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运贵:扬剧一代宗师的苦难历程

作者:彭林刚

金运贵扬剧第一代女演员,“金派”(亦称之为“金调”)创始人。金运贵堪称扬剧界的传奇人物,艺术道路曲曲折折,演过京剧,唱过时髦戏,还参加过宁波滩簧等剧种的演出,虽然不是地道的扬州人,但靠着坚持不懈的努力,加上对各剧种艺术形式兼收并蓄,不断探索,最终成为扬剧一代宗师大家。在人生道路上同样是坷坷坎坎,经历了许许多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磨难,余生易装男子,喜欢后辈称她为“伢叔”或“金爹爹”。

扬剧一代宗师金运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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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剧一代宗师金运贵

1906年,湖北黄陂人刘荣光在上海诞下女婴,取名为刘秀卿,外婆又为孙女取个小名“运贵”,她就是后来的扬剧一代宗师金运贵。在她两岁的时候,母亲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从此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成为一个无母又兄弟姐妹的可怜孩子。“童年的记忆就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满腹都是辛酸泪”金运贵如是说。

日子虽然过得很艰难,但她的性格开朗,天生爱唱唱跳跳,音乐天赋和模仿能力都很强。6岁那年,父亲偶然结识在沪唱京戏老生的天津人侯金奎,请其教女儿唱戏。侯金奎见她长得灵巧可人,扮相秀美,纤细中略带英气,嗓音厚实有磁性,是个坤生的好坯子,便传授《空城计》《三娘教子》《文昭关》《李陵碑》等京戏老生骨子戏。

侯金奎对行腔吐字归韵等方面要求严格,为她今后漫漫艺术道路奠定了厚实基础。侯金奎因眷恋故土,合同期满后返回天津,她没有地方学戏,只能跟着父亲走街窜巷做铜器钻花生意,烙在骨子里的戏剧情节无法放下。转瞬她已是16岁花季少女,静时如花照水,动若弱柳扶风。匪警察张国权为霸占她,设睹局令刘荣光欠下巨债。出于孝心替父还债,被迫嫁给年长二十余岁的张国权。

张国权以暴虐成性闻名,前几任妻子或死或逃。婚后,她也沦为张国权的奴隶,不分昼夜地遭受虐打辱骂,即使生下一男婴,“罪过”也没有轻减。她万念俱灰,吞食过火柴头、也用过触电等方式,试图结束年轻的生命,但每次都游走于鬼门关外,并落下了永久的胃疾。既然上苍注定不她死,必定有某种命运使然。

1924年,适逢扬剧史上第一个女子班社“新新社”招收学员,为了彻底摆脱张国权的控制,她报考“新新社”并被录取,成为扬剧第一代女演员,艺名“新善贞”。张国权知道后一如既往用暴力阻止,这回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咬紧关牙宁死不肯退让半步。张国权打累了打乏了,打到后来害怕真的弄出人命,只得同意她唱戏。这是她经历过无数次以死抗争取得的第一次胜利。从此她每天起早贪黑,忙完张国权的饮食起居,背起儿子火急火燎地赶到戏班学戏。

初时扬剧演员以丑行启蒙,她的第一出启蒙戏是《探亲相骂》,由于有京剧底子,加上极强的语言接受能力,一出《探亲相骂》令“新善贞”的名字在上海滩传扬。她出了名,有了能养活自己的收入,但她辛苦赚取的所有钱财悉数被张国权搜刮,但只要有戏唱,有自由的空气,还有什么委屈都不能忍受?

20岁那年,无恶不作的张国权忽生暴病一命呜呼!她放声大哭,哭的不是魔兽丈夫,久违的哭声是心中的呐喊,要用哭声把埋藏在心底里多年的愤怒与压抑全部释放出来。

从此获得她新生,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辱骂、责打,尽情享受自由幸福、舒心惬意的生活。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孀居后不久,她便发现前台老板、地痞流氓们都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紧盯着她,她感到害怕、无助而又无可奈何。恰好,王秀英、王秀云姐妹组织髦儿戏(女子京剧班)演出,她将儿子托付邻居,改名王秀卿,随王家班在福建等地巡回演出。半年后,当她回到上海,惊闻儿子因病无钱治病,已经永远离开她。她欲哭无泪,愤恨命运不公,整天精神恍惚,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渐渐被人们遗忘,她也忘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个英俊刚毅,又柔情如水的男人扣开她死寂的心门,他嘘寒问暖使她那颗冰冻渐死的心融化复活,重又点燃起生活的勇气,复出扬剧舞台。

在舞台实践过程中,她觉得唱念完全采用扬州话,外地人很难听懂,不利于扬剧的流行与传播,率先采用中州韵,并讲究字头、字腹、字尾的过渡,做到字字清楚,以字传声,以声带情的艺术效果,同时保证观众能听清演员在说什么、在唱什么。她的改革得到扬剧同行的认可并竞相效仿。

当她事业再次顺风顺水之际,她发现她真心真情爱着的那个男人,是用英俊的脸蛋遮住了丑恶灵魂的骗子,所谓爱情不过是为了占有她找一个温柔的借口,他恣意挥霍她的血汗钱,用她辛苦挣来的钱吃喝嫖赌养女人,警察局侦辑队长看中她,他甚至跑来亲自做媒……她愤怒至极,也伤心至极。因为不肯做侦辑队长的小妾,队长准备在她散夜戏回家的路上伏击,幸有人预先透露消息,连夜逃离上海。为了生计、也为了避风头,她以王继芬艺名登台演出京剧。

“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受到男人多次伤害决定要做坚强,没有男人也能生存的女人,从此台上演男人,台下做“男人”,一袭男子打扮出现在各种现场,算命先生说她命里缺金,改姓金,艺名金运贵。

1930年上海风声渐渐平息,她又悄悄回到沪上,先参加宁波滩簧和京剧班社的演出,演出的京剧《梅龙镇》《献地图》等剧得到一致认可。这期间她接触到京剧老生“言派”和旦角“程派”艺术。“言派”顿音休止的演唱方法及“程派”的行腔、运气及吐字方式,对她有着莫大的启发、影响和帮助,以后将“言”“程”优点融化在自己的声腔艺术中。

但,金运贵始终心心念念的还是扬剧,不久后又回到了扬剧舞台,“金运贵”三个字迅速传播。

她的技艺也得到全面提升,也可以说是“金派”艺术形成的初期。原来的扬剧两字一过门,三字一行腔,演员垫入“衣”“呀”“啊”“嗯”等虚词填补空白。为了解决唱腔完整性问题,她采用“堆字”即“串字”的演唱方式,在音乐空隙做适当地填字,如“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如她,有朝一日遭霜打,只见青松不见花”这段【梳妆台】曲牌为例,她改为“青山长的青松,山下长的花,山下长的花,花笑山上的青松不如她。有朝一日花遭霜打下,只看见山上的青松,看不见山下的花”,这样口语化的改动,通俗易懂,又亲切宜人,保证了唱腔的完整性,取得甚佳的舞台艺术效果。同时,她在有限的唱腔空间,做到自如穿梭跳跃与转换,观众将这种演唱方式亲切地称为“自由调”。她在这一时期演出的《分裙记》《秦雪梅吊孝》《珍珠塔》等剧,在观众中影响深远,尤以方卿塑造最为成功,有“活方卿”之赞誉。

1940年,她首次到扬州演出,因为没有拜码头,遭到地痞流氓滋扰,她借剧中人物表达异乡人被欺凌后的愤慨,一口气唱出几十句堆字唱腔,新颖的“堆字”唱法竟然轰动扬州。回上海后,她不断总结琢磨“堆字”技巧,同时对扬剧从唱腔到表演等进行全方位大变革。在演唱方面,她缩小音乐的跨度,以剧中人物情感需要设腔,绝不为博掌声搞花俏的唱腔,高、低音分配适中,从而使她的唱腔听起来更加圆润流畅、质朴无华。特别是将京剧“言派”和“程派”的演唱方法,融化于声腔中,达到气断音连、音连气断,余音不绝于耳的上乘艺术境界。她革新了【梳妆台】【补缸】【鲜花】【剪剪花】【数板】等几十种曲牌和板式,成为扬剧历史上对唱腔革新最多的一位艺术家,为推动扬剧音乐的改革与发展作出不可估量的贡献。

她创造的声腔艺术,被扬剧观众亲切地称为“金派”。“金派”不仅是扬剧生行的主要声腔艺术,以后“金派”声腔渗入到扬剧旦角等诸行之中,成为扬剧第一流派。“金派”还被一致公认为“金调”。京剧两百多年的历史,不过“谭”、“程”两腔,而扬剧百年史,仅此一个“金调”。在表演方面,她将京剧等艺术手段融入到扬剧表演当中,还向电影、话剧借鉴画外音等表现手法,以后演出的《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等剧,成为主要代表作品。

最令人起敬的是,她不满足于把唱戏当作生存方式,更不是为了取悦他人,她要借戏剧表达出内心深处更多想法,要劝人行善积德,要为所有被欺凌的女性说话,因此亲自创作剧本。由于幼年失学,识字不多,她向有文化的人请教,为此自制厚厚的“字典“,供随时查阅。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她坚持学习与创作,共创作数百出扬剧剧目。如,反映后母逼死继子的《后母恨》,《新婚一度》等,均是场场爆满,得到观众的认可……“金派”艺术愈加成熟,性格更加明显、强烈。

1950年金运贵迎来了新生,她以满腔热情响应新政府的号召,创建有新时代特点的勇敢扬剧团并亲任团长。为配合新“婚姻法”宣传,她创作演出的《三打节妇碑》轰动整个上海戏剧界,创下当时演出场次之最。1952年,镇江金星扬剧团邀请她加盟演出,并热情挽留,此后定居在镇江。在镇江期间是“金派”艺术发展的颠峰,她精益求精,不安享已取得的成就,而是进一步提升打磨加工代表作品《珍珠塔》《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二度梅》等,又新编演出了《打乾隆》以及现代戏《红霞》等剧。

作为表演艺术家,她丝毫没有角儿的脾气与任性,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艺术创作和演出中,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1957年她在江苏省首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获得演员一等奖。1959年金运贵在演出过程中胃疾复发,绞痛令她大汗淋漓,但她硬是咬牙坚持完成全部演出,大幕刚刚落后,她却因大量吐血被送往医院进行抢救。

她的一生历经坎坷,受尽各种磨难,然而冷面还是藏不住内心的古道热肠,仗义疏财是她的家常便饭,遇到生活有困难的同行,捐钱捐物是家常便饭。幼时常被邻居大妈接济,成名后不忘报恩,收其之女为徒,并以自己的名字作为她的艺名“小金运贵”。

说到这里,我与扬剧一代宗师金运贵也有过一面之缘。六十年代末,我还是四五岁的孩子,那天正在省扬剧团大门口玩耍,见高秀英等人送一个身着呢子中山装、头戴圆礼帽的“男人”离开剧团。高秀英把我拉到那人面前说:“叫金爷爷”“金爷爷……”男人笑吟吟道:“我的乖乖哪!”随即掏出五角钱!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五角钱足够全家人享受一顿饕餮盛宴!后来听大人们讲,“金爷爷”就是金运贵。

特殊时期,金运贵遭受着不公平的批斗,1970年1月,身心疲惫的金运贵,带着各种疑惑与累累伤痕,孤寂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世界。

金运贵的世界里只有扬剧,真心祈祷她的来世不再吃那么多的苦难,不要再遭受无尽的磨难与曲折,不再绝望地吟出:“一出娘胎就受苦,二岁不到母病故,三餐茶饭无人问,四季衣服不周全,五无兄弟和姐妹,六亲无靠形影孤,七岁洗衣学做饭,八字不好不如人,九九寒冬无棉衣,实实(十十)在在真可怜”这样凄凉悲惨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