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槽青年出品

摘要:很少有法律工作者没遇到过这种求助,没在内心挣扎过犹豫过,没在刚入行时意气风发和拍案而起过,但在这个行业经历过一些挫折和看过很多日常后,很容易走向冷漠。对每天的悲剧见怪不怪,对弱者的求助无动于衷,对远方的哭声毫无知觉,甚至嘲笑自己初入行时的理想、热爱、激情和冲动,并美其名曰“成熟”和“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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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法学教授罗翔的这个分享,更觉得,罗翔受到那么多粉丝的喜爱,不是没有道理的。

“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羞愧。”罗翔曾经在一档访谈节目中回忆起一段发生在17年前却可能让他一生难忘的往事。2003年,还在读博的罗翔在天桥偶遇一位来京寻求法律援助的老人。因找不到援助中心,老人从北京西站一路步行问路到双安天桥,罗翔见状便提出打车送她。但出于怕惹麻烦的想法,他有意隐瞒了自己的法律人身份。到了目的地,老人一句体贴的“你不用陪我上去了,别影响了你的前途”,瞬间击中了罗翔的内心,让他羞愧至今。

这段真诚的忏悔,让人看到了一个法律人内心不甘被“抽象法理逻辑”淹没、不甘困在系统中、而面向生活中具体之人和柔软内心的努力。很少有法律工作者没遇到过这种求助,没在内心挣扎过犹豫过,没在刚入行时意气风发和拍案而起过,但在这个行业经历过一些挫折和看过很多日常后,很容易走向冷漠。对每天的悲剧见怪不怪,对弱者的求助无动于衷,对远方的哭声毫无知觉,甚至嘲笑自己初入行时的理想、热爱、激情和冲动,并美其名曰“成熟”和“专业”。罗翔能把这件让自己羞愧的事记17年,并以“忏悔”的方式公开说出来,逼自己去面对那个老人的目光,避免法学理论与具体的人失去连接,这种努力太可贵了。

有不少学法律的学生选修了我的“新闻评论课”,他们想跳出狭隘的专业框架而面向公共事务的热情,让我很感动。一个学生说,法学学习中常能接触到反映社会底层生存状态的案例,由于生活阅历不足,感觉到自己的同情是一种“书斋”式的纤细情感,更多来自知识和道理而非沉浸式的体验,希望通过新闻评论更多认识到个人的局限性、狭隘性,并努力打破这种与不同群体的认知隔阂。另一个学生说:我在某些时候看到一些家暴、性侵等类似新闻的时候,常因这类事件太多而产生了一种“免疫力”,想起一个法学教授说过,你不能用因为学习法律,见多了杀人,就对这类事件麻木,同别人共情或者说同这个世界共情是永远都需要学习的品质。

在法学院学习时,有这种思考很好,更可贵的是,像罗翔这样告别单纯的法学生身份,在法律实践的江湖历尽千帆后,仍葆有这种柔软的关怀,仍能想起17年前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她的目光她的无奈她的叹息,自己的懦弱、犬儒、挣扎和复杂。这种反身性的忏悔,不仅是在解剖自己,也是在用17年前的自己凝视今天的自己,用17年前老人的目光凝聚今天的自己,用人的目光凝视自己给学生讲授的法学理论,你办的不是案件,而是一个人的人生。

凝视不仅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也应该是每天的日常。如何凝视?凝视什么?尼采说,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监狱,而目光所及处,就是监狱的围墙。拉康说得更深刻:自我并不是自我的主宰,人们苦苦寻找自我,而当找到它时,它却外在于我们,总是作为一个他者而存在,被自身无法掌控的外部力量所决定,永久地被限定在与自己异化的境地。——如何跳出这种自我的异化和专业的异化?需要来自不同视角的凝视,感知身边的人,感知“远方的哭声”,感知跟自己平等的主体,感知弱者的眼光,感知历史的眼光。有这种目光,才不会为了学术的精致而失去人味,不会追求理论的完美而“裁剪”不完美的人。

我们同情骑手“困在系统中”,同情名校生“困在绩点中”,我们多数人何尝不是困在某个专业系统中而失去向外凝视、与他者连接的柔软感知力?一个学者感慨说,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对好多事还常有想拍案而起的感觉,但很多年轻人好像比她更习以为常,甚至还反过来教育她“能改变什么呢”“这是现实”“说了也白说”“做好自己的事比什么都强”。困在狭隘专业中,困在精致利己中,困在个人中心主义之中,缺乏与公共事务丰富的情感与理性联系。想起我的一个新闻前辈,他说他写每一篇稿件时,都能想到他的乡亲、父母、孩子的目光,这种凝视让他不敢胡说八道,不敢脱离大地。也是这种目光,让他摆脱了那种冷气和到了他这个年龄很容易陷入的职业化冷漠。

前几天还跟一个学生聊,她不理解,为什么网上对老人和孩子有那么大的戾气,对陌生人有那么大的仇恨。我说,他们在现实中可能并不这样,他们对身边认识的老人、孩子不会这样,当在网络上,“老人”“孩子”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抽象的恶意就产生了。价值观的深刻在于,能不能跳出熟悉的身边人、亲切的人,而对陌生的、抽象的、远方的人葆有“人同此心”的同情和善意,关心他们的命运并相信与自己的命运密切相关。人不是符号,不是结构,不是象征,每个人都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就像正义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那个衣衫褴褛老太太所追求的。

身体可以躺平,精神不要躺平,慢下来去感受那些目光的凝视,书斋和键盘外的,远方的,内心的,10年20年30年后自己的,就像学者罗翔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