窦平就嘴带微笑,一脸陶醉的样子,但眼睛已迷离,身子也开始有些摇晃;王琪则一个劲地搂着邻座的肩膀,不停的说着张顺不听他的劝,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之类的话,还不时地使劲拍打邻座的肩膀;而他旁边的那位,面色潮红,眼神发愣,双手托着下巴,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打嗝……秦卫东不能喝酒,所以喝得少,脑子很清醒;姜西一直在商场上打拼,也拼出了酒量……

看看时候不早了,果盘、面条也早已上了,秦卫东就暗示姜西该散场了。

姜西站了起来:“各位各位,今天大家都很尽兴,但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天就到此结束了。等明年我再召集,我们再聚”。

这时,突然有人提议:“明年我们到你家聚如何?那是我们当年一起画画的地方,有我们的快乐时光!”

“对!去你家聚,再做一次快乐的学画少年”,

“我们家早就拆迁了,后来,那里改造成了文化街区,附近的棉织厂也改成了文化产业园。我现在的公司就在文化产业园内,明年到我的公司去聚,顺便到我家的原址,也就是我们画画的地方合个影。”

“OK!就这么定了,明年一定要再聚”。

晚上9点多了,酒店外依然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秦卫东、姜西与大家一一握手告别,并目送他们离去。他们有的有人接;有的找代驾;有的打车;有的骑电瓶车;也有的坐公交、地铁。他们小时候因画画而认识,几十年来每个人经历不一样,境遇不一样,现在的状况也不一样。但一旦提起小时候在一起画画的时光,大家的思绪都一样,笑容都一样,眼里的光也都一样……

是啊,现在什么都有了,却没有了儿时快乐。都说不忘初心,我们画画的初心不就是快乐吗?如果不快乐了,画画还有什么意思?

客人们各自离去后,秦卫东和姜西也握手告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