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hello!树先生》剧照 图源网络
老棒
文/鲁皖
在村里,所有被叫做“老什么”的人,都是脑子有点问题的人。比如“老滨”,原名叫滨州,因为有点憨,长得又有点丑,所以叫“老滨”。“老广”原名叫广州,因为上小学时,在班里尿过裤子,所以叫“老广”。“老棒”其实叫“帮助”,大名贾长里,他被叫作“老棒”,连调都从一声变成四声,是因为他太与众不同。
四十多年前,村北的河水还很清,河堤也不像现在这么陡峭,走下河堤,还有一个一两米宽的土坡,可以蹲在河边洗手。深秋收获的季节里,那缓坡上站满沤麻的男人,把沉重的青麻拖进水里,横几排竖几排地码齐,让它们一堆一堆地漂在河面上。青麻又长又重,而且每家都种的很多,所以都是几家一起合作。几个星期过去,这些男人就会穿着长长的橡胶裤子站在冰冷的河水里,把变成黑色的麻湿漉漉地拖到斜坡上。斜坡上满是女人、老人和半大的孩子,蹲在地上或者坐在地上,把麻从麻杆上剥下来,挽成团,堆成一堆。那些男人们便又站回冰冷的水里,甩开膀子,把那些腐烂的外皮洗掉,把麻抽出来,然后再扔回岸上,等都弄完了拉回家晾晒。
清清的河水,在沤麻的地方会变得腥臭,偶尔会有鱼翻了肚子漂上来,还有一些泥鳅也从泥里钻出来,但除了孩子,大家都忙于手上的活计并不在意。河对岸有一个泥坯的小屋,屋子周围有些鸭子,有一年还有一只羊,在秋日的阳光里,细细品尝一堆青草。小屋前的缓坡下,有一艘小小的船,很小,家乡的人不叫它船,而是叫它“溜子”。河中央下着网,用竹竿撑着。听说那是老棒的家、老棒的船和老棒的网。老棒不参加这些沤麻洗麻的活,在忙碌的日子里也没见过他,只是偶然见他的女儿撑着溜子在河里,大概在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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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棒在孩子的世界里是个传奇。有一天,有个同学说:“老棒逮了个东西,毛闪亮闪亮得,眼睛很小会放光!谁都不知道是啥东西。”又有一天,有同学说“老棒抓了一筐蛇,都铲成两截了,整一筐!”在那个孔孟思想浓厚的鲁北小村里,没有人吃蛇,也没有人买蛇,他为什么要抓那么多蛇,而且都铲断呢?蛇、刺猬、黄鼬和癞蛤蟆是家乡的家宅四大仙儿,一般人都尊敬畏惧。我们这些上学的少年因为老师说蛇是益虫,也都不会伤害它。但老棒却铲死那么多,这让很多男孩子对他又敬又怕,但我觉得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大概是87年左右,那时村里的供销社还在,村委会那座房子的墙皮虽然掉了,裸露着里边的泥柸,但还没有塌,村里逢一逢六的集市还很大,方圆十里的人们仍然来买生活必需品。一个清冷的早上,在供销社东墙和村委会西墙之间的集头上,有一只被绑着翅膀和腿的猫头鹰!小小的猫头鹰在冰冷的地上一点也不挣扎,小小的褐色眼睛里满是恐惧,努力地抬着头,打量来来往往的人。我禁不住停下脚步,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还那么小,没有钱,也没有勇气。只能心情沉重地继续去上学,不知该怎么办。往北走,路过那座1000多年的丈八佛时,心理祈求他能保佑那只小小的猫头鹰。中午放学回家时,集基本散了,猫头鹰不见了。它会去哪里了呢?会有人买吗?买去干什么呢?吃吗?还是养着?如果没人买,它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呢?这些问题在我小小的心里翻腾,但不知如何表达,只是跟母亲说:“今天在集上有人卖猫头鹰。”母亲说:“跑不了是老棒干的,别人不干这折寿的事。”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因为我没敢抬头。如果不是老棒,能这样对待猫头鹰的人心肠一定坚硬,我不敢看;要是是他,我更不敢。
这个干着折寿的事儿的人,却好几次大难不死。有一次他冬天撵兔子,掉进冰窟窿,荒郊野外没有一个人。他的狗跑到大路上截人,路上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继续赶路,他的狗就拦在那人面前不让走,一边叫一边往老棒那边跑,一边回头看路上的人有没有跟上来,然后继续叫继续跑,直到那人看见冰窟窿里的老棒。还有一次,雪后老棒去打兔子,大雪盖住了井口,老棒一不留神“哗啦”掉了下去,他急忙把猎枪横在井口才没掉下去,但是却也上不来,只能挂在那里。还是他的狗跑回村子里找人,把他给拉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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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年,镇上的造纸厂和酿酒厂建厂,就建在河北岸。各个村张灯结彩,庆祝了好几天。村里的人们也都兴高采烈,去看文艺汇演。村民还在回味各个节目,赞叹城里的明星就是不一样的时候,河里的水就开始逐渐变得浑浊,然后越来越黑。夜里,北风的时候,所有村庄都笼罩在一种死一样的沉闷腐臭气里。后来,后村子里沟渠里的水也逐渐变黑,有时泛着黑色的泡沫,不管有风没风,村子里都弥漫着臭气,没有一丝缝隙。造纸厂在偷排污水。一点都没有处理的黑水,每天深夜都会静静地偷偷地流淌到河里。老棒泥柸屋的位置建了新桥,去造纸厂上班的人,来来往往。所有的人来去匆匆,捂着鼻子逃避固体一样化不开的臭气。那座桥逐渐成为附近的人去城里的主干道,车来车往,他的狗不知哪一年在那里被车撞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棒的网和船消失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老棒的屋子也不见了。
2000年前后,在黑色的河里竟然又出现了渔网,还是用一些竹竿撑着。可是水仍然那么黑!在初秋暗淡的阳光下,没有人也没有船,黑水里静静的渔网,显得那么孤单又悲哀。这河里会有鱼?这鱼能吃?村里人说那是老棒下的网,不知道有没有鱼,有也不会有人买。去年用这些河水浇的玉米全死了,颗粒无收,村里人自己种的麦子自己都不敢吃,晒干就卖掉。
顺着新桥往南走,穿过玉米地中的田间路,在杂乱的杨树林后,在那个原是池塘的低洼地方,有一个砖砌的小房子。低矮又奇怪。盖房的砖有青的,有红的,有满是琉璃的杂色砖,有整的也有半截的,就那么长长短短地码在一起,没有石灰,也没有水泥,就那么五颜六色地站在那里,因为离池塘底太近,显得更小更低,在远处都看不见。池塘里没有水。据说那是老棒的屋子,河水臭了以后他搬到了这里,养了一年螃蟹。但池塘水干了,他养的螃蟹到处爬,附近两个村子的很多人都吃到过老棒的螃蟹。
村子里大批大批地死人,芒华娘肺癌,哑巴娘肺癌,裁缝婆婆肺癌,金庭肝癌,同盛肝癌,同盛媳妇膀胱癌……老棒的弟弟肝癌。但老棒还活着,还活的好好的。据说还和村里一个有夫之妇之间有些故事。有一天在家里收麦子的人,突然听到村里大喇叭传来老棒的声音:“书记贾登昆是贪污犯!抓住这个贪污犯!”那一天老棒和贾长荣、贾昌明一起攻占了村委会。贾长荣和贾昌明被逮捕,判了一年半,但老棒却跑了。过了不长时间,书记家房后的树都被拦腰砍断,门也被烧了。人们都猜是老棒干的,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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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河水又清了起来,偶尔能看见白色的水鸟在空中盘旋。桥的两边渔网更多更密了。据说那是老棒的网,他也网到过鱼,但是没有人买,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河里的鱼有一股柴油味。
过年的时候,有锣鼓队在新建的兴国寺前表演,母亲说那个打得最好,又扭又跳的老头就是老棒,这几年他组织了个锣鼓队,带着几个老头在婚礼上打鼓,一次能挣好几百。那些老头都穿着一身黄红相间的化纤服装,包着红色的头巾,劣质的头巾和服装映得的脸更加黝黑,所有的脸几乎都一个模样。直到现在我也不认识哪个是老棒。
他是什么人呢?他与自然亲近,但又并不爱护它。无所忌惮,没有敬畏,不顾什么纲常,就那么自然野蛮地生长,就像那路边的野草,不需要什么养护,却也没什么作用,在春天发芽,在秋天干枯,但自由肆意。他生命力顽强,又那么固执地按他自己的方式生活,不管时空变换。但是,他又那么快乐,看他打鼓的样子,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只有快乐。
作者简介
鲁皖,一个在失去,在寻找的7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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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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