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新艳秋《贺后骂殿》论贺后之“骂”

作者:彭林刚

贺后是程派名剧《贺后骂殿》中的主人公。皇帝丈夫突然驾崩,小叔子赵光义登基,贺后命长子赵德昭上殿索要王位,孰料王位未得长子却金殿触柱而亡,贺后悲痛欲绝,于是携幼子赵德芳赴金殿责骂昏王。

《贺后骂殿》(以下简称《骂殿》)源自于全本的《困龙床》(亦名《烛影计》《烛影摇红》)中的一折。《骂殿》之前还有赵匡胤病重、赵光义探病、烛光斧影等场次,后来一般只演《骂殿》一折。

《骂殿》是“青衣泰斗”老夫子陈德霖早期的代表作。贺后在“骂殿”时演唱的大段“二黄慢板”,唱词冗长、节奏拖沓,台下的观众代入感差,形成了台上的演员卖力地演唱,台下的观众却不甚走心,没有了舞台的共鸣,艺术效果打了折扣。

程砚秋先生从陈老夫子处继承此剧后,对《骂殿》作了较大地变革创新。一般说来,京剧“开骂”较多的采用激烈的“快板”或是慷慨激昂的“二六”唱腔。而程砚秋先生则另辟蹊径,采用“二黄导板接回龙、慢三眼、快三眼”这种板式结构。板式改变后,唱腔更为活泼,易表达人物内心的悲痛,尤其是最后一个“再去骂他”的高腔,气势磅礴。

《骂殿》一剧首开程砚秋派“程腔”之说,在之后创作的《锁麟囊》等剧,基本沿用了《骂殿》的创作理念与技巧。《骂殿》成为程砚秋的扛鼎之作,也因此被人们誉为“小石头”(陈德霖幼名“石头”)。

《骂殿》是程砚秋先生一生最喜爱、最钟意的作品之一。上世纪30年代,程砚秋出国考察期间,应外国友人一再邀请,清唱了该剧唱段。考察回国后,他演出的第一出戏正是《骂殿》,有人戏称程砚秋“回国开骂”。50年代初,程砚秋对该剧唱腔再次进行调整并重新灌制唱片……可见程先生对《骂殿》的至爱。无怪乎程砚秋先生之子永江先生一再告诫:学“程”者,须先学《骂殿》,否则不能原汁原味地继承“程派”艺术,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由此可见,《骂殿》在“程学”中的江湖地位。

我辈无缘一睹程砚秋先生当年的舞台风采,但通过其传人的生动演绎,《骂殿》之艺术魅力可窥一斑。尤以新艳秋老师表演的此剧,可圈可点,最为贴切,堪为业界的圭臬和教科书。这是因为新艳秋老师之“骂”,对贺后错综复杂的心理过程演绎清晰,呈现出又一个鲜明生动的贺后形象。

京剧《贺后骂殿》唱片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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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贺后骂殿》唱片封面

那么,新艳秋老师表演的贺后究竟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去“骂”昏王赵光义呢?

贺后新寡,二叔篡位,长子惨死。在如此状况下,贺后是声嘶力竭地“骂”,还是张牙舞爪地“骂”?我们更应该深入研讨的是,贺后的内心是孤注一掷地骂还是无可奈何地骂?是真骂?还是假骂?还是兼而有之?

我们随着新艳秋老师的表演一起剥丝抽茧般去“骂殿”吧。

“纽丝”锣鼓点子中,贺氏携幼子缓步上场。没有了往昔宫娥銮驾簇拥,孤单失势,然贺后仍以后宫主宰自居,即便丧夫、丧权,心境悲凉,依然要保持的是后宫威仪,雍容华贵大方。她略一亮相,双眉微蹙,与长子赵德昭相对一视,孤儿寡母,冷冷清清,轻轻摇首叹息“……老王不幸把命丧,二主篡位谋家邦,大皇儿忙把金殿上,要回社稷自为王”。贺后命长子上殿索要王位,其实她心里是空虚的。贺后知道独居后宫,无前朝权臣相助,索回皇位怎可能轻而易举?她款款地来,端端地下,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新艳秋老师表演的这个出场与下场,准确地把握住贺后人物的内心世界,尽管她是下野皇后,依然要摆出后宫之首的威仪。此时的新艳秋老师已然八十高龄,程派独有的出场台步,一步三摇,曲曲折折,脚生莲花,那种美不胜收,令人难以忘怀,更惊叹其艺术功底深厚,气场强大。

赵德昭金殿触柱而亡,贺后闻听噩耗踏着“急急风”锣鼓点,快步圆场弧形直奔赵德昭面前……“哎呀”一个趔趄,柔肠寸断,掩面失声痛哭。“一见皇儿把命丧,怎不叫娘我痛断了肠,将尸首搭至在白虎堂停放……”贺后旧伤痛又添新仇恨,新艳秋老师这里的表演只用一个简单的抚胸掩面、水袖轻甩的身段,却准确地透露出贺后悲伤的心境,丝毫没有刻意雕琢。

贺后回眸不舍地再看一眼长子遗骸,慢慢回身一眼瞥见幼子,突然明白:前朝虽有文武百官在,但新王弄权,朝臣人人难以自保,敢怒亦不敢言。贺后要在危险的夹缝中求生存,唯有孤注一掷为自己与幼子争些权益,争取生存空间。贺后一个轻易不让人察觉的跺脚,随即将幼子紧紧拉在身边,仿佛惧怕唯一骨血亦会瞬间消失。“随娘到金殿骂昏王!”似是对幼子叮咛,亦似为自己即将冒犯圣颜而给予丁点儿的鼓励。

“大象无形”!新艳秋老师几十年的艺术积淀,早将传统戏曲表演程式融化于人物之中,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投袖一举足间,准确地体现出贺后此时丧夫之悲、失子之痛、江山易主之后的愤怒等多种复杂心情。

贺后领着幼子上殿,一左一右分立两边,但不同于大路的演法,新艳秋老师落在下场(大边)。

新艳秋老师为什么与众不同落在了大边?有人说当年程砚秋见着新艳秋老师到剧场“偷”戏,在台上临时改变唱腔与身段;又有人说王又荃给新艳秋老师说这出戏,为了有别于程砚秋,故意将位置说反;更有人甚至说新艳秋老师年龄大了,再加上多年不登台演出,她自己也记不住了……。我以为以上皆是人们无端猜测。遥想当年新艳秋老师成为梅兰芳第一个女弟子,又拜程砚秋的老师荣蝶仙为师,同时还得到王瑶卿大师的青睐,不仅收为弟子,更是亲自调教。新艳秋老师有了这些堪称史上最强导师的亲自传授调教,怎么可能轻易将舞台地位弄颠倒?况乎新艳秋老师心心念念的尽是戏、都是程派,无论人生如何地跌宕起伏,痴心不改的还是戏、还是程派。暮年之际,来访者倘若聊及戏和程派,她便精神百倍;如若话题外移,她立即发出轻微鼾声,不管不顾地进入到自己的世界。

新艳秋老师之所以落在大边,绝非是“错误”,而是关乎贺后纷纭嘈杂的处境。赵光义已经登基,又有奸臣潘家父子掌握着兵权,在朝中孤立无援的贺后内心再不甘不服,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此时贺后唯一能要挟赵光义之处无非是否定其王位继承的合法性。贺后为了强调自己是先王遗孀,仍然是一国之母,赵光义不过是个篡位王,因此贺后上殿后必须站在主位上面,宣告主权。

紧接着“叫头”,贺后骂道:“昏王,篡位王,喂呀,昏王呀……”,新艳秋老师演来层次分明,一波三叹,将贺后的内心过程完美展现。只见新艳秋老师“昏王……”刚骂出口,立即收住,稍一犹豫,在与赵光义眼神相对的瞬间,贺后还是感到胆怯,下意识地向后退让一步。贺后曾经代表着最高权力与最无尚尊严,深知皇权不可侵犯,在众臣面前侮骂皇帝,其结果是不难想象,但为了争取自己与幼子的政治筹码,不得不大胆地冒渎天颜,博命一“骂”。于是,又无可奈何地指向赵光义,骂道“篡位王……”。从新艳秋老师的一进一退中,可以感受到贺后其实是以坚强的表面来难掩内心的惶恐。

如今某些演员金殿“骂”王的时候,双袖飞舞,花枝乱颤,仇深似海,义愤填膺,大有泼妇骂街之势。岂不知皇权威严阴森,不可挑衅、造次,即使是一国之母的皇后贺后也必须以女人擅长之“哭”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胆怯。这也是“昏王、篡位王”骂出口之后,又转为“痛哭”的道理。京剧舞台上“导板”前后出现两次“叫头”的设计其实并不多见,那么当年程砚秋先生设计《贺后骂殿》时,是否亦有此考虑呢。

下面的“导板”转“慢板”唱腔。“高骂”的唱腔简练并不刻意渲染,“细听”时细若游丝,扣人心弦。这样对比的处理方式,反而得到观众的共鸣,听起来亦不刺耳,特别是“高骂”与“细听”表面是在骂“无道君”,实则是为了唤醒更多文武大臣。“听”字新艳秋老师唱1而非7,这样更好地突出了“听”字。进入“慢板”,新艳秋老师亦不同于一般,直接用“垛头”而不是习惯性的“长锤”,这样的处理,使得舞台节奏感更为强烈一些。

金殿上,贺后先是历数老王功绩。新艳秋老师演唱的“慢板”从容不迫,大腔不拖沓,“圆着尺寸”演唱的方式很受听也很高级。在新艳秋老师的表演中,也有两处不起眼的地方,却准确地传递出她对贺后这个人物的正确理解与把握。那就是在两句慢板中间的大过门中,大多数演员表演为掩面而泣,而新艳秋老师随着音乐节奏优雅地做了一个理丝绦、亮相的小身段,既美观更符合贺后的身份。贺后母仪天下,因此无论什么样的心境与场合,均要表现出礼仪,即使在“骂”王的时候也要彰显其尊贵礼仪,当然由此也可以证明贺后在丧夫丧子等重击下,依然保持着清醒冷静的头脑,并未因此“失心疯”。可以肯定地说,贺后是一个有政治主见,沉着冷静的非凡女人。

“慢板”转入“快三眼”唱段,贺后与赵德芳相互“推磨”,贺后来到了小边。这样的调度,一是为了舞台有美观、有活跃度,二是赵光义虽为“篡位”王,毕竟代表着皇权最高统治者,贺后一则对皇权有自然的崇敬心理,二则清楚地知道江山绝无可能再要回,所谓的“骂”不过是为了自己与幼子争取利益,因此转到了小边去骂皇帝,似乎更加心安理得。

“快三眼”遭不幸的“遭”字后面有个休止符,出口即逝,不仅符合入声字的处理,从音乐上而言也有了哽咽之感,仿佛如鲠在喉。下面四个“贼好比”一个比一个紧凑,“指鹿为马”后一小节唱腔没有气口,直接进入下一个“只骂得”,而三个“只骂得”也是骂得一气呵成。因为前面有连续的大腔,想收好结尾这几句“……两旁的文武臣珠泪如麻,搬一把金交椅娘且坐下,你叔王不让位我再去骂他!”其实不易,但新艳秋老师唱“再去骂他”这一句时,声音强弱对比的比例十分完美,丝毫没有声嘶疲惫之态。

贺后在开骂之前,对自己及幼子的前途命运尚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当她在骂赵光义的过程中,其实也是一直在观察着赵光义的反应,知道赵光义多少对她这个“皇嫂”还有所忌惮,骂完后才稍稍安心地端坐金殿之上,且看赵光义是如何地“让步”。

赵光义自知理屈,仍然要假装仁义。“老皇嫂骂孤王情理难容,论国法就将你残生断送!”这时,潘虎、潘豹立即奉迎地拔刀围堵住贺后,贺后镇定地迎上前,用极其威严的口吻道:谁敢……这个“谁敢”是教训潘氏兄弟,其实也是说给赵光义听的。新艳秋老师的这一声“谁敢”,音量不高,但能令人感受到其中的威严与不屈。

赵光义屏退左右,亲下王位向皇嫂谢罪,赐贺后尚方宝剑,继续执掌昭阳,这正是贺后“骂殿”所要的最终结果。她内心其实已经满足,但还要佯装一番,“享荣华受富足要它何用?……”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尚方宝剑。其子赵德芳封为八贤王,并御赐可以“上打君下打臣”的金锏。贺后与赵德芳双双受封之后,安心地回养老宫继续享受曾经拥有并差点丢失的至高无尚的地位。

新艳秋《贺后骂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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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艳秋《贺后骂殿》

潘洪见贺后重掌后宫,又露出满脸奸相,笑脸相送。贺后怨气正愁无处发泄,看见奸倿父子,怒火中烧,钢牙咬碎,贺后拔出尚方宝剑,“有朝犯在我的手……”并步步逼向潘洪,“潘洪,贼子呀……三尺龙泉定不留”。贺后对赵光义与潘洪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境,对赵光义的敬大于恨,她敬的不是人而是这个人代表的皇权;而她真恨的则是潘洪这样的误国奸臣,正因为有这些乱臣贼子,江山才不得安宁。新艳秋老师在唱“留”字时,“7”稳定、从容,愈显得贺后重新执掌后宫之威严及对奸臣的痛恨之情。

鉴于上述分析,可以看见贺后的“骂”与《击鼓骂曹》之“骂”、《洪母骂畴》之“骂”截然不同。贺后的“骂”实为求和要,求一个安稳与靠山,要权力、要生存的空间……由此可以确定地说:贺后骂殿并非真骂,所以新艳秋老师在演出《贺后骂殿》的时候,把握住贺后错纵复杂矛盾的人物心理过程,因此看新艳秋老师塑造的贺后最为令人信服。

新艳秋老师八十粉墨登台,绝非强弩之末,呈现唯美的、至高无尚、美不胜收的舞台艺术,彰显出其强大的艺术功力,这是一出令人垂涎的艺术的饕餮盛宴。

特别感谢天津京剧院刘训毅女士对音乐部分进行修订。

2022年发表于《中国京剧》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