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高宁，哈哈！|中粮|华润|宁高宁|宋志平|王守仁|秦朔|马克思

作者：江南

来源：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

前几天读了宁高宁先生写的新书《三生万物》，在读自序《三轮明月》后，就觉得他的文笔真好，打动了我这个“作家”。

我对他的文字上的喜欢，是从这句开始的：

“暮色中的月亮，比篮球还大，是那种很淡的土黄色，感觉还在晃动着，模糊、清冷，又软软地透着一些灵性。因为月亮的到来，胡同里零乱的房子和吵嚷的人群都变成了一幅画。”

我可以立刻在脑子中复刻画面，说明他的文字场景感和通感能力很强。我会觉得，他是个活在当下，活在思维的活跃和喜悦里的人，应该会很喜欢哲学和诗性。

果然，阅读下去就看到他写：

“木心的诗里说‘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我看了很有感觉。”

他的内心世界里有淡淡的清冷感，这样可以方便时光沉淀，又有点温暖感，不至于灼热到激动。心里不悲不喜，所以不拥挤，所以才能容得下木心之类的诗人的歌。

只有不悲不喜，或者只是淡淡的悲伤和喜悦，第三种境界才会浮现出来。人的内心底子得坚硬，饱满，果断利落决策的人的另一面，内心也是很柔软的。

比如，苏东坡，阴晴圆缺、乐观悲观、阴阳对立之外总能生出新的东西——“千里共婵娟”、旷达豁然、心物合一。中国传统哲学本就是“三”——儒释道、天地人、喜悲旷、激情悲情柔情、正反合、举一反三等等。所以看到他的书名，我就知道他大概想说什么思维底层逻辑。

其实一个人的底层逻辑，最后都会变成他/她真正的心力。

他的目录，简单直接，清清爽爽——

“三兄弟、三老师、三本书、三城市、三上任、三张表、三标志、三杂志、三场会、三瓶酒、三并购、三上市、三告别、三字文、三生万物”……

他的人生的重大特质，应该是喜欢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而这个恰好是一个学经济学社会学，以后做管理的人，必须有的百科全书思维。这就是他跟他的哥哥和弟弟都不一样的地方。

宁家兄弟出身于医学世家，他们都从事医生行业，只有宁高宁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简单来讲，就是思维的发散性和聚合力不一样。

他读书的源头，我觉得应该是他的姥姥。这个姥姥幽默可爱，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偏好和欢喜，特立独行，还能掌控局面，是“清醒决断霸气飒”的感觉。

“农闲时的晚上，她经常请村里识字的人来读书。通常，读书的加上听书的要有十来个客人。为了招待，她经常去集市上买些烟叶，揉碎装在一个小篮子里，再把报纸撕成条放在一边，这样吸烟者就可以自己卷烟来吸。读的书大都是姥爷留下来的，也有外面找来的。记得除了听几大名著外，还有《聊斋志异》《封神演义》《杨家将》《岳飞传》《孟姜女》等。那时没有电灯，姥姥把煤油灯的灯芯挑大一点，可第二天鼻子里就会有许多黑烟，哈哈！现在想想，那就是读书会呀！”

哈哈！

我发现，他的文笔里，真的好喜欢用“哈哈”。数了全书，大概有54个。就像苏东坡喜欢用“呵呵”一样。

“称不上什么‘宁氏三杰’，比我们三成就大的一家兄弟太多了，哈哈！”

“可以是步枪加刺刀，也可以是金箍棒，还可以是老头的拐棍，哈哈，任凭自由想象。”

“我说感觉题目都不太难，那几本复习资料上的我都答上啦，哈哈。”

“马克思则也抓住社会经济发展中的关键‘商品’来形成剩余价值理论并改变了社会，这也太奇妙了吧，哈哈！”

“刚到中粮时去香港开会，会后去餐厅有人问我知不知道路，我说我不光知道路，这路上的每块砖的颜色我都记得呀，哈哈，我在这一带逛荡了18年，是我生活过时间最长的地方，不仅对地方熟，人也熟悉，事也熟悉。我这18年是从28岁到46岁，精力充沛，充满好奇。”

哈哈，是真性情。

我想借此谈谈传统话题“真善美”。我国社会自古以来，都比较注重道德力量——善。真和美，其实是排在很后面的。但即便是儒家价值体系，真和美，也是很被重视的。

你看孔子最喜欢的弟子是曾点，曾点的性情就是清新自然，所谓“曾点气象”，“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是一股子自然天真。

太强调“仁义礼智信”，后期的理学就把道德把人绑架和束缚了，而王阳明就是重新把真和美学打捞上来的人，所以才能启发汤显祖、李贽等艺术家，才能让儒学迭代更新，成为第二个孔子之外的圣人（梁启超定义）。

为什么一个医生世家，会诞生出一个管理家？

他的大哥宁守诚的发展路径是，原来当兵，“首长可能是看他家里人从医的多，耳濡目染，好赖能知道点儿医生的事儿”，所以当了医务兵，接下来又考上了上海医学院，大学期间是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他的特点就是特别勤奋刻苦，自律。有一个细节书里提到，早年粮食紧缺，全家吃饭的时候都得先问好自己能吃多少才动筷子。

他们的外祖父旧时行医，所以母亲父亲、舅舅舅妈、哥哥弟弟等都学医做医生。

弟弟宁光的特点，也是小儿子应该有的样子，原来调皮任性，突然有一天就觉悟了，后面高考失利，也越过困难，奋发图强。

哥哥成了斯坦福大学教授、资深科学家，弟弟成了中国工程院院士，现任上海瑞金医院院长等等。

宁高宁也当兵，1979年考大学，他说有两件事帮了他。一是家里给寄了一套五本的复习考试的资料，二是连指导员知道他要考大学后说，“下月的部队野营打靶你别去了，好好复习准备考试吧。”他的语文考了当地第二高，然后去读了山东大学的政治经济学。

他去考学之前，也有一次觉知上的顿悟，他说他看见“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啊！”这是他写的“三轮明月”之二。

“正是我愣神地看着天空，心里想那个美丽的世界美丽如初，我要改变了，我也不能总是在这里忍受寒冷和痛苦。我虽然也表了决心要扎根农村，还栽了60棵扎根树，但一定要努力改变去过上更好的生活。”

很多人都是要下非常大的决心，才能走出农村和大山的。那个年代的很多人愿心极大，他们特别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不要什么，这就是心力强大。

我听另一个朋友讲，他高考的时候，因为母亲给补了一块参，三天三夜很热，都没有闭眼睡觉，强撑自己考完三天，他回想起来都觉得也不可思议。这就是决心的力量。曾经的一代国人，虽然浪费了一点时间，但也是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路径，这就是我羡慕的青春期是“1979年～1992年”的一代人。后来的我们逐渐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可能都被欲望和彷徨迷失了。

他后来又去了美国匹兹堡大学读MBA。学经济和管理的人，很容易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懂一点。我个人认为，这是造化的种子。他喜欢读书、思考、沉淀，就像月光一样，比较注重万般变化与练习。

另外，他是比较注重人文感和生命感的。

他说，姥姥最喜欢的儿子是他的三舅，山东大学齐鲁医学院的教授，而且他不光当教授，还主编了组织胚胎学的全国教材，主译了著名的《格氏解剖学》。姥姥在三舅家里看起来特别舒坦踏实，她看到有许多人来家里向三舅请教或讨论问题，显得既尊重又高兴。这可能就是她想要的后代的样子吧。

所以，姥姥觉悟很高，她知道真正隽永的力量是人文遗产/财产（legacy）。

为什么三兄弟会有不同的道路，在于每个人的种子不一样。“你的书是你，你是你的书。”他的哥哥和嫂子曾经跟他说，人与人不同，各有所长，不要和别人比较，自己努力，自然发展。

医生世家带给他的人文遗产/财产是什么呢？是让他做企业管理也具备一种天然的生命观，他会觉得“企业是浑然一体的生命”。

人都需要种子，需要造化。所谓造化弄人，可能就是风云诡谲的突变，大起或大落，生死劫，也可能是觉悟，突变，瞬变等等。人生就随时代活几次变化，这不会错。所有事情都是时代的产物，尝尽人间甘苦，那一代人没有辜负时代的风景。

宁高宁写道：

“不管你觉得自己有多大能耐，你基本上逃不出你是你生活的那个年代的产物。你的所谓独特的生活经历和个人特点不过是那个年代的印记。”

他的第三轮明月是这样的：

“人到了60多岁就会知道，人这一辈子不是一条直线，它是个圆圈。人与人的不同在于，当这个圆圈画回来的时候你提升了吗？少小离家老大回，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你眼前的风景更入心了吗？当我在前面讲到的胡同口看到那一轮近近的月亮大脸的时候，月亮像是变成了一个人，来到身边与我一起生活了。这时候可以谈谈人生的意义了。”

“人人有个圆圈在”，是王阳明观点（《书汪进之太极岩二首其二》）。人终究是要回归到生活和生命的源头和本质里去的。

他的中学时代是没有人读书的白卷时代，但总有人还在认真教学、有人还在全心听课。

他说他记忆最深的是邱老师，因他，他在初中就知道达尔文的进化论，后来在大学里读社会达尔文主义，再后来去剑桥学习的时候，见到了达尔文《物种起源》的笔记手稿，让他受到心灵上和智力上的震撼。

于是他感慨，少年时候经历的事情，接受的教育就像一颗种子，住到了心里边，但是它以后会不会发芽，什么时候发芽，这个就看个人的醒悟和造化了。

大学，他学政治经济学，必然要学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要接触大部头的《资本论》，其实撇开政治色彩浓厚的阶级理论，马克思的底层逻辑，一是基于立场和观点的方法论，二是关于事物规律的分析逻辑方法论。所以，这也是一个强心剂，你知道怎么看待复杂的经济社会。

他也写影响他最深的、最喜欢的三本书，其中一本就是《资本论》，马克思“从细微处着眼”的方法，也是寻找根本原因的方法。其实王阳明也强调“从心髓入微处用力”，所以毛主席，研读马克思，也写过《心之力》（1917）。

第二本是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我也是读过两遍，最近一遍刚读。所以看到宁先生推荐这本书，会心一笑。果然，他喜欢哲学，而且接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再来看中国哲学，最终还能认可和信任的部分，就可以是内核的天然部分了。

他谈到：

“在我看来，就不仅是哲学的观点，而是一个大场面，是认识世界不同思想本来该有的格局。后来我再接触西方哲学，再比较它们的差异，你才知道所谓哲学不是一套理论，它是一座山，从山脚到山顶都是阶梯，从探索宇宙奥秘到回答人类基本问题，从人性论到认识论，听起来复杂，其实道理就在我们身边。这种架构要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建立起来，对自如地面对你面前的问题很有帮助。我记得我在中粮时讲过‘企业管理中的十大哲学问题’，可能里面也有从《中国哲学简史》中受到的启发。”

他说他不写日记，但是有什么想到的、受启发的点都会记录下来，这个习惯我也是二十多年写作快的长期秘诀，所有，我又会心一笑。

还有因为工作和职务的原因，他经常要讲话，他都是自己写稿子，而不用秘书帮忙。内心富足的人，在文本世界和现实世界里，都是很饱满的。

他说的第三本书是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的《正义论》。这本书读起来有点“我注六经”的感觉，因为书中论述的有些事情他想过，可以跟现实中的事情对照起来研究。学以致用，哲学都是生活中可以知行合一的顶级认知。

他说，读书是一种可以上瘾的习惯——“抓起一本书，好像接通了一根天线”，跟我一直说的跟古人连wifi，是差不多的概念。“没有这根天线你就没有着落，哪怕你手里抓着一本医学书，你也能在里边读出哲学和美学来。”我又会心一笑，我研究苏东坡和王阳明，最后也归结到哲学和美学。

秦朔朋友圈登过不少宁高宁相关的文章，秦老师形容他是“可畏的”，提到过宁高宁的《五步组合论》，“五步”指的是选经理人、组建团队、发展战略、形成市场竞争力、价值创造与评价，由此形成从人到事的循环。

宁高宁的思想观点一般高度凝练。比如：人和团队的重要性远在战略之上，是战略成功的前提、基础和出发点；企业要转型成功，必须进行战略升级，抓住战略性的大机遇；比如他也提过“战略性好产品”的概念。

宁高宁的第一份工作就在华润集团企划部，他喜欢思考大的战略问题，和在华润的出身好、起点高是分不开的。在任何位置上，他都在想怎么注入新价值。身居高位，一般都是资源环绕，秦老师说，他不愿意就这样贪天之功坐地生财过一生，而要在市场上闯天下，树品牌，冒风险，这就是企业家精神。宁高宁用与国际和市场接轨的职业经理人的专业打法带动央企“大象起舞”。

秦老师2010年在《第一财经日报》就提过“国有企业家”的概念——凡是在那些充分竞争的市场上具有自生能力（viability）的国有企业，其领导人大都是企业家。

“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有宁高宁和宋志平这样的存在，让任何人都很难否认国有企业家的价值。宁高宁，35年间服务了华润、中粮、中化和中国化工以及后来两家整合成的中国中化，是中国唯一执掌过4家世界500强的企业家。

国资委网站公布了全部97家央企的高管薪酬，大多数年薪在50～70万元。宁高宁2019年的薪酬估计是75万多。事业和生命的精彩度，从来不能用金钱来衡量。那么他珍视的到底是什么？

“三生”思维的人都是体验主义者，重视精神世界的人。他说——

“人生是由时间组成的，人生最珍贵的是时间带来的经历，是经历的丰富、广阔及深刻的体验和认知。健康、快乐、丰盛向上的人生，像是一棵茂密的大树，已是积极有意义的人生。”

“中国近代社会变迁快，从宗教和哲学意义上理解人生少，对金钱的理解直接简单，市场经济一来，金钱第一，财富第一。这有没有错？当然没有错，不仅没有错，而且是革命式的进步，也形成了社会进步的动力。在这个基础之上，在完全尊重私有欲望的前提下，要想一个组织有力量，想这个组织的人有持久的热情，人还要有在金钱以上的精神世界，有高于纯物质的、崇高且共同的追求。这个问题从我是谁、我要做什么开始，一直问到公司战略、公司竞争力、公司业绩与个人目标的联系，这条线就逐步理清了。”

他的人生，28～46岁在香港的华润工作，一共18年。面临的转型竟然也是“五十岁，还能干什么？”，他离开华润的时候，也不舍得，甚至难过。

他回忆起谈完话的晚上，领导让去哪里就得去哪里。回到酒店。酒店房间很大，他思绪很乱，心里难过，觉得昨天还是长满繁茂树木就要开花结果的壮丽山河，突然消失了。

他觉得很空，没有了方向感。“房间很大，我就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转圈，一圈一圈，从晚上走到凌晨，走了一宿，落下了个腰疼的毛病，每年犯一次，到现在还没治好。”这种感情，强烈到他曾看到华润的标都会哭。

身不由己的人生，怎么度劫，其实很难。但正如秦老师也是47岁转型时候所言——“上天不拿走你的过去，就会拿走你的将来”。

到了中粮，他开始思考生命，关心粮食安全，食品安全。中粮大悦城的“大悦”，来自论语，是他取的。人临近五十岁，会更懂一点什么叫“天人合一”。所以，他认为弘扬自然力量应该是中粮与生俱来的本性，也是中粮战略定位最壮阔丰厚的支撑。

后来他也习惯了变迁，十几年后，他再次去中化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多感怀了。58岁再次转型，接近60岁了，也就“耳顺”了，对于世事的包容度，越来越柔软了。

所以，这么看来，五十岁前后的那几年，内心思想会最活跃，感情浓度会到达顶点。虽然壮志壮年不言愁，但是英雄也难过很多关。

最后，我觉得他最精彩的管理部分是拓展了“三张表”的思想。

财务三张表中的第一张表是资产负债表，它的第一概念是平衡，是增减平衡、进出平衡、结构平衡；除去平衡外，是结构，资产负债结构、股权结构、负债组成、现金比例、应收及库存比例、流动及固定资产结构等。

资产负债表主要看的资产，是静态的，而它的变化是通过损益表（第二张表）也就是动态的经营来实现的。这里最最关键的因素是导入了人的能动性、创造力。在资产负债基础上导入了动态的人和团队的管理能力。

第三张表是现金流量表。这个通常被忽视，但这对这个年代来说，最重要。

第一张表上的问题和第三张表（现金流量表）的问题加起来才会产生今天常说的所谓“爆雷”；而更关键的是，应收账款的问题误导、扭曲了市场需求，它在一个不太成熟的市场里，在商业信誉难以准确评估的客户群里，通过放账方式来销售，使企业在债务累积的过程中虚假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