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那种古早电视广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对着镜头介绍“万能神药”,后面还拍了一串老人的用药疗效,说心脏病、糖尿病、不管啥病都能治好。
我把这当个玩笑讲给我的医生朋友余一生,没想到她一听“假药”来了劲,说这事她也干过,而且不得不干。
只不过假医生害人,而她是为了挽救一个年轻人的命。
后来我才知道,当ICU医生,不仅要会救人,还要会演戏。
2020年1月,那段时间病房里最闹腾的病人叫晓东。
他是个目测200多斤的小伙,庞大的身体把监护室的病床占得满满当当,稍一动弹,病床就吱呀乱响。
他是因为吃了顿烧烤进来的,短时间内身体分泌了过多的胰液——一种用于消化的东西,相当于自己开始消化自己了。为了稳住他的生命体征,我们往他肚子上放了7根引流管,代价是很疼,每次穿刺,我们都会给他打止痛药。
眼看着晓东的生命体征慢慢稳定下来,可他的疼痛却不见缓解。
他每天都指着自己插满引流管的肚皮说,这里也疼,那里也疼。
在ICU,疼痛是一件敏感的事,医学院的教育告诉我们,除非明确知道疼痛的来源,否则不要轻易使用止疼药。我的主任姓江,她注意到了晓东的情况,洗干净手,轻轻按了按他胸下、小腹和肚脐的位置,确认道:是这里疼吗?还是这里?
只见晓东眉头紧锁,张大了嘴吸气,无论按哪里都说,我疼,我真的疼,给我用那个黄色标签的药。
给晓东用过的黄色标签的药只有一种,就是阿片类止疼药。
我和江主任对视一眼,他很可能染上药瘾了,考验我们演技的时刻又到了。
晓东几乎是我见过最任性的病人。
他一个人来本地打工,在物流公司上班,天天吃外卖、喝饮料,几年前体检,就查出了脂肪肝和高血脂。但他没当回事,原话是,我这么年轻,现在吃药,不就要当一辈子药罐子了吗?
这次进ICU的时候,他已经呼吸不上来了,心率快得吓人,体温也突破了40度,各种仪器在接入那一刻就疯狂报警。即便如此,等稍微缓过劲了,晓东依然觉得自己问题不大,拒绝抽血,拒绝吸氧,拒绝做深静脉穿刺。
他坐在病床上大吼,“我挂几天水就好了!”一边吼,一边试图挣脱约束带。
可情绪一激动,他原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脏,跳得更快了,监护仪上的脉氧数值不停往下掉,很快,他就因为缺氧和休克瘫软下来。护士按住他的胳膊,好不容易找到血管,抽了七八管血,那血没多久就分了层,最上面飘着一层浓厚的油脂。
晓东的病是重症急性胰腺炎,治病的关键在于,怎么处理腹腔内的坏死物质——
由于暴饮暴食,晓东分泌了过多用于消化的胰液,它们分不清“敌我”,清扫完食物战场后,开始消化晓东器官,相当于自己在一口一口吃掉自己。
因此,晓东体内堆积了很多被“误伤”之后的坏死物质,它们无法自动排出,而是不断向外钻。晓东肚皮上已经出现了很多青紫色的淤斑,肚子也像个气球一样,越胀越大。
眼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帮晓东清除这些坏死物质。
每隔一周,我们就要帮晓东做一次穿刺引流,把一根长长的内镜从晓东的嘴里伸进胃腔,通过提前放置好的金属支架,再用一根金属丝制成的套圈,将坏死物质挖除出来。
每次操作,晓东都像一只硕大的虾米一样蜷缩起来。为了让他不那么难受,每次穿刺前,护士都会给他推注一针贴着黄色标签的阿片类止痛药。
我们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将晓东身体里的坏死组织清除干净。
晓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住在ICU风景最好的病房,有一扇大玻璃窗,窗外是一颗高大的玉兰花树。他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叫嚷着要出院了,可也不看书,不玩pad,唯一的诉求就是用药。
他要用那种贴着黄色标签的药。
这种情况很快引起了我们的警觉,我们发现,用上阿片类止疼药时,晓东整个人都舒缓了下来,而停用药物后,他变得暴躁易怒,严重时还会心慌手抖,心电图上却没有任何实质的病变。
他很可能药物成瘾了。
晓东再次问我们要止疼药时,江主任问,“你能不能试着不用药?”
他只犹豫了几秒钟,随后立刻回答,“不行啊,太疼了!”
我和护士使了个眼色,说,“那给你再用一次哦,后面你要试着忍忍。”
护士拿出准备好的注射器,排气、消毒、连接到输液管上,她刻意大喊一句:芬太尼,50ug,记得开医嘱啊。
我迅速接话:知道,不开医嘱不开毒麻单拿不到药。
眼看着透明的液体一点点被推进晓东体内,他似乎慢慢放松下来。除了晓东,所有人都知道,那并不是芬太尼,只是贴着黄色标签的生理盐水。
这是一场为了帮晓东戒掉药瘾的骗局。
在谈话间,我们把晓东的情况和家属做了交代,我们尝试停药、减药、更换药物,效果都一般,现在只能试着骗过晓东了。
依然是他妹妹做主,说,“我哥随心所欲惯了,没人能管他,这次生病也是让他吃点苦头,长点教训。”而他妈妈缩在最边的椅子上,也没有意见。
刚开始,我们只是随机把一天内的某次的芬太尼更换为生理盐水,他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后来,我们一点点地增加了更换的频率。
一天晚上,晓东问我,“我怎么感觉最近贴黄色标签的那个药,跟以前不一样了啊?”
“是吗?”我装作仔细地看了看注射器,“可能换厂家了吧。”
晓东没有怀疑我的说辞,“那能不能加大点剂量呢?”
“这可不行,”我严肃了起来,“你现在没啥必要用止痛药了,我给你听点歌,你赶紧睡吧,喜欢哪个明星?《开不了口》听不听?”
他似乎不愿意和我多聊,转过身说,“不听,我喜欢的是刀郎。”
我看他没再坚持要止疼药,也稍稍放下心来。虽然这种戒药方法并不舒服,但确实有效,晓东叫嚷着要止疼药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正当我们以为,晓东会平稳度过这段药物依赖期时,他却突然撞破了这个骗局。
一天,我和护士默契配合着,给躺在床上喊疼的晓东打了一支“芬太尼”,正准备去看其他病人的情况时,一个实习护士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老师,我没找到这支芬太尼的安剖瓶啊。”
尽管很小声,还是被晓东听见了。
他愣了一下,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开始大喊大叫,恨不得跳下床质问我们每一个人,“你们都在骗我,这根本不是止疼药!”
护工戴阿姨赶紧从隔壁病房跑来,一起按住晓东,免得他动作太大,把旁边的机器都拽倒。戴阿姨劝说,“孩子,你都快好了,可不能这样做。”
晓东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我疼,我浑身都疼,快给我用药!”
混乱之中,隔壁病房的病人又出了状况,我被叫去紧急抢救,最终也不知道戴阿姨她们如何平息了这样一场混乱。只知道最后,我们还是不得不给他推了一针真正的止痛药,他才瘫软在床上,慢慢睡去。
等我忙完那天的工作,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骑着电动车,行驶在医院附近安静的小道上,我想起了另一个这样的夜晚。
那是2010年的深冬,天很早就黑了,我在城郊一家康复医院参加活动,散场以后,康复医院的医生叫住了我说,“去看看从你们医院转来的病人吧。”
他没有说名字,我却一下子便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个病人叫阿树,在隔壁市当搬运工,38岁,是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
2009年7月,他因车祸导致颅脑外伤入院,命是保下来了,但因为严重的肺水肿,不得不依靠呼吸机生存。同时,由于剧烈的气喘、炎症反应、人机对抗,我们不得不给他使用镇痛药物。
一段时间后,他的肺水肿好了起来,人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接下来,我们只要逐步降低治疗强度,撤离呼吸机、控制感染、进行神经康复治疗,阿树就能慢慢康复出院了。
但我们发现,阿树根本无法停用镇痛药物,一旦减量,他就会变得暴躁,在床上不停地扭动、抵抗,我们只能再次推注镇痛药物,而这会让他的呼吸也慢下来,他只能依赖呼吸机,才能一口一口地呼吸,但呼吸机的使用,势必要搭配镇痛药物。
阿树就像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无法脱离呼吸机,也无法摆脱药物。
因为经济原因,他的家人很快把他转去了二级医院。后来我听说,往后一年里,阿树依然没有走出这个恶性循环,无法戒断药物,也无法断开呼吸机,只能始终躺在床上、陷入昏睡。
医生同行提起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阿树,跟他走进了监护病房。
康复医院的病房很大,十几张的监护病床排成一排,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病人,从外表几乎看不出每个病人的区别。
时隔一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阿树。
因为切除了部分颅骨,他的脑袋凹下去了一大块。他变得很瘦,双颊凹陷下去,两只眼睛大得惊人,全身上下最为瞩目的是他脖子上气管切开的口子。
那是我一年前切开的口子,为了让他的伤疤以后不那么明显,我尽力把口子切到最小。一年后再看,只觉得这个口子似乎变大了,它连接着呼吸机,通过一根管道,给阿树的肺部输送让他赖以生存的气体。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树。
再听说他的消息,是在一场学术交流活动上,康复医院的医生告诉我,阿树没能扛住新一波的肺部感染,家人也最终选择放弃进一步抢救。
那是我正式成为住院医师的第一年,阿树并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死亡的病人,但我却始终记得他。是阿树给我上了一课,让我在之后的从医生涯里始终记得,要及时帮病人摆脱镇静镇痛药物,时间久了,他们会上瘾,甚至会因此死亡。
我不想让晓东成为下一个阿树。
第二天上班,我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我认出了那是晓东的妈妈。她蹲坐在电梯旁的楼梯间,来来往往的人从她身边绕过,看到我,站了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沉默地蹲下了。
晓东刚刚入院的时候,我和他母亲见过几面,那时主要是晓东妹妹负责沟通、签字,老太太总是沉默地站在女儿后面,印象里她唯一和我说的话是,医生,我能不能把我的这些器官都捐给儿子啊。
后来晓东住在ICU的这段时间,他妹妹应该是回去上班了,但他妈妈就直接住在了医院的楼道里,有时我值班,会碰到老太太一个人跪在角落里,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也许是来医院里的人,心里都装着更重要的事,来来往往的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老太太。
在医院工作本就像打仗一样争分夺秒,那天我却罕见地停下了脚步,我举起手机,拍下了角落里的老太太。
回到病房里,晓东又在闹着要止疼药,几个护士根本按不住他。我直直走到他面前,看着这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打开了手机相册里那段8秒的视频。
画面里,楼梯间一如既往的昏暗,角落里还有偷偷抽烟的家属留下的烟头和垃圾,老太太穿着件过时的衬衫,一头白发在脑后盘了个极小的髻,她跪在楼梯拐弯处的最角落,低着头,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嘴里碎碎念着,然后慢慢弯下腰,许久没有起来。
视频放完,晓东安静了下来。
我说,“你妈妈天天住楼下那个楼道里,那边没有空调,她连个垫的都没有,就睡在泡沫板上。”
“你想见你妈妈吗?”
特殊时期,病房里禁止所有探视,晓东每天只能pad上和妈妈视频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他也不怎么说话,只能听见他妈妈不停说:“东东,你要听话啊。”“东东,妈妈在外面等你啊。”
安静的时候,整个病房都能听到他妈妈略带乡音的絮叨。
突然之间,晓东像是卸去了全身的力气,他疲惫地躺在病床上,没再问护士要止疼药,也没再说什么。
戴阿姨和我们商量,晓东家里人进不来,但可以把他推到病房门口,让他们见上一面呀。我们请示了主任和护士长,为他特别破了例,跟晓东说了以后,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看得出他很期待,特意问了戴阿姨见面时间,还和她一起整理了床铺和引流管。
那之后的日子,我总在病房门口看到这样一幕:
满身插着管子的晓东,和穿着隔离服的小老太太,还有他胖胖的妹妹,三个人在门口说着笑着。晓东的脾气似乎好了一点,他一直在说话,而他妈妈只是笑着,摸着儿子的手和脸,甚至蹲下来给儿子按摩脚,却不再唠叨。
打那以后,晓东似乎一点点忘记了身体上的难受,没再主动叫喊着要我们给他打止疼药。他肚子上的管子,也从手指般粗细的粗管,换成了只有2mm左右的细管。坏死的物质逐渐从他的肚子里引流干净,他的肚子也逐渐瘪了下去。
在ICU住院三个月后,晓东的家人来接他出院。
他刚来的时候,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护工戴阿姨总是和他说,你在ICU,虽然不知道今天几号,是星期几,但你要记住,楼下那棵玉兰树开花的日子,你就熬出头啦。
我不知道戴阿姨是不是和每个病人都是这么说的。但神奇的是,晓东出院的那一天,他窗前那棵玉兰树,正开着大朵大朵白色的花。
后来我搜过很多文献,像晓东这样严重的戒断反应,在医学上叫做医源性阿片类药物戒断综合征。阿片类药物包含芬太尼、吗啡等镇痛药物,也是部分毒品的主要成分,它们在需要使用呼吸机、以及做完手术的患者身上很常用。
研究数据显示,在需要阿片类药物注射的ICU患者中,药物成瘾的比例大致在15%至40%。但关于如何治疗研究很少,甚至有医生总结,“许多患者似乎在没有特殊治疗的情况下康复了。”
这听起来简直像在等待奇迹。
可晓东的例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奇迹呢?那时我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帮助晓东顺利戒掉药瘾,成功出院。直到一年后,我又遇到一个病人,给了我答案。
2021年1月,一个叫何娟的病人被收到了ICU病房。
她刚进来的时候,心跳飙到了一分钟180次,心电监护仪上出现了一连串快速上升的红色尖峰。因为呼吸困难,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着。我们给她戴上了氧气面罩,她大力地吸纳着氧气,脖子上爆起了几根青筋,呼出的气体在面罩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
何娟是因为一次普通的感冒进ICU的,她本身有甲状腺功能障碍,这次生病更是引发了甲亢危象,因为长期大量服药,除了严重的心动过速、气喘,她还有肝功能衰竭,白细胞降低的症状。
我们喊来了内分泌科医生,一起制定了治疗方案,气管插管,深静脉穿刺,大量补液,同时使用持续的血液净化治疗,清除何娟体内极度过量的甲状腺激素。
进入ICU第24小时后,何娟的情况才稳定下来。连接在她身体上的各种监护仪,不再发出尖锐的报警声,她也安静地睡着了。
她的性命暂时保下来了。
但是很快,我们发现何娟的肺部出现了严重的感染,她再次发热,气道里吸出的痰液变得浓厚粘稠,何娟的胸片里,她的双肺出现一片片棉花团一样的阴影,为了明确她感染的病菌,我们给何娟做了纤维支气管镜检查。
我们围在何娟的病床前,将一根小拇指粗细、前端带摄像头的气管镜插入她的气管,镜头在雾茫茫的气管里蜿蜒蛇行,所有人紧盯着床边的屏幕,当镜头进入主气道时,所有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呼。
这是毛霉菌感染。
何娟的气道里挤满了一团团像花菜一样的东西,呼吸机打进去的气体,只能通过其中狭窄的缝隙,进入何娟的支气管。江主任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块屏幕,她说,“这么严重的毛霉菌感染,我还是第一次见。”
接下来每周,我们都会给何娟做一到两次气管镜下治疗,把霉菌清理出来。
过程中,何娟总是频繁出现气喘、呼吸困难的情况,她无法清醒地忍耐镜下治疗的过程,外加整个操作危险性极大,如果她拼命挣扎,很容易出现气道大出血的情况,而这很会让她在几分钟内窒息死亡。
为了让她配合治疗,我们只能给她注射镇痛药物。三个月后,何娟气道内几乎没有毛霉菌了,肺部的病灶也逐渐消失。
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发现,她完全离不开呼吸机了。一旦撤机,她就开始剧烈地喘息,用力地吸气,她的口鼻腔、气管切开的管子里,就涌出大量泡沫状分泌物。
一定是因为她用了太久的呼吸机,我想。当我们的身体习惯于依赖什么,就会逐渐失去独立生存的能力。何娟习惯了呼吸机帮她喘气,而她自己用于呼吸的肌肉,就会慢慢失去力量,甚至萎缩,这叫做ICU获得性肌无力,在长期使用呼吸机的病人中很常见。
我们观察了何娟用于呼吸的肌肉,奇怪的是,B超机的黑白屏幕上,何娟用于呼吸的肌肉并没有萎缩,弹性也正常。
难道何娟的问题不是呼吸机依赖?
我们持续观察着何娟的情况,一点点给她调节着呼吸机的参数,把氧气面罩拿下又带上,却找不到何娟无法脱离呼吸机的真正原因。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个月,突然有一天,一直照顾何娟的戴阿姨和我说,她这个样子,跟我侄子好像啊。
戴阿姨有个侄子,早年去南方打工,染上了毒瘾,把老婆孩子都气走了,家也败光了。最后吸毒过量,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戴阿姨说,她侄子每次毒瘾犯了,喘得像老家海滩上那些搁浅的鱼一样,嘴巴、鼻子里,都是泡沫状的分泌物。
你看看何娟,是不是有点像我说的啊。
的确有点像,我把何娟三个月来的护理记录拿出来研究了一番,之前我们一直以为问题出在呼吸机上,但撤离呼吸机时,我们会停掉所有镇静镇痛药物,也是这时她开始出现气喘、呼吸困难、痰量增多的问题。
这样看来,罪魁祸首很可能不是呼吸机,而是镇静镇痛药物。
何娟药物成瘾了。
一直以来,我们并没有成熟的对抗药物成瘾的方法,连诊断都困难,我在电脑上输入了几个关键词:ICU、阿片类药物、戒断反应、长期依赖,试图从医学文献里找到答案。
ICU常用的镇痛药物为阿片类药物,包括芬太尼、吗啡,而这与海洛因等毒品的成分一致。过去我们的病人大多是短暂使用,迅速停药,像何娟这样大剂量、长疗程的属于少数,但不代表没有。
我和江主任邀请了精神科专家一同讨论了何娟的情况,阿片类药物的戒断方法并不复杂,但对住进ICU的病人来说难度很大。
在东南亚,最常用的方法是硬性戒断法,在停止用药后的72小时,7至10天,大部分明显的症状都消失了,但这对身体虚弱的ICU患者来说,有危及生命的风险。
更主流的方式是逐步降低药物剂量,有点像是我们治疗晓东时使用的方法,一点点降低镇痛药的剂量。
而精神科医生提到的另一种方法,是过去我们很少认真考虑过的,心理治疗。
我搜到过一份针对戒毒者的研究,研究者将阿片类药物成瘾者分为了两组,一组仅接受药物治疗,另一组在此基础上,会接受为期六个月的心理咨询。最终结果显示,接受心理干预的成瘾者,最终在尿检阴性的比例和成瘾严重指数上的表现,都比另一组要好。
研究者称,心理咨询的最终目的,是让治疗者尽可能摆脱对药物的信任,转为对门诊的信任。
开完病情研讨会,我和江主任一边讨论着治疗方案,一边往病房走。
刚到病区大门口,我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何娟。
她住在病区的01床,离病区大门最近的病房,那是一间很小很小的房间,没有窗户,没有玻璃,被冰冷的医疗器械和消毒水味填满,她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透过窄窄的门,看向对面的护士站。
她独自在这里住了快四个月,在生死线上徘徊,却几乎与世隔绝。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刚刚在电脑屏幕上看到的,有些晦涩的文献,“治疗过程中,患者受到负性情绪、外界环境等影响,极易出现自我放弃、暴躁抵抗等负性情绪,抗拒治疗。”
“可通过给予患者正面、积极、向上的刺激,帮助其恢复治疗信心。”
或许这也是晓东身上“奇迹”发生的原因。
关于何娟的治疗方案,我心里有了想法。
那段时间是特殊时期,家属不能来探视,病房里少了很多人气。每当走进何娟的01号病房,我格外压抑,死寂的空间仿佛在一点点抢走何娟的生机。
也是在这时,针对何娟,不约而同的,我们医生和家属的“特殊治疗”要开始了。
那一天,我查完房,转身看到何娟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张A4纸的画报,上面用蜡笔写着“妈妈,我们爱您。”
她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这一行字,心态上受到正面积极的影响。
护工戴阿姨告诉我,这是何娟的两个女儿一起画的画报。何娟有两个孩子,大的12岁,小的8岁,自从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确诊了甲亢。
疾病完全改变了她的生活,确诊甲亢后,何娟没有再工作过,除了照顾两个孩子,她频繁地跑医院,监测甲状腺功能、反复调整治疗方案和药物剂量,她不能劳累,不能激动,有时即便是坐着一动不动,身上也像淋了雨一样地冒汗。
何娟住进ICU的这段日子里,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的老公在操心。和家属确认治疗方案的时候,我会见到何娟的老公,几个月来他瘦了很多,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的,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岁。
何娟的丈夫是个憨厚的男人,几乎没让我们转达过什么关心的话,但他会定期给妻子写一封信,让护工带给何娟。
刚开始,何娟的病情太重,自己看不清字迹,戴阿姨会把信读给她听,信里都是一些絮叨的家常话:“老大今天学校演出了,我扎的头发被嫌弃了。”“老二今天打疫苗了,她很勇敢,没有哭。”“三姨妈家的女儿考上大学了,要请大家吃饭。”
后来何娟的身体好了一些,戴阿姨就拿着信,举在何娟的床头,让她自己读。
戴阿姨告诉我,何娟有时看着看着,会沉默地流下眼泪。
三个多月过去,每一封手写信都被戴阿姨仔细地整理起来,放在何娟的床头柜上,现在已经是厚厚一沓。
我和江主任商量,加强何娟家人对她的陪伴,让何娟老公每晚来陪伴她一个小时。
我们都知道,这种给患者的感触,是我们所有医护都无法给到的。
何娟和丈夫是那种不会在人前展现亲密的中年夫妻,医护人员在场时,他们说话声音很小,我几乎没听清他们在聊什么。而他们为了听清彼此,总把脑袋凑得很近,很近。
我们一点点给何娟减少药量,彻底停药那天,何娟老公又在晚上进来陪了她一个小时,我们站在附近,很紧张地看何娟停药的反应。
也许是人太多,何娟和她老公都有点尴尬,挨得很近没有说话。我隔着一段距离,看何娟的丈夫轻拍着她的身体,一下一下,何娟睡着了。
她的呼吸很平稳,心率没有增快,也没气喘。那一刻我们知道,何娟戒药成功了。
何娟入院的第四个月,她出院了,然后她又来找我们,这次不再是为了用药而烦恼。
她带着老公和俩孩子,手拿锦旗,笑着说:“甲亢控制得还行,我也准备找个工作干干了。”
她脸色红润了很多,脖子上气管切开的疤痕几乎看不见了。
我知道,她的生活终于要脱离ICU,大步向前迈了。
何娟的锦旗上有好多夸赞的话,我记得那是:医德高尚,医术精湛,仁心仁术,情暖人心。
我们把这面锦旗挂在了谈话室里,其它需要对谈的病患和家属,我们都会在这个屋子里见面。包括那些用药“上瘾”,需要帮助的病人。
锦旗上我最重视的四个字,是“情暖人心”。
我是在工作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四个字有多重要,它可能本身就是一副很好的“药”。
像晓东、何娟这样,因为长时间使用阿片类止疼药,而不可避免产生“后遗症”的患者,一直存在。阿片类药物是ICU治疗疼痛的主要药物,特别是对于使用呼吸机等医疗器械的患者来说,它们不仅可以用来预防疼痛,还能让病人镇静、减少躁动。但副作用也不容忽视。
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明确的诊断工具,来诊断对于成人的医源性阿片类药物戒断综合征。
在各份医学研究里,有的同行依据《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里的标准来进行筛查;有的同行通过神经学标准,比如瞳孔增大、格拉斯哥昏迷评分增加,或呼吸或脉搏增加来进行诊断;还有同行通过查阅病历得出结论。
医学上暂时没有得到答案的我,只能在工作中提醒自己,除了要救活病人,更要替病人考虑,他们活下来以后的人生。劝他们和家属,相互陪伴,坚持这一下,才算是真正离开了ICU。
缺少相应治疗知识的我,有时会依靠老经验去治新情况,就像晓东的身体习惯了阿片类止疼药,会渐渐难以脱离。我遇到过很多像他这样,因为不良生活习惯,最后进了ICU的病人,有个老人把捡来的纸箱堆在家里,最后纸箱发霉,老人感染了霉菌肺炎;还有个作家,因为久坐,腿上的血栓跑到了肺里,堵住了血管,最后得了肺栓塞。
但我想,无论是医生,还是病患都该有挣脱惯性的勇气。
生病如此,生活不也是如此吗?
余一生问过我一个问题:我们把病人救活了,就真的成功了吗?
这是她近些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作为一个ICU医生,很多人在遇到她以前,过的就是那种最普通的人生,上学、考试、上班、结婚,每天纠结下一顿吃啥,也每天思考人生是旷野还是轨道。
但很难说,命运在哪一刻就把人推向了转折点,推到了ICU医生面前。
起因都是很平常的小事,因为一场普通的感冒,因为多吃了几顿外卖,昨天还有人因为鱼刺卡了喉咙被送进ICU,只是卡得位置很寸,旁边就是大动脉。一转眼,一个普通人,就要面临生死大事。
余一生告诉我,她曾经觉得把病人救活,就很了不起了。但一个又一个病人让她意识到,活下来之后的人生,也无比重要。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赵岛泥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957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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