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2月，外婆去世。站在墓碑前，我突然惊觉，人生短暂，生命脆弱，应当珍惜。
程峰的模样在我脑海里更加清晰起来，我记起他说过的那句，我不会辜负你。
我突然明白自己不能再逃避了，我要亲手把握自己的幸福。
我终于答应了与他见面，印证那段还未确定的恋情。
黄昏，海风有点凉。
我在万绿园的海边见到程峰，他穿着一身武警服，英气逼人。
我们沿着海滩一直走，一路上，他都在我的左边，牵着我的手。
这样的温暖，让我心存感激。
那天程峰告诉我，他常年在任务上，若我接受了这段感情，必定要独自承受许多辛苦。
我微笑着，在海滩上写下他的名字。
潮水涌上来，将沙滩上的痕迹抹去。
我抬起头看着他，夜色中，他宽厚的臂膀让我感觉温暖而安全。
我捂着胸口对他说，你的名字烙在这里，任谁也抹不去的。
我们就这样简单而直接地确立了恋爱关系。
2003年1月，程峰有一周的假期，他计划和我去旅行。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他即使休假也不能离开海南，必须做好随时应召归队的准备，所以只好参加环岛五日游。
出发的前一晚，程峰突然接到通知，临时取消他的休假，第二天的任务必须由他带队。
我心里一阵酸楚，可脸上仍然竭力保持着微笑。
我对他说，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就这样，五天的旅程，成了我的独角戏。
每到一处我都会想，这是他来过的地方，我正沿着他的足迹，走他走过走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
这样我就会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
来到天涯海角，导游说这里便是尽头。
我心里乱乱地想，孤单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何时才会到尽头。
程峰曾说过，他要保护大家，必定会牺牲小家。
我知道他是英雄，可是这样的感情对一个女人来说，太过艰辛。
那天晚上，我在大东海畔的椰树下，看到对面广场上的烟花，心里升起一丝悲凉。
烟花终究是短暂的，绽放之后就是凋落。
或许一切正如这烟花一般，越是极致美丽，越是短暂。
我给程峰发了条短信，烟花绚烂，却只是瞬间，我是如烟花般的女子，匆匆地划过你的生命。
程峰回短信来，只有三个字，嫁给我。
我没有回复，我想，我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春寒料峭的夜里，我看到杂志上的一段话：亲爱的我们结婚吧。我不想当我白发苍苍的时候，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在秋天的黄昏里。若那时风吹起我的白发，我希望有一双手，为我轻拂。
我一边流泪，一边拨通程峰的手机。我对他说，我不想忧伤以终老。
夜很静，程峰温柔的声音如在耳畔。小傻瓜，有我陪着你，你怎么会孤单呢？
我就这样铁了心地要和他在一起，即使相见的时间很少，我也要守住稍有可能的一分一秒。
2003年3月1日，我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程峰事先为我租好的房子里。
他说，那是我们的家。一间小小的公寓，温馨的布置，和细琐的生活用品，他都准备齐全。
我心里被一重又一重的惊喜充斥着，还飘飘然地悬在半空，程峰又突然拉住了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戴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
那一刻，我欣喜若狂。这是对女人最大的赞美和承诺，有了他，付出再多我也甘愿。
从此之后，我开始了准军嫂的生活。
我们还没有结婚，程峰必须要住在部队里，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我每天都在等待周末，周末到了，他便回来了。
人在等待中最容易不开心，虽然如此，可他回来的时候，我依然努力地对他微笑。
我知道他也有很大的压力，以及对我的愧疚和责任，不过我更清楚，只有照顾好了自己，才不会让他分心。
程峰从不肯让我去部队，他怕我知道得越多，越是担心。
可是我很好奇，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在一个下雨天，我凭着记忆里他描述过的情景，找到了他驻扎的那个僻静的海港。
我在门口给他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我来过了。
程峰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湿透了，鞋和裤脚上沾满了泥水。
他一声不响地蹲下来，细细地替我擦鞋。
我记得有本书上说过，如果这个男人肯细致地为你擦鞋，那他是很爱你的。
我没有说话，心里极为感动。
我想，在这样的爱里老去，必是最大的幸福。
2004年初，得知程峰又一次圆满完成了任务，我做了许多他爱吃的菜在家里等他。
傍晚，我听见房门响动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去迎接，他已经冲了进来，猛地抱住我。老婆，我终于活着回来了。
我一阵心酸。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吃饭的时候，他坐在我旁边，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放，眼里始终有一抹难以言表的忧虑。
第一次，他没有跟我讲上任务时遇到的趣事，我没有问，也知道不能问，虽然我很想知道。
当我拿出他带回来的袋子，要为他洗军装时，他慌乱地制止。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抢了回来。
霎时间，那件沾满血迹的橄榄绿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拉着他不停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反倒安慰起我来。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这些血迹都是别人的。
那是一场与越南渔民之间的纠纷，渔民闹事，程峰他们制止未果，最终开战了。
战场上，枪林弹雨，不能分心记挂家人。可是当枪声一停，程峰才知道后怕。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我还在家里等他，他不敢去想，倘若自己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我抱着他放声大哭。你不能有事，我不允许你有事！为了自己，为了你父母，为了我，你都不能有事！
程峰的眼眶湿润了，他向我保证，他绝不会让自己出事。
我对节日一向没有概念，毕竟，这种日子程峰必须要在部队里和战士们一起度过。
他无数次地说，他对不起我，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却只能孤独度日。
我无怨无悔，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做军人的妻子，必定有所牺牲，这是我早就明了的。
形式并不重要，只是程峰心里有我，已经足够了。
可是，一年过去了，除了跟他要好的两个战友之外，我再也没见过其他人。
而且，迄今为止，他的父母并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一直陪在他身边。
我突然发觉，程峰并未真正承认过我，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讽刺。
他怎么能一面说着爱我，一面把我藏在身后。
终于，我忍无可忍地问及。
让我意外的是，程峰开始闪躲，而后便不声不响地关门离去，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哭累了之后，我发短信问他，是不是想分手。
他回了一个字，是。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利刃划过一般，痛得滴出血来。
我一整夜没有睡，望着远处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变亮。
天亮的时候，我终于拨通了程峰的手机。
我对他说，我做好饭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他用冰冷的声音回应我，我不会再回来了，你回家去吧。
爱情里面，一旦一方下定了决心要分手，另一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挽回。
漫无边际的失望从我心底涌了上来，我终于狠下心来成全他。
当天晚上我便离开了海口，去了程峰的家乡。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海口，父母不让我去，可我坚持。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心愿，去看看他成长的地方。
程峰的家乡在江苏南面的一个小镇上，步行只需半小时就可穿越。
我在镇口下了车，凭着记忆里他说过的话，找到了他曾经的学校，以及提过的那条小河。
河的南岸，从东面数过去，第三间屋子，就是程峰的家。
堂屋的门敞开着，头发花白的妇人，坐在桌旁摘菜。
她的眉眼中，有程峰的影子，我知道她便是程峰的母亲。
我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轻轻地叩门。
母亲转过头，用略为惊慌的眼神看我。
我看出，她并不认得我，心里顿感失落。
我对她说想讨杯水喝，她摇摇头，表示听不懂我的话。
我只好做了个喝水的动作。
母亲从厨房里端出杯水，走到我面前，慈善地向我点点头。
我无法跟母亲交流，也无法让她知道我是谁。钱包里有我和程峰的合影，可是我想了许久，仍然忍住了没有拿出来。
回来之后，寻了一处住所，离部队只有十分钟路程。
每天傍晚，我都会去散步，到部队门口逛一圈。我感觉自己的躯体离他越来越近，可是心却越来越远。
程峰曾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有接。
我还未考虑清楚是否还要相见，但我知道，一旦再见，我好不容易堆起的狠心便会瓦解。
可是天意有时候真的很捉弄人，这个时候，我却在一家小面馆与他相遇。
他看到我的时候，眼中闪过一阵震惊，而后坐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说，我找了你好久，你父母不肯告诉我你的消息。
我们就这样和好了，仿佛，程峰对我，比分手之前还要好。
夜里，他一定要握住我的手才肯入睡，我只要轻轻一动，他就会惊醒，嘴嘟囔着，丹儿，不要离开我。
这原本是我想要的生活，二人世界便可以到老。
这样的甜蜜只维持了三个月。8月之后，程峰没有再回来。
我知道他并未去上任务，打电话去问他，他却总说忙。
渐渐地，我不再追问。被催促久了会心生厌烦，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9月29日，程峰的生日，我打算为他好好庆贺一番，可我等到天黑也未见人影。
我不顾一切地去了部队，在门哨用内线通知他。
他终于出现了，脸色十分难看，一句话也不说，拉了我往回走。
那晚我们爆发了有始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我们都是固执而且骄傲的人，谁也不肯先认错。
他重重地摔门离去，随着砰的一声钝响，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心里很痛，却流不出一滴泪。
随后，我给自己三个月的时间，为这段爱情做一个了结。
一旦期满，无论继续还是放弃，我都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年末的海口仍然很热，可我的心随着失望，一点一点地变凉。
2004年12月29日，我退了房子搬回家。
我将程峰的所有物品送到部队门口，此后再也没有去过那片海港。
那枚戒指我留下了，不过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我想我会一直戴着它，在我完全忘记程峰之前。
日子悄无声息地滑进2006年，当我已经不再为这段感情耿耿于怀的时候，我却接到了程峰战友的电话。
那天是4月26日，我的生日。
客套了一番之后，他看到我手上的戒指，问我是否还想着程峰。
我淡淡地笑，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就放下了。
你还恨他？
有爱才有恨，爱没有了，又怎会恨呢。
他顿了顿，又问，如果程峰回来找你，你是否还会接受？
我一下子就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原来，程峰当初那么绝情，是因为他将被派出任务，前途难料。他爱我，不想我担心，更不想耽误我，所以才下此狠心。
还有两个月，他就回来了，他托战友来看看我，想知道我是否安好，并且捎给我一句话，他一直深爱着我。
我心里很乱，那些爱过恨过的往事又被挖了出来。
就算他所做的一切是因为爱，但那些伤害是真实存在过的，我还是无法原谅。
倘若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那又怎样？有时候，爱比恨更难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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