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规范游戏行业的健康？不少游戏厂商在建议年龄和实名认证上做出了尝试，多款乙游将建议年龄上调至18岁。但在内容分级不明朗的当下，如何兼顾未成年保护与产业发展，游戏业仍然面临诸多挑战。
文丨新京报记者 李冰洁
编辑丨陈晓舒
校对丨杨利
►本文5730字阅读8分钟
这不是游戏第一次面对“擦边”指控。
8月底，嘻哈歌手和乙游玩家一起上了微博热搜。歌手派克特发布歌曲攻击乙游“擦边油腻”，会对未成年人造成不良影响，引发乙游玩家反攻。
“乙游”，全称为“乙女游戏”，是以女性群体为目标受众的恋爱模拟类游戏。“乙女”一词源于日本，意为少女。乙女游戏以女性人物为主角，从而编织成各种故事，模拟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恋爱互动，以与男性角色的情感互动和主线展开剧情。
事件最后以歌曲下架、当事人删除微博告终，但风波没有就此停止，争吵进入公共视野。
事实上，在法律界人士看来，“擦边”并非法律定义，这个在互联网上被普遍使用的词语，大多表现为游戏角色的服装设计过于暴露，或者某些游戏情节、对话含有暗示性或挑逗性的内容、一些游戏可能会包含轻微的暴力元素等等。
有业内人士指出，“游戏行业内的‘擦边’，在游戏中和游戏外都普遍存在。”
“擦边”是否有边界？如何规范游戏行业的健康？不少游戏厂商在建议年龄和实名认证上做出了尝试，多款乙游将建议年龄上调至18岁。但在内容分级不明朗的当下，如何兼顾未成年保护与产业发展，游戏业仍然面临诸多挑战。
今年8月，停云生日，她在蛋糕和周围放了自己喜爱的乙游角色。受访者供图
嘻哈歌手VS乙游玩家
24岁的彦秋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她是乙游《恋与深空》的玩家，长久以来，她玩乙游更多是为了获取情绪价值。在这次事件中，她觉得玩家在游戏中比较亲密的互动，被扭曲成恶心低俗的事情。
《恋与深空》是一档今年刚刚公测的“乙游”，游戏中玩家将扮演深空猎人，剧情推进过程中会出现、结识男性角色，他们将会陪伴主人公一起成长，从而让玩家能够获得恋爱体验。
事件的起因源于8月初，说唱歌手乃万因为发布乙游相关内容与圈内玩家产生矛盾。8月26日下午，说唱歌手派克特发布一支diss曲（为攻击、诋毁而写的说唱歌曲），让两个圈子的矛盾进一步升级。
在这首引发骂战的歌曲中，派克特将矛头指向了游戏厂商，“你们这些游戏厂商真你**坏，你们还真敢明目张胆毒害下一代，形同虚设的年龄审核全是擦边和油腻，让还没成人的孩子玩成人的游戏。”
配合歌曲发出的MV中，一些男性角色赤裸上半身的场景被截取，这些背景画面即出自乙游《恋与深空》。在派克特与这首歌曲配发的微博中，他写道，“这首歌只送给所有在玩这种游戏的未成年人和某些无良游戏厂商形同虚设的年龄审核制度。”
但派克特的质疑很快也引发了乙游成年玩家的不满，在27岁的玩家林城看来，无论是《恋与深空》还是别的国产乙游，核心卖点就是营造一种“恋爱感”，而游戏厂商也在玩家进入之前，声明了18+的游戏限制年龄。
目前的国产乙游中，有不少厂商直接采用了18岁以上才能进行游戏的硬性规定。玩家需进行实名认证，确定已经成年，才能进入游戏界面。《恋与深空》的下载页面中也写明，“为维护未成年人健康上网环境，本游戏暂不支持18岁以下的用户登录体验。”
玩家停云觉得，在这场骂战中，所有细腻梦幻的感情完全被漠视，变成了对于女性爱情单薄的想象和对“擦边”的自证。
8月26日晚间，《恋与深空》官方微博发文表示“取证已完成”，游戏开发及运营方叠纸公司在声明中警告派克特停止著作权侵权及名誉权侵权行为，要求他删除相关微博内容、公开说明情况并道歉。并称“派克特发布内容中有关《恋与深空》年龄审核机制形同虚设的言论与实际不符……已经对我司及我司游戏造成极其恶劣的负面影响，并且严重伤害我司游戏玩家的情感”。
公告发布后，派克特删除了相关微博。但“战火”远未结束，对“擦边”的争议也在持续中。
8月26日晚，《恋与深空》发布声明，称“侵权，侮辱，无论是对游戏、对角色、对玩家，都绝不容忍、绝不接受。”网络截图
如何定义“擦边”？
近年来，不少游戏屡屡面临“擦边”的质疑。据新京报报道，2020年，面向未成年人的游戏《迷你世界》曾因存在大量色情、低俗内容而被家长举报。这些内容主要通过玩家自建的地图、留言板和信纸等形式传播，包含色情文字、性暗示场景等。
游戏《原神》中一些角色也曾被认为衣着暴露，2022年，游戏官方曾“为响应相关审核要求，对游戏中部分角色与表现进行调整”。
2021年6月1日，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对《王者荣耀》提出了全国首例由社会组织发起的未成年人保护民事公益诉讼，诉状共列举游戏五条“严重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权益”的行为。其中一条指控便指向《王者荣耀》游戏中的女性角色，大多是穿着低胸装、超短裙的形象，刻意暴露女性角色的胸部、臀部以及性暗示的声音。
新京报记者发现，受处罚或整改的游戏多为“面向未成年人”，或对未成年人造成了不良影响。
2022年1月，游戏《原神》曾对游戏角色进行整改。网络截图
不仅是游戏，无论是在短视频还是直播，关于“擦边”的指控总是能引来争议，但何为“擦边”？
在游戏行业从业者张亮看来，“擦边”，简单来说，就是用含有性暗示的一些对白、画面或剧情去吸引玩家，“‘擦边’更多的是一种文字游戏，以引发玩家关注为目的，但尽可能不要引起舆论炒作去‘破圈’，处在一种圈内文化。”
北京盈科（上海）律师事务所互联网法律事务部主任谢连杰认为，“擦边”是网络和公众舆论中用来描述某些行为或内容接近于法律或道德底线的一种通俗说法，通常指的是在不直接违反法律的前提下，采取一些模糊或者边缘化的手段来达到某种目的。
他表示，“游戏中的‘擦边’行为是一个较为复杂的问题，大多表现为游戏角色的服装设计过于暴露，或者某些游戏情节、对话含有暗示性或挑逗性的内容、一些游戏可能会包含轻微的暴力元素等等。”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罗翔曾在一条视频中提到，这个概念如同许多超级概念一样，不问你你知道，但一旦问你你就茫然无知，不可否认的是有些擦边属于色情淫秽，涉嫌违法，那如果违法或者犯罪，自然要受到处罚，要被禁止，然而违法的标准必须明确，不能模糊不清。
多位受访的法律界人士表示，“擦边”并非法律定义。
谢连杰在采访时表示，当前，在我国法律中并没有直接定义“擦边”的条款与内容，“擦边”这个术语并非法律术语。北京德和衡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马丽红律师说，“擦边”本身存在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擦边”行为是否会受到法律制裁，需要结合个案，对具体情形进行审查之后才能判断。
我国《互联网文化管理暂行规定》 《网络出版服务管理规定》等规范性文件规定，游戏当中存在宣扬淫秽、色情、赌博、暴力或者教唆犯罪的、危害社会公德或者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行政部门可根据具体情况处以罚款、停业整顿、吊销许可证、关闭网站等行政处罚。情节严重的，还可能构成刑事犯罪，如非法利用信息网络罪或者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
例如，2018年，公安部、文化部、全国“扫黄打非”办就公布了河南郑州陈长阳传播淫秽物品案等7项网络游戏违法犯罪重大案件。其中有的游戏涉嫌含有教唆犯罪、宣扬淫秽色情和血腥暴力等违法违规内容，有的游戏内容被认定格调低俗、诱导未成年人违法犯罪。
潜规则：不露点、不露底
张亮记得，“擦边”并不是在近几年才进入玩家视野的，“‘擦边’的打法，在端游时代一度很盛行，尤其是一些内容上本来没有擦边话题的游戏，会借助特别暴露的游戏宣传海报，或者用第三方之口宣扬‘一夜情网游’之类的噱头去吸引玩家进入。”
根据张亮的观察，游戏行业内的“擦边”在游戏中和游戏外都是普遍存在的，“例如ChinaJoy，作为国内最重要的游戏展会，在早期的showgirl展示中，各大厂商都在‘擦边’上做文章，不弱于同时期的各类车展，而在2010年代开始，这种现象引发了有关部门的监管，也让展会中的‘擦边’行为消声灭迹。”
曹琪是北京大学科技医史系讲师，她在北京大学开设一门《电子游戏改造人类世界的历史》的课程，她向新京报记者梳理了游戏发展过程中从色情暴力走向“擦边”的历史。
在美国，上世纪八十年代，诞生了第一款有名的色情游戏《卡斯特的复仇》，其主要内容为模拟强暴一位美洲女性原住民。到了90年代，又出现以《偷窥》为代表性的一批色情游戏，在当时，尚未出现游戏分级制度，因此这些游戏不违反任何法律法规，至多面临一些道德的指责。
国内玩家的圈内黑话“黄油”，即黄色游戏，则更多来源于日本自上世纪80年代起流行的面向男性的恋爱游戏，在这类游戏中，更多的不是“擦边”，而是直接的色情。
1994年，美国出台了游戏分级制度，自此之后，才有了所谓的“擦边”，“‘擦边’的行话实际上叫‘软色情’，在游戏中植入一些不违反规定，但又能迎合大众色情想象的内容。”
曹琪说，最经典的“软色情”代表作来自上个世纪80、90年代的日本，像《街霸》中的春丽，《拳皇》中的不知火舞，都是很明显软色情的形象。
曹琪表示，就国内来说，游戏厂商在色情这条线上一直都很谨慎，大概在2000年前后，游戏玩家几何数量增加，大量游戏出现，页游成为软色情的重灾区，“会有非常多带有暗示性的游戏广告跳出来，就是为了吸引玩家注意，进入游戏。”
在曹琪看来，“‘擦边’的问题实际上在游戏中是普遍存在的，如果很严格的去看，很多游戏中角色的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都是有问题的，但是这个是否能被界定为‘擦边’，度又很难把握。”
对于如何把控“擦边”的尺度，多位业内人士表示，没有明确的文件标准，但业内也存在默认规则，“影视行业里默认不露点、不露底，应该也都适用于游戏。”
根据游戏从业者吴东的经验和观察，很多游戏厂商的“擦边”也有套路和公式，“一般会让女性角色撩裙子或者抖胸，会把视角放在一些比较具有性张力的部位上，比如腿、臀之类的地方。”
另外，吴东也提到，游戏不需要将其中的所有内容送审，“有个完整的体验包，包含主要题材、核心玩法”就可以达到申请版号的条件，在版号下来后，“只要别太出格，基本上不存在将版号收回的情况。”
根据《网络出版服务管理规定》，网络游戏上网出版前，必须向所在地行政主管部门提出申请，经审核同意后，报国家新闻出版署对游戏进行审核并发放版号。
因此，在拿到版号之后，厂商定期发布的新版本中，可以有很大的操作空间，“比如游戏中夏天的活动，原本角色要穿着很厚的盔甲，那这时候可以就只留个比基尼，这也是‘擦边’的一种。”
事实上，厂商为了迎合玩家，会选择冒一些风险，吴东举例，“比如设定角色从前经历过严重烧伤，呼吸系统有问题，所以她的皮肤需要尽可能暴露来进行光合作用。”这样，角色可以“理所当然”地穿很少。
但在曹琪看来，乙游中，“这些所谓的‘擦边’只能说是情感上升到一定程度之后的附带品，或者说是‘彩蛋’，但它不能代表游戏的内核，当有人以此攻击玩家时，对于女性玩家来说，会觉得自己的情爱观念受到了玷污。”
游戏研究学者、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硕士生导师刘梦霏理解在乙游中“上头”的女孩们，她说，《恋与深空》等国乙能吸引大量用户、覆盖广泛人群，本质上是情感教育的缺失，以及现代社会高压下，年轻人通过虚拟陪伴来缓解心理困境，“就算我们没办法解决生活压力，那是不是能在情感教育上提供更多慰藉，让公众能够有更多健康的抒发感情的渠道，这些可以交给商业的消费服务来提供。”
游戏中记录了彦秋与角色经历的所有小事。受访者供图
未确定的游戏分级制度
不少专家认为，游戏“擦边”争议的焦点在于受众之中包含了未成年人。
未成年人接触有色情暴力倾向的游戏而引发现实问题的报道屡见不鲜。据深圳网警，2018年，湖南武陵山区一15岁少年因沉迷于一款暴力电子游戏，为了在现实中体验虚拟世界杀人的“刺激快感”，将23岁的女邻居残忍杀害。
多位游戏行业从业者及游戏玩家提到，应建立完善的游戏分级制度。
事实上，我国有关部门也曾进行过游戏分级的尝试。2004年9月，中国青少年网络协会与游戏工委联合推出了一套《中国绿色游戏评测与推荐制度》草案，草案有全年龄段、12岁以上、16岁以上、18岁以上和危险级5个层次，是一份包含了适应年龄和内容描述的游戏分级制度标准。但这份标准一直未能有效施行。
2020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中央副主席、全国政协副秘书长朱永新建议，建立网络游戏分级制度以及网络游戏分级监管与评价机制，同时修订完善网络游戏法律法规，从而为未成年人提供一个健康的网络游戏环境。
2020年，在国家新闻出版署指导下，中国音像与数字出版协会游戏工委组织相关研究机构、媒体、游戏企业等共同编制了《网络游戏适龄提示》团体标准，并于当年12月16日正式发布了试行版本。
文件中，将未成年人游戏适龄的范围划分为3个阶段，即8+、12+、16+。“适龄提示”图标需放置于官方网站上的游戏购买或下载界面；游戏注册、登录、开始界面；游戏的宣传视频、宣传海报、宣传广告以及其他宣传游戏的场景。
在实际情况中，因网络空间的隐蔽性，游戏分级制度的实施并非易事。
即便游戏厂商们多通过进行实名认证登录游戏，但多位受访的玩家表示，未成年人借用父母的身份证信息登录游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进入游戏的方式。
马丽红认为，审核的尺度标准很难在法律文件里包罗万象，“分级是否就意味着成人游戏里就可以有更多色情或者血腥的内容？那么如何防止未成年人接触到此类游戏？如果其使用父母身份信息或者账号玩游戏，又如何监控？”
在谢连杰看来，应保护未成年人权益，同时不伤害游戏产业发展，在未来，应当出台更为详尽的游戏内容审查标准，“包括但不限于暴力、色情等敏感话题的界定，也要确保对‘擦边’行为的监管有法可依。同时，也应当建立更为明确的内容分级标准。”
在对国外的游戏分级制度进行过梳理后，曹琪认为，“即使是国外的游戏分级制度，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游戏的审查难度极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国外的分级制度也有失效的地方，但它的好处是可以给家长提供一个判断，这是否适合家里的孩子来玩？有一个相对权威的参考。”
尽管游戏分级制度是游戏从业者及玩家们的期盼，却仍然无法解决一切问题，“最根本还是整个社会要承担起责任，父母也应当参与进来，判断孩子玩的游戏是否适合他的年龄。”曹琪说。
（停云、林城、彦秋、张亮、吴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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